诗是好诗,文采斐然,不过诗中的意境却有些媚俗了。简单来说,这首诗就是歌颂泰山,夸赞泰山何其宏伟,耸立似可达天庭,泰山何其瑰丽,奇景如神鬼云集。
这是典型的以物喻人,而比喻的对象也不难猜出,当然是如今的金谷园主人贾谧。
但堂中的人似乎听不出诗意的下成,一首念罢,满堂都是喝彩之声。孙秀往内一望,发现竟然都是些名人。
“好诗!”刘琨刘舆兄弟都在击节赞叹。
“士衡好文采,我自愧不如。”黄门侍郎潘岳也笑着捻须。
“好一个‘长吟太山侧,慷慨激楚声’!士衡这比喻真是绝妙!只有在鲁公身侧,我们才能报效国家,发出慷慨之声!”新任镇南将军石崇也在大声翼赞着陆机的新作,表情兴高采烈,回味无穷,只是言语之间毫无名士该有的矜持。
而作诗的陆机却低着头,好似很尴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坐在中间的贾谧有些无趣。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被人吹捧都是一种享受,更何况是被一众文坛名士所吹捧。但到了贾谧这个位置,吹捧就有些司空见惯了。
毕竟太轻易得来的东西通常不被珍惜,费了一番功夫的才格外让人觉得有意义。
所以这时候的他,在吹捧声中微微瞑目,好似听了一首摇篮曲,一时魂飞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孙秀在门口站定了,往一旁的仆人耳语几句,那仆人便又走到贾谧身边耳语。堂内的诗会一时都安静下来,等待着贾谧的反应。
“喔?赵王的长史来了?”贾谧睁开眼睛,敲着桌案道:“让他进来。”
孙秀闻言,连忙趋步进来,极为顺滑地跪倒在地,高声说:“在下见过鲁郡公~~”
他身材矮小,跪下的时候过于利索,活像一只老鼠飞滚在地,场面非常滑稽,在场的名士们都忍不住低声嘿笑。
但孙秀却不觉得有什么羞耻。在他看来,让别人看轻自己是一种智慧,扮丑角也没什么不好。一来能够迅速拉近两人的距离,二来能够暴露对方的本性,三来能够打消对自己的戒心。有这三点,未尝就不能反客为主。
贾谧确实被孙秀逗笑了,他说:“抬起头来。”
孙秀就抬起头。
“你就是孙秀?”
“是,小人就是琅琊孙秀。”
“你这个姓看来是有传承的,确实很像一只猢狲。”说到这,贾谧摇摇头,漂亮的脸上掺杂着笑意,忍不住拍手道:“赵王怎么会用你这样的人?他不要脸面吗?”
这是非常严重的侮辱,但孙秀却恍若未闻,他颇为自得地说:“赵王殿下是宣皇帝的儿子,脸面自然比旁人厚一些。之所以能重用小人,无非是因为小人有用。”
“有用?什么用?你会猴子叫吗?”
“小人不会猴子叫,倒会鸡叫。”说罢,他毫无芥蒂地叫了一声,当真如公鸡打鸣,惟妙惟肖,又引起一次哄堂大笑。
而后孙秀说:“不过赵王殿下重用小人,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在下修道。”
“修道?”
“小人从小就入了天师道,修行阴神之法,一直修到山灵入体,地官护丹的境界。我师傅说,小人这幅寒碜面孔,多半是受了山灵入体的影响。”
“不过嘛,有得有失,然后在下就多了些本事神通,靠着这些本事神通,在下赢得了赵王殿下的青睐。”
“神通?”这下把贾谧的兴趣调动出来了,他前倾身子,笑问道,“你有什么神通。”
“在下有三样神通。”
“第一样,是攒福除厄。”
“世人皆有恶行,恶行便会造成罪孽,罪孽便会带来厄运,厄运便会影响福寿。只要有人能在小人面前忏悔罪孽,小人便能施行法术,上达天听,消除他的厄运,为他延年益寿。”
“第二样,是炼丹寒食。”
“人身有清浊二气,清气使人上扬,浊气使人昏沉,所谓羽化之说,无非就是去除人的浊气,凝练人的清气。人想要凭自己修成,实在是难上加难,但佐以丹药,便能事半功倍。即使不能真的羽化,至少也能神清气爽。”
“第三样,是多子多福。”
“这恐怕就不足以跟诸位细论了。”
说到这,孙秀毫无形象地猥琐嘻笑起来。
而在座的诸位文士也对此下了定论:好纯粹的一个小人!不仅毫无士人的风骨,甚至连体面也不要了!赵王能够重用此人,可见德性也有些过于低下了……
但贾谧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人,赵王要是有什么品德,那才会让他为难。
于是他展颜一笑,徐徐问道:“你知道我叫你来,是干什么吗?”
孙秀回答说:“小人不知道,但小人知道,只要鲁公吩咐小人干什么,小人就去干什么。”
面对如此无耻的谄媚,贾谧也有些不自在了,他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皇后最近念及一件事。”
“梁王的年纪太大了,让他去坐镇关中,负责军事,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毕竟还是要关照老人嘛!”
“但长安也不能没有宗室坐镇,所以最近在考虑,到底让谁去代替梁王。”
孙秀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皇后猜忌梁王司马肜,已经后悔让他坐镇关中了,但至于让谁去接替司马肜,贾后还没有下定决心,想必接下来,鲁公就要开条件了。
果然,贾谧淡淡道:“我的意思是,可以考虑一下赵王,毕竟他是梁王的幼弟,宣皇帝的子孙,但皇后那里还是有些疑虑。”
“疑虑?”孙秀连忙膝行靠前,低声问道;“皇后有何疑虑?”
“国家这两年封赏过多,国库颇有些亏空,这天下的藩王虽多,却没有几个忠臣,看不出宫中短用……”
孙秀连声道:“鲁公,赵王就是忠臣!赵王就是忠臣!”
随即又低声许诺道,“鲁公,赵王殿下这些年略有积蓄,愿献上一万金为太后解忧。等到了长安,更会忧心国事,每年都会给宫中献上万金,决不懈怠!”
贾谧微微点头,笑道:“你还算是个忠臣,我会把你的话上报给皇后的。想必皇后也会这么认为,好好地重用赵王殿下。”
“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小要求。”
“嗯?鲁公请说。”
“新任的夏阳长刘羡,那是一个刺头,你肯定不会喜欢他。等你到了关中,想点什么法子,给我好好整整他,如果他不识趣,直接整死了也行。”
“这样啊,鲁公的意思,小人了然。”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在陆机等一众名士的注视下,赵王长史孙秀,志得意满地踏出金谷园,他仰望天空,心想:熬了这么多年,天官庇佑,当真是时来运转了!
走了几步后,他又想:该去哪里整个美人玩玩呢?
至于什么贾谧、刘羡、陆机,出了府门,这些人名没在他的欢愉里留存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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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河东薛氏(4k)
南飞的大雁高翔在蔚蓝的晴空上,可以看到夏阳城那破旧的城墙。
它的左边是湍急的大河河流,右边是高门原的树林,一直蔓延到远方高耸的嵬山处,而近处接着的,是只有寥寥几户人家的街道。
这边到处都是丘陵和山塬,在夏阳的更北面,还有象山、狮山、龙门山、苏山、香山、高祖山等山峰,占地极广,耕地却有限。不过也正因为地形险要,它成为了帝国在西北疆的边境之一。当年也是在此处,魏文侯建立少梁城,作为魏国在河西最重要的据点,成为了魏国霸业的象征。
但也因此,层层叠叠的丘陵,让一个腰间配剑头戴斗笠背着包裹的年轻人,在这里迷了路。
横亘在城东河边的干涸路上,他向在田里割粟的农夫大呼道:“喂!老伯!夏阳县城怎么走?”
农夫拿着镰刀站起来说:“你是河东来的吗?”
农夫没有回答对方的话,却又问他另一个问题。
年轻人说:“是啊,我姓薛名云,是来夏阳探亲的。”
“探亲?现在县城里没几个人了,哪还有人可以探亲?”
“这位老伯,我是来找我三兄的,他正在当狱司空,姓薛名兴,肯定在县城啊!”
“哦,原来是薛县吏的兄弟,难怪也是一脸愣相。”
那年轻人拿着斗笠,苦笑了一下。
“莫非我三兄平日里出了什么差错,惹得大伙不高兴了吗?为什么要说他一脸愣相?”
“唉!你三兄还算好的,只是愣头青,不干事。县府另外的几位贵人,那是一脸坏相。隔三岔五就有马贼跑来打劫,搞得民不聊生,他们不仅不管,还照常收租收税。这几年年景又不好,原本城郊还有些人,被这么一搞,基本都跑光了。”
“啊!原来如此,这里闹马贼吗?”
“没错!还不只一伙马贼,我们夏阳真是有福气,小小一个县,盘了四伙马贼,轮番来我们这打秋风,多少人都被吓跑了……如果不是我在这里有十亩熟田,我也巴不得跑路。”
“这里的生活这么艰难吗?”
“是啊,不多说了,我要赶紧把粮食收了,免得被马贼惦记。”
“可怎么去县城呢?大伯,您还没告诉我。”
“嗨,我都差点忘了。其实没多远,你看到前面那座山梁没有?是它挡住了你的眼睛,你越过去,往西南处走两里,自然就看到城墙了。记得快些走,等会天黑了,北面的马贼就要来回活动了。”
“哦!谢谢你,打扰了。”
说着,薛云拿起斗笠往农夫所指的山梁处走去。
薛云今年刚元服,但体格魁梧,已接近七尺高,衣着虽然朴素,但却盖不住他良好的修养。他仰望着天空吱喳而过的飞鸟,旋即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山梁:
“这真是一个破败的地方,三兄在这里做官,也真是不得已。”
虽然已经进入了秋季,正是该落叶纷纷,万物凋零的时候,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确实让薛云感到破败,因为除去山间尽染红黄的林叶外,山塬间到处可见破败的房屋,墙上爬满了枯藤,顶上的茅草发出腐烂的味道,露出一个又一个大洞,阡陌间的田野更是抛了荒,大片大片的杂草逆着季节疯长,不时可看见狐狸和老鼠在其中穿梭。
而在这荒芜的尽头,就是夏阳城了。
即使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亲眼看到夏阳城后,薛云还是难免震惊于它的萧瑟。按理来说,不管一个县城再怎么衰败,城外至少还是要有一个集市的,可眼前的这座老城,竟然空空如也,甚至城外的民居都没有几个,放眼望去,甚至城墙还有一些裂痕,看上去如不及时修葺,就有塌陷的风险。
他继续往城中走,此时天色稍稍有些暗了,明明走在官道上,可一路上却没遇到几个人,一直走到城门处,他才看见了几名县兵。
这些县兵见一个魁梧的生人过来,先是警惕,上前说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薛兴的兄弟,薛云,请问他在城内吗?”
薛云递上名牒,经过检查后,为首的县兵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说道:“原来是薛司空的兄弟,他就在县衙,我带你过去。”
到城里才有了一些人烟,可以看见一些炊烟,但薛云敏锐地感知到,街道上的人们也没有什么生气,他们眼中缺少一种名叫希望的东西。
即使进了县衙也是如此,里面的人大多是百无聊赖,无精打采的,一看对生活得过且过,这种氛围是会感染的,薛云刚刚进来就觉得焦虑,他在想,三兄变得怎样了呢?
好在他很快见到了薛兴。
时年十九岁的县狱司空薛兴正在桌案上翻阅案卷,他紧皱着眉头,似乎想从书卷上看出花来。而听到敲门声后,他抬头,先是一愣,随后是一喜,但紧接着,笑容中又渗出些尴尬来了。
“四弟,你怎么过来了?”
“秋天了,阿母让我给你送些衣服,还有酱菜。”
兄弟两人阔别数月,虽然有很多想说的,但真到了见面时,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变成一句:“先吃顿饭吧。”
此时距离晚膳时间已经很近,薛兴没有到县衙和同僚们一起堂食,而是带着薛云到自己的私房内,摆了一张长榻,而后去街上端了一盆狗肉回来,然后找了个铜锅,开了壶黄酒,两人就这么一边吃喝一边谈天。
薛云闻着肉香,夹了一块扔进嘴里,笑道:“我来的时候,看城里这个模样,还以为不会有狗肉店呢!”
“再穷的地方,可能没有牛肉,但鸡肉、狗肉总是有的。”
“唉,虽然早听说夏阳落魄,但怎么说,这里和汾阴只有一河之隔,以前也是一样的富庶之地,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你这话讲得,在汾阴的时候不就该听说了,我们这里马贼闹得很凶。”
“县长呢?县长不管吗?”
“上任县长已经挂印辞官半年了,这半年来,都是南边颌阳的张县君兼管,他那边情况虽比我们这边好些,但也就是寻常,顾不上我们这边。我们这些人,没干什么事,还能领些钱米,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唉。”薛云忍不住道,“既然这里如此落魄,三兄又何必在这里空耗光阴呢?”
“我也想在汾阴做官。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是蜀汉遗臣之后,不是正经的河东人,本地的那些大族,都叫我们蜀薛。那自然好地方的官职,早就被他们占完了,哪里还轮得到你我?有的做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