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刘辩他们这一脉的世祖光武帝出自孝景皇帝的第六子长沙定王,母系也是程姬的侍女唐姬,和他孝武皇帝毫无瓜葛,私下里骂几句也没事。
郑玄很欣慰太子殿下是位爱惜民力和国力的君王,却仍坚持己见,语气坚定道:“殿下,非壮丽无以重威仪!”
眼见苦肉计无效,属狗脸的太子当即换了一副面孔,陡然变色,起身行至郑玄面前,沉声威胁道:“一步都不能退让?”
郑玄也是个刚直的性子,这受禅登基规制越高越能表现出你这位新天子的威仪,怎么搞得他郑玄像个蛊惑君王劳民伤财的奸佞似的,当下也毫不退缩,反而向前一步,毅然咬牙道:“一步都不能退!”
老夫这个项目部长接手了受禅登基这个棘手的项目,夙兴夜寐几个月好不容易带着大家伙制定了一份近乎完美的项目计划,你上嘴皮和下嘴皮子一动就要老夫改?
计划一改,编写的那些经典也要改,各种为受禅之礼辩经的史据也都要改!
“一步不退是吧,那这天子谁爱当谁当,反正孤不当了!”
刘辩一挥衣袖转身就要走,受禅登基后无非就是太子玺绶换传国玉玺,蟒袍换龙袍,太子九旒冕换天子十二旒冕,有什么好处?
只要他想,他随时就能把传国玉玺拿来砸核桃玩儿!
至于龙袍和天子十二旒冕,他就算穿出宫也无人敢指摘一二!
这无冕之皇当得也挺自在!
郑玄闻言,顿时惊愕失语,一旁的卢植、荀爽、蔡邕、服虔等人面面相觑,懵了。
臣等正欲死战,殿下何故先降!
他们费心费力筹划受禅登基之事,你这个身为最大受益者的太子殿下撂挑子罢工不干了!
闹呢!
五十七岁的郑玄感觉自己有一口气没喘上来,脸色憋得涨红,心脏也直抽抽,耳旁如同万千蚊蝇嗡嗡作响,一向最重礼法的他竟没忍住伸手,以臣指君。
刘辩突然很庆幸,至少那个昏君还活着,而且他和孝桓皇帝没有脑子一抽赐下什么屠龙的极道帝兵,否则这时候要是给郑玄根黄金锏、盘龙棒什么的,没准郑玄真敢开一波小龙团。
“别别别,康成公别气。”
但眼看着郑玄一副高血压即将发作的模样,刘辩是真怕他死在永安宫里。
天下最富盛名的“经神”若是被他气死,那不知明天会有多少太学生罢课。
刘辩扶着郑玄坐在席位上,轻拍其后背,又从高望手中接过一盏酸梅汤,赔足了笑脸,但嘴上却依旧希望郑玄退让几分:“只是这一座二十丈高的受禅台,少说也要耗费五千万钱,孤安忍为一己私欲而损耗民力?”
郑玄喝下一口酸梅汤,心头的火气略微消退了几分,但还是强硬地坚持道:“臣还是那句话,非壮丽无以重威仪!”
他都这么哄着了,给足了台阶,但郑玄却依旧毫无妥协之意,刘辩也不乐意了,怒不可遏道:“孤不与卿共议也!”
郑玄挺直身躯,与发怒的刘辩对视,梗着脖子,言辞铿锵道:“殿下既然不认为臣不肖,让臣担任太祝令。那么受禅登基之仪典,殿下怎么能不同臣下商议?何况臣所谈论的并非个人私事,事关社稷安危,臣不能不说!”
刘辩也被郑玄的话气得忍不住发笑:“你郑康成也想让孤夸你这个太祝令为‘强项令’吗(注1),还是想要孤祝你死后有大鸟吊孝(注2)?”
言罢,刘辩挥袖欲走,实在是不愿意再看见郑玄,却被郑玄一把拽住衣袖不肯松手,刘辩怒喝道:“匹夫安敢无礼耶!”
许褚眉眼微微一动,却并没有上前帮着刘辩。
眼见许褚没有动作,刘辩奋力一扯,从郑玄的手中夺回了衣袖,而后大步向着小憩的后殿而去。
恰好蔡瑗正在廊下,眼见太子怒气冲冲的模样,莲步轻移跟了上去。
回到后殿之中,刘辩忽然拔出腰间的元治剑,持剑左右踱步。
想砍人吧,又觉得这是暴君的行为,但剑都拔了,不砍点什么又说不过去,于是一剑将案角斫断,怒道:“我非杀了他不可!”
“殿下何来滔天怒火?”蔡瑗轻声询问。
刘辩侧目望去,见是蔡瑗,将剑收回鞘中,一屁股坐在软垫上,将前因后果说与蔡瑗听后,道:“你说孤错了吗?”
“此次的封赏至少要十亿钱,再加上被打烂的凉州、并州需要重建,盖勋奏报凉州已经有大范围饥荒的前兆了,需要朝廷调拨粮食支援。”
“后续凉州和并州还要驻军进一步平定余寇,中原各郡还要修几条水渠,岁末还要发放二十多个亿的官员俸禄,今年开支少说也要一百亿钱!”
蔡瑗跪坐在太子身后,一双柔荑攀上太子的额头,轻柔地抚平紧蹙的眉头,笑道:“妾身要恭贺太子殿下,得此‘强项令’是大汉的幸事,亦是殿下的幸事。”
刘辩抓住蔡瑗的手,侧目看向蔡瑗,冰凉软腻的触感让刘辩心中的怒火降下了几分。
“罢了罢了,玉环说的对,孤不该生气。”
刘辩缓缓起身,轻哼一声,转身准备向议事的偏殿走去,想了想又丢下一句:“晚上早些沐浴,来孤的寝殿再好好开导开导孤。”
“呸,昏君。”
蔡瑗俏脸上浮现出一抹酡红,看向太子离去的背影,娇羞地垂下了螓首,没好气地啐了一口。
哪有君王前脚还在想着朝政,后脚就突然想到女色了,当真轻佻无威仪也!
注1:“强项令”也就是硬脖子,典故出自光武帝时的雒阳令董宣,强行将藏匿在湖阳公主马车上杀人犯法的家奴杀了,但面对光武帝的问罪却不肯退让,宁可要撞柱子自杀也不愿意向湖阳公主认错赔罪,自那以后便以“强项”夸赞不畏强权的官员。
注2:“大鸟吊孝”的典故是同样被夸赞为“强项”的杨震沉冤昭雪改葬潼亭后,有一只鸟落在他的坟茔上,一边悲鸣哭泣,一边俯仰致礼,寄托了老百姓对清官廉吏的一种肯定。
第231章 刘辩:唉,你们可真是害苦了孤啊!
刘辩缓步行至廊下,却并未即刻踏入议事的偏殿之中,而是驻足檐下,屏息凝神,侧耳细听殿内的动静。
事实上,刘辩内心的愤怒远没有表面那般激烈。
许多事情,心中怎么想是一回事,落到实处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田丰不是夸他“矫情镇物”吗?
若是如此轻易就能被人看出心中的想法,那他这个君也太没有城府了。
与此同时,殿内的气氛凝重而压抑,荀爽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着郑玄的背为他舒缓着呼吸,不由回想起方才那位奋笔疾书的史官,苦笑着道:“君王被臣子气跑,这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
这段历史被记入史册,他们这些人都得留个骂名。
虽然郑玄的提议也在理,但后世的儒生谁又会去告诉后世的君王这是为了威仪,是为了更好地确立自身的正统性,他们只会说,瞧瞧这群平素里满嘴仁义道德的名儒,竟然劝说君王大兴土木,还将君王气跑了,甚至气得要撂挑子罢工,实在是目无君上,简直就是一帮奸佞。
嗯……荀爽故意说这番话,也是为了撇清和气跑太子这件事的关联。
蔡邕倒是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他拍了拍老友郑玄的肩膀,道:“康成,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本分,应当是劝导殿下,而不是去触怒殿下,你看如今我们怎么办?”
郑玄昂着头,并不理会二人的言语。
服虔见状,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难道我们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吗?”
太子登基带来的利益实在是太重要了,若是太子殿下不登基,他们古文学派是难以成为官学的,所以他们反倒是比太子殿下更急切希望他早日登基。
若换作旁人,这些古文学派的巨擘或许还能镇定自若。
哪有人不想当皇帝的?
你刘辩不想当皇帝,你当初宫变做什么?
但问题是,这位颇具高祖遗风的太子殿下的脾性还真就异于常人。
他说不想当天子了,还真有可能不当,你当轻佻无威仪是开玩笑呢?
反正太子殿下还年轻,今年不过十四岁,他们这群老东西再过二十年没准都化作一黄土了,而太子还正值壮年,活生生熬死他们都行。
马日推了推始终不发一言的卢植,朝着通往后殿的廊下示意,道:“子干,你是太子最敬重的老师,师生情谊深厚无比,不如你你去劝殿下回来?”
卢植瞥了马日一眼,微微摇头,道:“殿下有殿下的思想,他不是孩童,更不是我这个当老师的能干涉的。”
“君臣终归有别,即便是师生亦然,若是丢了分寸,进退失度,那就不体面了,早晚会失去圣心的。”
卢植说这话时,还特意瞥向了郑玄,显然也是在借此提醒这位“经神”。
郑玄作为一位儒生,在经学领域的造诣冠绝天下,即便是后世千年,也不会有几人能与郑玄这样的儒生在经学上比肩,但论为臣之道,郑玄还差得远。
不,即便是堂内的这些个人,都差得远,或者说他们还是不够了解这位太子殿下。
以他与太子殿下相处的这一年多里对他的了解,这位太子殿下难道真就会为了五千万钱的受禅台,而与向来尊重且来往密切的郑玄而翻脸吗?
即便太子与郑玄偶有分歧,也不至于恼怒至此,哪怕是为了名声也绝不至于如此如此行事。
谋同孝文,霸类世宗。
太子既然如此像孝文皇帝和孝武皇帝,那孝文皇帝做某些事情一定是因为有利可图。
而孝武皇帝又极其重视实用主义,为了实际的利益而不顾其他弊病,不惜承受任用酷吏带来的名誉损失,只要利大于弊,便在所不惜。
那么究竟是什么利益值得太子如此呢?
就在卢植思索之际,廊下突然传来一声高呼。
“太子殿下到!”
众人纷纷侧目,齐齐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向太子俯身行礼,道:“拜见殿下。”
“嗯,都在啊。”刘辩回望了一圈,见一人都未曾缺席,微微颔首道,“也好,省得孤去派人去传唤你们了。”
刘辩步入殿内,却并未走向自己的主座,而是将目光投向郑玄,道:“康成公,卿持孤何太急邪?(注1)”
但郑玄行完礼便撇过头去不与太子对视,刘辩也不恼,而是一步步走向郑玄,双手交叠,恭恭敬敬地俯身行了一礼。
“殿下!”
这一礼惊得郑玄再也无法板着脸,连忙跪伏于地向太子回礼。
殿中其余众人也都有些惊愕,倒是卢植似乎愈发明了。
刘辩微微俯下身子,伸出双手将郑玄扶起,长舒一口气,淡笑道:“康成公,方才是孤做的不妥,尽管孤依旧认为二十丈的受禅台实在是靡费颇多,但孤不该阻止臣子履行自己的职责向君王进谏,以后孤不会再如此了。”
“殿……殿下!”郑玄闻言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古往今来,除了太子殿下,又有几个君王能够容忍他这样与之争执呢?
刘辩看着这位单纯的小老头,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巾,轻轻擦拭着他眼角的泪水,轻笑道:“诶,康成公莫哭,不然传出去了外人怕不是以为孤对康成公不敬重,竟然将康成公气哭了。”
郑玄肃然断喝道:“谁敢污蔑殿下,老夫定然与他不死不休!”
“哈哈哈,好好,这天下恐怕没有人能在辩经上胜过康成公的,那岂不是日后没有人敢骂孤了?”
“但孤觉得这朝堂上还是该有不同的声音的,若是觉得孤做错了,那就该进谏,你们也是如此。”刘辩抚掌大笑,随后转身面向众人,道,“你们今后若是觉得孤有哪里做错了,就直言进谏,孤不会再不许你们中的任何人开口进谏。”
刘辩没有将话说死,他话语里随意进谏的范围只包括了在场的几位古文学派巨擘,可没有提及旁人。
言官横行,风闻奏事,也并非是件好事情。
只是眼前的这几位古文学派巨擘,也许心中也有私心和私情,但至少整体上还是以朝廷的利益为主,他们的劝谏即便会让他不舒服,至少也是出自一片公心。
也没给众人回话的机会,刘辩将话题转回了受禅台规制的讨论,道:“这受禅台的规制,康成公觉得减半如何?”
“十丈?”
郑玄微微蹙眉,却没有急着反驳,而是等待着太子给出他的理由。
刘辩对郑玄的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反应十分满意,淡笑道:“国库如今只有五十五亿钱,今年耗费约莫有百亿,孤实在是不愿寅吃卯粮提前征收赋税,也不愿赊欠粮商和工匠们的钱财,已经决定从太子府府库里拿出八十亿钱垫资,所以康成公就允了孤吧。”
郑玄默然,沉吟片刻道:“‘九’为阳数之极,为至尊之数,‘十’压‘九’,更合天子至尊之意。”
刘辩握着郑玄的手,喜笑颜开。
看看,这就是有大儒辩经的好处。
为什么古人不喜欢“十”而以“九”为阳数之极,那便是因为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道理,十全十美也必然意味着盛极而衰,故而“九”这个略有残缺的数字反倒是更为吉祥。
眼见太子与郑玄重归于好,甚至情更甚前,也都纷纷抚掌而笑,唯有卢植目光微动,瞥了一眼那挥毫的手都甩出残影的史官,基本上已经确认了太子的心思。
先抑后扬,愈发能让人感念仁德。
从今往后,怕是郑康成就成了殿下的死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