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一柄弓,需要匠人三年之力,胶膈牛角三寒三暑乃成,就看适这寒酸的模样,只怕把家产卖了也买不起一柄好弓。
公孙泽既怀着必胜之心,自然要借机反击,以让适无地自容。
他生怕适又断章取义夫子的话来推脱,冷声道:“五射乃六艺之一,我这一题并未出格。《礼》说,射,是仁之道。射箭为了射中,正切合做人要正己身的道理。自己没射中,不可怨恨射中的人,而是要反思自己为什么没射中,再从箭靶子上射中的箭上,明白做人就和射箭一样,一定要正的道理!”
“夫子说,君子没有什么争执比强的地方,就算有,那一定是比射箭。唯有此争,输了也是一种赢了。输了可以明白道理,道理比赢更有意义。”
适点点头,心说反正第二题是你出。你说的这些东西,肯定对,我是不好反驳的,可真的所有射箭不中的人都会反思要正己身的道理吗?真的万物都能格出鸡汤之理吗?
公孙泽见他点头,笑道:“你明白就好,这就是为什么君子与士不习小人之术。难道犬戎入侵,再有幽王之事,这天下要靠农夫稼穑的锄头去抵御吗?难道天下有披发左衽之险的时候,要靠你们这些墨者的辩术就能说的对方退兵而去吗?难道蛮人北进,要靠你们墨者讲乐土他们就会惭然而去了吗?还不是要靠君子之御射之术?”
适听得这仿佛拿错剧本的话,差点笑出来,但心中还是肃然起敬。
此时的士人还能明白这个道理,真正的君子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虽然迂古,但却不腐。
只是敬虽敬,这两镒黄金还是要争一争,于是脸上露出难色。
公孙泽看适面露难色,得意道:“知不可胜而认输,不是耻辱。”
适摇摇头,露出苦恼疑惑的神情,用一种仿佛吃了黄连般的表情问道:“我不是想认输,可这怎么比呢?”
“怎么比?这还用问?”
适拍手道:“这当然要问了。咱俩之间没法比。”
公孙泽以为适是自认技不如人,或是说什么自己没机会练习之类的说法来搪塞,冷笑道:“我可以让你一些。”
适看了一眼公孙泽,面上露出一种大人看孩子一般的神情,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啊,终究还不是君子啊。”
他摇头晃脑地教育道:“你既知道射是仁之道,必知道仁为礼之始。你难道不知道天子之射,要在一旁有人用编钟演奏《驺虞》,射前听五遍射后听四遍;诸侯之射,要演奏《狸首》七遍;大夫之射,要演奏《采蓣》。”
“这士人之射,要有人在一旁演奏《采蘩》两遍,要把草靶子做成犴兽的模样。而庶人之射,只能射圆形的草靶子,不可听《采蘩》。”
“你是士人,我是庶农工商贱鄙,咱们之间怎么比?”
“你难道忘了,颜渊最受仲尼喜爱,甚至视为己出,他死之后仲尼却不准以士之礼而葬。”
“门人弟子将颜渊以士礼相葬,仲尼还专门在城里辟谣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几个小子背着我这么干的!”
“仲尼死后,即便生前做过大司寇,可终究去位,他难道不是用士之礼相葬的吗?”
“这才是君子啊!凡是必依礼,从一而终,方可称之为君子啊。刚才比九数,我先出题你却为难我最终你出的题问我,那这一局我也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可以比试,又不至于让你失礼。”
公孙泽一听适又在狡辩,这一次便是腰间坠玉的组绶也难以在遏制他的火气,骂道:“你们墨家根本就不讲《礼》!”
适反问道:“可你们讲《礼》啊!当年仲尼的时候,天下人守礼的极少,按你这么说仲尼也不该守礼了呗?就你这思想觉悟,能恢复个屁的礼乐天下啊?”
礼非理,可分明就是不讲理。
公孙泽虽然没听懂那句没有颤音和大舌音的古怪的“思想觉悟”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之前的话却听懂了,心头一颤,顿时三省其身,又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收敛了怒气,很郑重地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我差点没有守住礼啊,是你提醒了我。只是该用什么办法,方能两全其美呢?”
适再一次一把拉过在旁边看热闹的六指,说道:“简单了。这孩子是庶农,你的封田附近也有庶农。咱们各自教育一个,十天后让这些孩子以庶人乡射之法比试。你质疑我的是我有没有资格成为人师,这样岂不是正好?”
公孙泽看了一眼六指,知道这孩子肯定也没学过射箭,这一点上倒是不怕适耍什么花样。
可再看适的那副模样,十天后就算胜了,也只是赢了个孩子,终究不是赢了他。
心中难免有些不甘,哂笑道:“你这小人,强词狡辩,到现在你还不承认你根本不会射吗?这孩子就算输了,你也有借口说他不是美质良才,输了也怪不得你。”
适大大方方地一摊手,说道:“不能射,未必不能教人射。这和九数不同,不会九数,必不能教人九数。当年奚仲作战车,跟随夏禹征伐九夷,伤了手臂断了腿脚,不能再驾车,难道他就不能再教人驾车了?你觉得你四肢俱全,论起教人如何驾车,比得过残疾的奚仲吗?”
公孙泽怒道:“可你左手四指俱在,右手拇指齐全,全无残疾,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适不等公孙泽说完,嗖的一声从腰后将那柄之前准备防身用的石匕首拿出,朝着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就是一下,锋利的石刃瞬间割破了手指,鲜血直流。
众人见多了血,也不惊呼,根本不当回事。
适把流血的拇指伸向了公孙泽,笑道:“你看,我手指破了,射不了了。这题目是你出的,你要真非要看我射箭,那就定个君子之约,等三五个月后我这手指好了再看。要不然,你就接受我的办法,各自教个孩子,十日后比射。”
血从手指滴滴落下,这一匕首割的很有技术,既没有伤到筋,却又显得到处是血。
公孙泽算是见到了什么是无耻之徒,之前还一幅授人以渔君子的模样跟他讲《礼》,甚至还给他启发让他时刻守礼;却不想这转眼之间就能做出这种让人作呕的无耻行径。
盯着适看了一会,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十日后!先就此别过!”
适在后面喊道:“你是君子,我信得过你,就不跟着你去看看你是不是找了个练习过射箭的孩子冒充了。不过我买不起弓箭,你叫个人,给我这送一柄蒙童习射的小弓和几支羽箭。”
公孙泽怒不可遏地上了车,圉奴快速地驾车离开,后面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并不是嘲笑,这是君子,纵然如此,众人依旧尊重,并不会嘲笑。
此时的百家,各家有各家的道理,各家有各家该遵守的方式。
如今适可以欺公孙泽以礼,但如果自己成为真正的墨者,公孙泽指着一处烧起来的山火说墨家子弟必须去灭火以利天下,那他也一样必须跳进火海,义无反顾。
否则就会被人鄙视一辈子,传出去莫说篡夺巨子之位,就是做个真正的墨者都没机会了。
各家对完美君子的定义不同,所以欺之以方的道理也不同。
儒家的礼,墨家的义,都是可以欺之的方。
排除百家之见信仰之分,君子在守,至于守的是礼、是义、是仁、还是爱,才有了区别。但其内涵的坚守,却是一致的。
正如死不旋踵以利天下的墨者,在非墨者看来也是一种不可理解的行为。
这种精神的内涵是一致的,所以没人嘲笑;这种精神的寄托是不同的,所以才有了正邪之争。
而此时众人的笑,是欢快的笑,笑的是适在一旁说的话。
“这样一来,咱们还是有可能赢的。赢了的话,就有两镒黄金。你们想啊,两镒黄金,可以买许多小猪。小猪长大后,卖了买牛。牛长大后,用来耕地。地耕多了,便是乐土了……”
众人一个个看着六指,纷纷说道:“你好好比,这些天大家便多给你准备些吃的,你家里的活呢,我们也就帮着做了。”
六指一个孩子,纵然听适说什么行天下大义之类的高谈听了极多,这时候陡然间背负了这么多压力,还是有些承受不住。
此时芦花正按着适教她的办法给适包扎,叫孩子去采些新鲜的野菊和其余简单的草药。
六指走过去,苦着脸道:“适哥,那人说的五射,是什么意思?是说射箭有五种办法吗?”
适呲牙咧嘴地忍受着拇指上的疼痛,心说这五射是个技术活,孔夫子应该会一手连珠箭,可自己哪会啊。
至于射礼,再多的就是讲究贵族精神两军交战不射贵族的,士不能射对方的大夫、大夫不能射对方的上卿,上卿不能射对方的君侯。
就算射也应该空放吓唬吓唬表示我能射中你,但你血统比我高我不能射你,你快驾车逃吧……
适觉得这样的时代过去了,由是胡诌道:“啊,不是。这五射啊,是说拿得稳、拉得动、射的准、射人先射驷马、射阵先射君王。”
第二十五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五)
车马粼粼,一路向西。
适和那群庶氓的身影已经看不到,公孙泽还在生气。
友人轻声道:“那人虽然知礼而不守,无君无父,但论九数之法,我看就算王畿之太史,也未必及得上他啊。这是美玉。”
公孙泽虽然输了,却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强辞,点头道:“你的话,我是赞同的。他的九数之法,虽然不合规矩,但另辟他图……哎,可惜了。”
友人笑道:“一块美玉,就算掉入泥土中,也是美玉。这块美玉,将来雕成礼字,还是雕成墨家的义字,都可成才。”
公孙泽顿足道:“这就是问题啊!譬如那些夷狄之人,他们之中也有忠于夷狄的勇士,冒矢冲击的勇者。可他们却不知道该把这份勇武用在正途之上,所以他们不能被称赞。”
“君子可以分得清,是称赞他们的勇武,而不是称赞他们勇武时心中所秉持之信。庶氓却分不清啊,他们可能学到勇武,也可能学到那些夷狄的披发左衽烧杀抢掠之风。最重要的,不是勇武,而是为何而勇武?为坏事而勇武,勇武没错,但勇武之人必错,庶氓分得清吗?”
他看了一眼友人,很认真地说道:“我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可我必须赢,赢不为我,是为正道。他是美玉,但已经被人雕琢,可惜可弃。当今天下,夫子不复生,又有谁能从墨翟手中抢走弟子呢?便是那禽滑厘,学于卜子夏,终究还不是被墨翟蛊惑。”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你要知道,难道我们能比卜子夏更有学问吗?此玉已为墨玉,墨翟尚存,不用再动这样的心思了。夫子若在,何至于让杨朱等禽兽之学大行其道?何至于如今无人能与之辩?”
“我心痛啊!心痛啊!”
友人不再言语,跟着叹了口气,听着远处再一次传来的那些歌声,怅然若失。
是啊,夫子既逝,论起博闻强识,又有谁能和墨翟相比呢?又有谁能从墨翟身边把弟子拉走呢?
到现在,只听说禽滑厘这样的人物叛儒学墨,还未听说有人叛墨学儒。
那吴起因为不孝,被那位曾子杀彘这样的贤人教育出来的曾申厌恶赶走,如今却在西河做出了好大事;卜子夏到了西河之后再不谈克己复礼,却教出了名闻天下的田子方、段干木、禽滑厘……
他忍不住想,若夫子复生,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又会把那个叫适的人教成什么模样呢?
若是夫子复生,面临的不再是礼初崩、乐初坏,而是诸侯并起灭国伐城的大争之世,又该提出怎样的见解呢?
……
次日一早,有人带着一柄小弓,二十支羽箭,还有一枚小孩子习射用的扳指送了过来。
村社众人此时都在忙着收获前的准备,按着昨日的诺言帮着六指家先忙了一些事,公田的收割还要些日子,想着今年有了连枷,脱粒的时候总能省下些力气了。
适带着六指来到小河边,用麦草随意地做了一个靶子。
他上辈子闲极无聊的时候玩过弓箭,可只是玩玩,比起公孙泽这样的人,肯定是天上地下。
靠着割大拇指赢来的这次机会,适觉得还是有机会争取一下的,以确保自己能赢得那四十两黄金。
这是最难的原始积累所说的第一桶金,对公孙泽而言数量不多,可对他而言却能利用他熟悉的稼穑之事扩大影响。
既然是弟子比箭,以公孙泽的为人,最多也就会选个臂长肩宽有天赋的孩子,却绝不会背着适就选一个自己家里学过射箭的子侄辈。
六指拿着小弓,乐的开心到极点。他不是没见过弓,但却玩不起弓,小时候和玩伴玩耍,也只是随意从母亲手里偷根麻绳、挨一顿打、找截桑木就是。
就算射箭,也只是会些原始人射法,拿拇指和食指捏着芦苇尾。这样玩玩还行,可就算孩童用的正式的小弓都拉不开。
试了几次后,已经射丢了一支羽箭,正在草丛里撅着屁股找。
找出来后,拿着羽箭跑到适身边,问道:“适哥,你倒是好好教我啊。我妈昨晚上好好说了我一番,说是这两镒黄金真要有了,便可以试试你说的牛耕之法。今早上青臀又堵着我家门让我好好学,一定要赢。”
青臀是个人名,出生的时候屁股后面有淤青的胎记。这时候起名很随意,这名其实和晋成公这样的诸侯名字基本一样,所以这时候有身份的人一定要有字,要不黑腚、二麻子、瓜田李下生这样的名字叫起来实在不雅。
适坐在河边的一棵树下,把玩着那个戴在拇指上的扳指,或者叫夬。
听了六指的话,将这枚夬放到一旁,冲他招招手道:“不急,过来坐下。”
六指顺从地走过来,席地而坐在适的对面。
“适哥,你到底会不会射箭?”
“你觉得呢?”
“应该不太会吧?要是会的话,肯定就像比九数的时候一样直接和他比了。”
适大笑道:“你能看明白这一点,是可以学说知推理的时候了。”
六指苦恼道:“可这一局咱们也要先赢下啊。大家都盼着呢。”
适咂摸了一下,又问道:“你怎么看今天来的那位公子呢?”
六指挠挠头,看了一眼适,小心翼翼地说道:“他能坚守一些东西,可是坚守的东西不太对。要是能和适哥哥坚守的东西一样就好了。这样的人,如果和我们作对,是最不容易相敌的;如果和我们一样,那又是最可信任的伙伴。如果他把他的礼,换成适哥你信的行天下大义抵九州乐土,其实和适哥你是一样的人,甚至和我没见过的墨翟先生也是一样的人。对吧?”
适微笑着问道:“怎么说?”
“嗯,就像是你讲的那个故事一样。两匹马,都想要知道天边在哪。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南北是不同的,可四蹄漫漫绝不回头的‘往’字,却是相同的。”
适称赞道:“你能想明白这一点,真的很难得。如果墨翟先生回来,也会喜欢你的。我没看错你,只是可惜你从小没有机会学习,终究还是晚了些。你要比别人更为努力才行。”
“知道了,适哥。我可不怕死,只要我认准的事,就算拼了命也会做到。就像在河里游水一样,我想学会游水,所以差点被淹死也会继续下河。适哥,你教教我怎么射箭,就算我把手指磨破了,我也一定要练出来。”
适拍拍六指的脑袋,以示鼓励,低头看着那枚夬扳指。
不知道是什么骨头做的,常年使用,极为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