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玉环,你们说这当君王的,怎么有这么多祭祀要进行?”刘辩叹了口气,将这两个正在为他穿戴礼服的女人一同拥入怀中,惹来阵阵娇嗔。
蔡瑗俏脸微抬,见刘辩一脸苦涩,轻柔伸出双手抚平那蹙起眉头,选择以共情的方式宽慰,道:“六月未至,殿下已然进行了五次祭典了,妾身依稀记得季夏之时殿下还当前往城外西南祭祀黄帝?”
刘辩叹了口气。
若非他今岁之初还未班师回朝,正月祭祀神农的先农礼与前往原陵祭祀世祖光武皇帝的上陵礼由刘宏代劳,他这上半年就要进行八次祭典。
难怪阿斗会说“政由葛氏,祭则寡人”,原来光是每年至少十六次礼制祭典就足以将皇帝折磨得疲惫不堪了,更何况还说不准有临时出于政治目的或天灾而举行的各式祭典和祈禳仪典了。
比之蔡瑗,生过孩子的刘清多了几分母性光辉,颇具温柔贤淑之态,选择在治国的大道理上宽慰,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殿下辛劳,却也是为这数千万百姓而劳,百姓自当铭记殿下恩德,亦当为后世之人所称颂。”
刘辩微微颔首,但心中端的是无比苦涩。
天子者,上天之子,承接着代替凡人沟通天地的职责。
可问题是,谁倒是教教他,在现有的科技条件下怎么沟通110光年外的小熊座β北极二星(紫微星)!
穿戴好礼服,刘辩与两位太子孺子一同行至正殿,一同向同样穿着礼服的太子太傅卢植行了一礼。
卢植看着宛若璧人的太子及两位太子孺子向他行礼的模样,终是不免有些老怀大慰之感,一时都忘了礼数,直到高望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如梦初醒,连忙回礼。
虽说有些大不敬,但总有种老父亲看着成了家的成才又孝顺的儿子的既视感。
今年四十五岁的他,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太子于他不仅仅是寻常的弟子。
虽说他只教导了太子一年,但太子的天资聪颖,如今只是缺乏时间积累的经验作为底蕴,接受了他一脉相承的学识的太子,更是承载了他治国理念的继承者,比之亲子还亲。
刘辩没有觉察到卢植眼中那一抹温和的光芒,只是觉着时辰尚早,也没有用早膳的胃口,索性就翻阅起了奏疏。
不多时,今日负责整个祭典安全问题的光禄勋袁滂也来到了永安宫,向太子复命。
自刘辩与蔡邕长女蔡琰定亲后,他与袁滂这位本就被他格外倚重的老臣便是愈发亲近了。
尽管袁滂只比蔡邕大五岁,但袁滂却是蔡邕母亲同胞幼弟,也就是说袁滂是蔡邕的亲舅父,与刘辩有了一层姻亲关系,自然也就算是外戚势力中的一员了。
而刘辩恰好翻到袁滂的奏疏,建议太子不要被些许庸臣蛊惑着问责于皇甫嵩,而是建言太子以个人名义向皇甫嵩问询缘由,于是便向二人问询道:“左将军在凉州停滞不前十余日,卢师与公熙公皆精通兵法,可知其故?”
袁滂可不是纯粹的文人,而是与卢植一般允文允武的大才,否则也不会二度担任光禄勋一职,其早年间也是在北方担任太守与鲜卑作战过的。
而且袁滂的兵学造诣,是得到了皇甫嵩和卢植二人的认可的,这更为难得。
袁滂轻抚须髯,看向太子道:“皇甫义真所学兵法,乃是兵家四派中的兵形势一派,老夫与之同行此道,倒是略有一二猜想。”
“请公熙公为孤解惑。”
刘辩郑重地起身向袁滂俯身行了一礼,身后一众太子府府僚也都向袁滂执弟子礼。
袁滂接下来是以兵法讲解皇甫嵩用兵方略,这都是他早年用兵之时所积累的兵学经验,这都是兵法精髓。
既然有幸旁听,那行个弟子礼也不为过。
没瞅见田丰、沮授以及张、颜良、文丑等人都翘首以盼了吗?
(2631字)
第210章 得罪谁也别得罪这帮占卜的!
兵家有四派,曰兵技巧,曰兵阴阳,曰兵形势,曰兵权谋。
夫兵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利攻守之胜者也;夫兵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以为助者也;夫兵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夫兵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
兵技巧最容易理解,借助充足的物质条件来增加军队的战斗力,而兵阴阳则是借助天时和地利,兵形势则是抓取时机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和高昂的士气,并通过战术或阵法获胜,而兵权谋则是融汇了前三种兵法。
刘辩眼中微微有些亮,不由问询道:“公熙公,淮阴侯行的应当便是兵权谋一道了,而既然兵权谋融汇了前三道兵法,想来应当是行兵权谋一道者最善用兵了?”
闻言,太子身后的沮授、张、颜良等人皆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兵权谋奇谋妙计频出,以正合,以奇胜,哪个热血男儿会不崇拜这样的将军呢?
但袁滂却轻轻摇头,眉头微蹙,眼中带着几分深邃,道:“非也,乃是兵技巧。”
外行最看不上的便是倚仗物质基础的兵技巧,最崇拜的则是兵权谋,但实际上最为历代兵家巨擘所推崇的,反而是最为浅显甚至有些粗俗的兵技巧。
我的兵数量更多,身体素质更好,吃得更好,用得更好,士气更高昂,打起仗来稳打稳扎还绝不犯错,你就是韩白卫霍捆一起,我也稳赢。
当然,这些条件的假设太过绝对,但以寡敌众终究是败多胜少。
之所以许多名将的某一场以弱胜强的战役被人称为军事上的奇迹,就是因为其不可复制性,即便是让其本人在同样条件下再执行一次也未必能取得胜果。
而恃强凌弱,除了某些过于愚笨的蠢材外,终究是胜多败少的,也更输得起。
只要己方的国力足够强大,就像大汉的太祖高皇帝那样,他可以败一场、两场、三场、四场,他每一次都铩羽而归,但他每一次都能重新积聚起力量,重燃斗志。
太祖高皇帝打到最后也不过只是胜了一场而已,但那一场胜利便瓦解了项羽的军队和斗志,使得太祖高皇帝成为了天下之主。
这也就是所谓的善战者无赫赫战功,善于作战的人不会去挑选比自己更强的对手作战,而是不断提升自己,让每一场仗都是恃强凌弱。
阐述完兵家四派的精髓,袁滂便为众人讲述起了皇甫嵩的方略,指着高望令人搬来的巨型舆图,以一柄朱笔在舆图上画了一道连接雒阳和汉阳郡冀县的红线,道:“三辅、三河良家子入凉州,长途行军正是人困马乏之时。军士初入凉州不明地利,不知天时,将士疲惫又水土不服,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
“知天时,明地利,休养生息以待气力恢复,待士气鼎盛再一击而破之,兼用兵阴阳与兵形势,某料想皇甫义真应当是如此筹备的。”
袁滂的解释非常详细,几乎是将每一个点都揉碎了摊开讲解,尤其是对皇甫嵩所率军队此刻面临的困境的描述,当即便让刘辩联想到了另一场改变了汉末形势的战争赤壁之战!
足以投鞭断流的乱世之英雄,便是因为不知江东天时(东风),不明长江地利,军队常年征战师老兵疲,北人南下又水土不服,致使军中疫疾传播,最终败于赤壁的那一场大火之中,被那一场大火烧掉了他平定天下唯一的机会。
而正当永安宫中正在讨论兵学之时,洛阳城南郊的灵台之上,司徒刘焉踏着石阶匆匆而上,袍角被高台上的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望见单背对自己立于高台边缘,略有些佝偻的身影仿佛与天际融为一体。
单看着这片将明未明的苍穹,将这一道日、月、星齐聚于天穹的奇景尽数览于眼中,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太史令的职责是察天时、星历,岁末发布次年年历,于祭祀、丧、娶上奏良辰吉日和时节禁忌,并负责记录祥瑞,而非主持编撰史书。
单银发在晨风中凌乱却恍若未觉,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仰头凝视苍穹,抚摸着须髯,眼眸中泛着前所未有的光亮,甚至都不愿搭理身旁担任司徒的刘焉,连一寸余光都不愿意留给他,口中喃喃自语道:“残月见于日车中,繁星漫于羽林,紫微东行,耀于玄武,此……”
刘焉看着单这副模样,即便二人相交二十余载,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刘焉又一次动了给单一巴掌的念头。
若是去岁,五十一岁的小老头扇六十九岁的大老头巴掌,最多只是互殴,而且单还要背负殴打上司的罪责。
但这老货今年七十了,打他那是真犯法,哪怕他是司徒也不例外。
尽管没有掌掴单,但刘焉还是打断了他的话,道:“太史令,说些某能听得懂的话,某要回禀太子殿下的。”
这就是刘焉想掌掴单的原因,这帮玩天象的小众阴阳家士人,没几个会说人话的。
不懂人情世故就算了,还喜欢说些意犹未尽的话,而且还不告诉你下半句,任你着急得上火也不透露一星半点。
问得急了,还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单斜睨了刘焉一眼,神色间颇为不满被打断的事情,却还是决定看在二人这二十几年的友谊和太子殿下的面子上,没有狠狠嘲讽刘焉这厮的智慧。
看不懂天象你当什么太常和司徒!
刘焉略有些无奈,谁说太常和司徒分管礼法,就要识得天象的?
但饶是刘焉身为当朝司徒,三公之尊,即便二人并无二十余年的交情,刘焉也是不敢得罪这位太史令。
都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医者和庖厨,但这些观天象识吉凶的卜者也是得罪不起的。
不说乔迁、祭祀这些,丧娶的良辰吉日,哪个少得了这些卜者?
就连选片坟茔,都得恭恭敬敬地请这些卜者来,以太牢宴的规格请人吃顿饭,再送上厚礼,才会为你选一片风水宝地。
否则,得罪了人,暗戳戳地给你选片凶地你还得谢谢他!
如单这种早以识天象闻名于天下的当朝太史令,向太子殿下来一句,司徒刘焉的八字克殿下您,谁也不知道太子殿下会怎么做。
一位卜者,尤其是一位声名卓著的卜者,他未必能让你趋吉避凶,但一定能让你的命数变为“大凶”。
而且最令人恐惧的是,谁也不知道这位卜者会不会巫蛊之术,他也许真不会巫蛊之术,但他绝对有办法让你相信他会巫蛊之术。
单缓缓转头,眼皮半垂,轻哼一声,这才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袍,口述道。
“太史令臣谨奏太子殿下:
光和七年五月廿八夏至寅初,臣于南郊灵台仰观天象。见残月犯于日躔,繁星布列于羽林,紫微东移,辉映玄武。此乃上帝垂象,昭示帝位东迁之兆,然北神玄武临鉴,实主神器当归储闱。羽林之垣星曜煌煌,象示明君得聚贤辅,乃天降祥瑞于汉室,譬若残月之晦转而为耀日之昌明,兆我大汉将复中兴之盛也。
臣昧死以闻。”
刘焉目光微微一亮,从单的话中提取到了几个关键信息。
帝位东迁至东处,明君得贤臣辅佐,是大汉中兴的征兆?
(2535字)
第211章 你才是真正的太平天子!
永安宫内,青铜烛台映着晨曦微光,晨雾裹挟着铜炉中龙脑香的气息在梁柱间萦绕。
刘辩端坐主位,太史令单所呈奏疏已然递至在他的桌案前,青竹笺上墨迹未干,手指抚过竹简边缘,眉峰未动分毫。
半个月前,刘焉这位司徒已命单卜算今日的吉凶,否则也不会轻易在夏至日举行大雩祭典。
至于单奏疏中的诸多天象寓意,刘辩也虽然心中多少还是有几分欢喜的,但却也没有多少波澜。
他是不信这些的,吉兆他还能当个乐子听听,但若是凶兆,呵,那就休怪孤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了。
一念及此,刘辩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垂首侍坐左后方的蔡瑗余光瞥见太子神情,纤指将青瓷茶盏轻推半寸,待刘辩轻笑出声,她适时抬眸,鬓边步摇轻颤,轻声出言,道:“殿下,何事莞尔?”
声若玉磬叩冰,引得满座侧目。
刘清微微一怔,余光瞥见蔡瑗唇角若隐若现的弧度,旋即意识到了蔡瑗的心思。
蔡瑗难道不知道那是太史令单的奏疏吗,能令太子莞尔的,自然是吉兆,这个女人分明是给太子殿下当个捧哏,让众人向太子殿下祝贺。
“这个女人……”
刘清美眸微动,贝齿轻咬水润的唇瓣,面上不显,心中不由对蔡瑗生出了几分忌惮。
果然这宫中不是个良善之辈能待的地方,仅仅只有她们二人却也依旧在暗中争起了宠。
而一切也如刘清所料,刘辩略作思索,便将这份奏疏递给了蔡瑗,反正也不是什么敏感的奏疏。
蔡瑗接过了奏疏,一双晶莹的美眸微睁,朱唇轻启,装作无意地将奏疏念了出来,即便没有刻意加大音量,但这么一座偏殿内几乎所有人都能听见蔡瑗口中念诵的话语。
卢植与郑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若是他人向太子殿下上报祥瑞之兆,尽管面上是要恭贺的,但心中不免会暗骂此人为奸佞小人。
但单这人吧,没有他不敢说的话。
熹平五年(176年),黄龙现于谯郡,彼时尚且担任光禄大夫的桥玄向好友单提起这件事,单竟然直言“其国当有王者兴。不及五十年,龙当复见,此其应也”。
单的意思,分明就是谯郡有龙气,会有一位籍贯为谯郡的人在五十年内建立新的国家并称帝。
无论这所谓的“黄龙”究竟是否存在,但在汉室余威犹在之时竟如此言语,说是大逆不道也不为过。
而且单这个人还特别轴,他认为那是凶兆那就是凶兆,绝不接受为了政治因素而强行替君王将凶兆解释为吉兆的行为。
也就是说单的这份奏疏,可信度竟是极高?
念罢,蔡瑗面露几分崇拜之色看向了刘辩,虽说以她的心性这么做多少有些反差感,但哪个男人没有些虚荣心呢,无论是在女人面前还是在臣子面前。
“殿下承天之佑,中兴汉室指日可待!”
“天命在殿下!”
“你就是真正的太平天子(注1)!”
贺词赞词不绝于耳,多少还是有些令人沉醉的。
这种借由他人之口,自己想低调却反被他人张扬出来的炫耀,完全地满足了刘辩的虚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