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邓析竹刑取代了原本的郑国法令一样,这里墨家的一些法令和审判也基本取代了赵国在这里的法令。
区别就是邓析只有弟子,没有军队,所以被子产所诛。
而墨家有钱有军队有刚刚暴揍田齐的威势,没人敢管。
秋季的话,马上就要农忙,在农忙之前组织一次,也是为了调节一下农忙时候互相帮助的事。
但是这一次看样子拨了不少的钱,一猜便知道不是那么简单。
第二日一早,整个院落内的人都忙碌起来,一些云中本地的女人也来帮忙,杀羊剥皮的热气腾腾和川流不息的人,都让云中城热闹无比,远胜从前的活力。
云中城墨家的据点很明显,明显到真要是准备驱逐墨者或者屠杀墨者,一抓一个准。
磨坊、医馆、货栈、盐铁杂货铺、识字夜校……这都是不需要去验证一抓一个准的地方。
仲秋季节才到,云中城也便围绕着这几个地方忙碌起来。
对庶君子这些人来说,这就算是一个假期了,冬天太冷,他们这些测绘的人便要休息了。
冬天肯定还要学习,因为今天从高柳那里来的一支队伍带来了满满的一车的书,应该又是一些泗上那边的新内容新决议。
厨房内,庶君子一边和面,一边和旁边的人谈论着一些关于冬日学习的事,外面几个人喊了她和七八个人的名字。
洗了洗手出去,她又收到了一个大包裹,沉甸甸的。
“泗上那边发过来的书,你们先自己看看,有不懂的地方,明年回泗上再问。”
这句话透出的消息让这几个人都高兴起来,忍不住问道:“明年要回泗上了?”
外面的日子确实很苦,传话的那人笑了笑,只道:“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收下了包裹,回到住的地方打开,里面有一大叠厚厚的纸,还有几本显然是刚刚印刷不久带着浓浓墨臭的新书。
最上面的那三本新书的题目,若是旁人看到会很奇怪,但对于在泗上学堂学过不少东西的庶君子而言,倒是很容易懂。
《类圆少广术》、《以九数之法论博戏之输赢》和《元方程与数之虚实》。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云中春(四)
不管是少广、元还是方程,都已经是已经存在的词汇和内容,九数中的方程的意思其实更像是方程组,所谓“二物者再程,三物者三程,皆如物数程之。并列为行,故谓之方程”,此时已经存在的题目基本都是和实际的生活有直接关系。
就像是说有多少上等禾、多少中等禾、多少下等禾,然后给出三个量,最后询问上中下三种禾每捆出多少米。
不管是少广、元还是方程,都不是泗上创出来的词汇,而是原本就已经存在的。
庶君子随意翻看了几页,前面的内容还是很容易看懂的,后面的内容就开始逐渐复杂了。
《类圆少广术》主要是关于一些简单的椭圆、抛物线之类的计算方法,因为暂时的深度只涉及到二次方程,所以并不是很难。
之所以墨家能弄出《类圆少广术》,源于墨子对于光学的研究,光学八法中的“焦点”的概念引申出来的不规则的凹面镜问题,以及这几年逐渐发展起来的青铜火炮和弩箭的望山计算等。
《论博戏》则是一些关于简单概率学的内容,这个也是深入浅出地从现在流行的一些赌博的方法弄出的“赌博内蕴含的天志”的问题。
至于最后一本《元方程与数之虚实》,则算是一直难以解决的一元三次方程的开端,里面着重讨论了一下“存在”与“不存在”的一些数的问题,比如诸夏极为发达的笔算开方的问题中的负数开方。
这种问题追其根源,源于辩术和逻辑,墨家有这个基础,才可能弄出来这么奇怪的问题。
数学本身不是科学,更像是一套哲学体系。科学本身也不是结论,更像是一种可以验证和自我融洽的逻辑解释。但前者却是后者的基础,因为几何和九数不会骗人,剩余的不管是眼睛还是耳朵都可能骗人,就像是当年草帛刚弄出来的时候那个“影不徙”的解读。
在一叠厚厚的书本之中,还有一封庶君子的先生写来的信,上面大致介绍了一下泗上的一些事,后面主要就是说“庠序”明年开始就要正式收学生了,一些人经过核准之后不需要再行考核可以直接进入庠序中学习。
里面再多的内容没有透露,但庶君子明白这个名单里应该会有自己。
信上,先生又叮嘱她,时不时就要计算一些九数,免得手脑都生疏。
她折好信,看着那几本一开始深入浅出多是她学过的内容、但是后面逐渐深奥的书本,苦笑道:“也不知道到明年能不能看完一册。”
……
另一间屋子内,几名在云中的墨家高层正在听从高柳地区来的一名墨者讲一些事,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极为兴奋的神情。
“应该最迟明年春上,大量的人口就要迁过来。云中的人口可能是最多的,因为这里毕竟已经有了一座小城,也有一定的粮食。”
“趁着这一次仲秋聚餐,主要是要让云中的民众明年尽可能地多种一些地,尤其是土豆之类的可以充饥熬过第一年的作物。”
“上面会拨一些钱,尽量不用一些强制的手段,但是如果给予利益仍然不够,那就尽可能发动民众。”
特派到此的那个墨者又着重地谈道:“云中和南海不同。南海允许大型的庄园雇佣人、甚至默许当地的百越人进去劳作。”
“但云中不行。云中的位置重要,必须保证足够数量的自耕农、良家子。可以互助成社,但尽可能要避免出现佣耕的情况。”
“云中不是来赚钱的,赚钱得利可以去南方。云中是要保证土地、人口,至于财富那是泗上和南方要考虑的事。”
“一则这里荒地多,人口少,一旦允许佣耕,那么佣耕者实在是难以耕种自己的土地。已经得到佣耕之利的人不会允许人口离开他们的土地,否则这地就没有产出。”
“二则这里靠近阴山,胡人常来劫掠,需要足够的人可以从军。这是重中之重。”
“这个钱,我们来出,就是为了防止只管人迁到这里,却放任他们成为当地这些人的佣耕者或者半奴隶,那样的话,将来会积攒很深的矛盾。”
大致讲了一下其中的道理,这些人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考虑了一下这里的人口和产出,算了一下道:“如果全部种植土豆的话,倒是可以迁徙来两万口,保证明年饿不死。再多的话,怕是不行。”
“这里远离城邑,黄河虽近,但是上游并无城邑,沿河而上这里地势险峻,也是在难以运输。”
特派而来的人道:“就是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一部分人要先迁徙到高柳,等到后年才能继续向这边迁徙。两边的压力都会很大,但这件事必须要做好,你们尤其是要做好准备。”
“没有吃的,是要死人的。胡人那里实在是得不到什么东西,胡人吃肉的不多,多是靠奶度日。”
“再一个就是冬天时候,就要迁来一部分高柳地区的人,预备明年开春的开垦。”
“住处、取暖,都要解决。这都要靠你们。”
“忙完秋收,立刻组织人砍柴,用来抵过去铁器的账目,或者直接给钱。但就算是给钱,也得把道理讲清楚,一则是为了钱,二则是为了义。”
“没有钱,有的人便不愿意做。”
“没有义,有的人也不愿意做。”
“熬过今明两年就好了。虽然有提前准备,但也只能靠你们了,运输不易,粮食运到这里价格要翻几倍,好在云中的民众如今存粮不少,趁这个机会,也摸一下云中的家底。”
一直在云中地区潜伏的那几名墨者想了想道:“若是这样,那就只能发动民众了。只是……云中本地赵人官吏……”
特派至此的墨者摆摆手道:“不用管他们。明年他们就要离开,现在直接明白地告诉他们,这里我们说的算。过不了几天,会有几个连队来这里,你们不用担心。”
“用适的话,以前我们是无冕之君,现在我们要直接正大光明地做有冕之君了。换个想法、换个态度和赵氏的官吏打交道就好,有些事不必遮遮掩掩。”
特派过来的墨者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若是在中原能有这样的局面,事情便简单的多。有钱就能买到想要的粮食,尤其是齐鲁卫宋等地。”
“可这里,有钱也难以做成事。上游没有城邑了,不能沿着上游运输。下游的话,又不可能运过来,大河曲折这里是最难走的一段。”
“但钱……真要是买的多了,钱本身也只是个等价之物,也亏得咱们五年前就开始在这里布局,至少可以把钱花出去。”
“上面也知道你们很难做,但既为墨者,困不困难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又是一回事。”
这五年的时间,云中的改变就是生产力的提升,大量的铁器以先用后还钱的方式推广,使得云中出现了存粮、出现了钱粮铁器的交易,之前在这里投入的大量金钱,现在终于要到了用的时候了。
做不好的话,整个墨家在赵国的布局都要受到影响。
云中以上的九原、河套地区,都是很好的可以农耕的土地,尤其是新种植技术和新作物推广之后,诸夏的农耕文明一定会在这里站住脚。
可万事开头难,这最难的开头能不能做好,就只能靠在这里的五六十个墨者了。
至少,现在只能靠他们。
短暂的讨论之后,一云中的墨者道:“人手也不足,高柳那边还要再派人来吧?”
试探着问了一下,既是诉说一下困难的事实,也是想侧面问询一下自己这些人的安排。
特派过来的墨者笑道:“何止高柳。泗上那边也会派人来的。高柳的人手一旦再涌入数万人那也不够,泗上那边应该早做了打算。”
“顺带着,我再宣读一些暂时的人事安排,你们到明年夏天,可能要被调回泗上,重新学习。”
若是别人听到重新学习这样的字眼,难免会觉得墨家的事实在太多,要学的也太多。
可在这些人听来,却是一件大喜事,调回去学习意味着他们可以步入更高一层,在墨家已有的体系之内,学习意味着前途。
他们并不知道整个赵地墨家已经控制的地区,许多人都接到或者提前被通知了明年要回泗上或者高柳学习的调令。
这一次齐墨之战结束后,墨家急需至少一倍以上的干部。淮北、河套云中、莒等地都需要大量的干部,这也算的是上一些人的机遇,急剧扩充的地盘也带来了许多人提升一步的可能。
泗上的教育体系可以保证大量的“候补官吏”,但是从“候补官吏”变为合格的官吏,还是需要足够多的引路人,即便泗上之前的许多部门都存在一实一虚两套班底,可真正用起来的时候还是捉襟见肘。
云中的这些人吃了五年的苦,虽然有利天下之心,但也不可能让他们没有什么盼头,只讲义不讲利那很难。
这几人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特派来的人便拿出一个小纸本道:“你们在这里很久了,一些事我也和你说了,现在说说你们的想法吧。畅所欲言,只为了能把事办好。子墨子不是说了嘛,重要的就是把事办好,至于之前天下的赏赐、爵位、权力,那不过都是为了把事办好而授予的,并非是单纯的奖赏。”
“说说看。怎么才能最大限度地解决粮食问题、当地人和后迁来的人的矛盾……”
第二百七十四章 云中春(五)
问题问出,云中地区之前活动的墨者的负责人用带着齐地口音的话率先道:“我有个想法,但是是不是可以成功,还是需要上面研究下。”
他本是齐人,也有姓氏,国氏,是当年周天子在齐国负责监督、或者叫“辅佐”的国、高两族的后人。
两族都是姜姓,但是分出后虽然作为姜齐的正卿,但是具体的任命还需要周天子那边册封。即便他们是姜齐的封臣,按照封建法理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但国高两族特殊之处就在于他们是姜齐的封臣,同时又算作是周天子的封臣并且和姜齐一样国高两族交替权力的时候也是由周天子出面册封。
终究,姜不姓姬,那是外人。
以至于管仲改革的时候,十五个负责出兵的男爵领中,国高两族拥有十个,有点类似于晋国六卿那样的大族,出兵的时候也为三军两帅之二。
只不过后来齐国政治动荡,各方贵族合纵连横,田氏胜出,国高二族都已经凋零。
如今在云中的这名国氏墨者单名一个岗字,成年后取了一字,字策,祖先可以追溯到当年参与过城濮之战的齐国大宰国归父。
国岗是国氏旁支,其实已经没有了士的贵族身份,早年在齐国加入了墨家,后来因为才能出众才被派往了云中。
特派而来的墨者来之前,高柳那边就叮嘱过,要仔细询问一下当地那些墨者的意见,有些事在泗上可行、但在边远地区未必适用;有些道理在泗上可以把道理化为实践,但在云中可能就需要一定的变通。
国岗思维也算是敏锐,又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只不过心中还是有些疑虑。
所以他说他的意见只是想法,是否可行还需要上面再研究下。
特派的墨者便道:“你说便是。人人都可以提意见嘛。”
国岗点点头道:“其实云中的问题,我们仔细想想,可以这么认为。”
“我们有钱,有许多的手工业品,但是云中位置偏僻,运输不易,一下子涌来那么多的人,粮价可能要出问题。”
“同时,我们在云中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拥有足够的兵力人口,可以抵挡胡人劫掠、同时约束赵氏。”
“这个问题,用齐国管子学派的《侈靡》、《轻重》中的一些故智例子,倒是可以解决。”
这涉及到学术之争,墨家和管子学派之间也有过不少的争论,正是这个原因导致国岗之前的犹豫。
特派员自己看的书也不少,对于百家多有涉猎,墨家和管子学派的争执他也知道一些,听他这么说,点头道:“你说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道同,术可化用。”
国岗嗯了一声道:“咱们墨家和管子学派的分歧,看上去在于《侈靡》和《节用》之争,但实则分歧在于天下是否需要一个不劳作的拥有封地获得财富的阶层来购买手工商品,才能使得天下稳定。”
他说的一点没错,的确抓住了这些年墨家和管子学派论战的精髓。
在云中五年,实在是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国岗一直都在看书。
他本身出身于齐国,和管子学派的一些人也都熟悉,年轻时候也曾深受管子学派的影响。
墨家内部出身别家而后又叛到墨家的人不少,包括上一任巨子禽滑厘那都是儒家的叛徒,墨家对于出身别家的士人很是宽容,并没有太多的苛责。
虽不说兼收并蓄,但国岗这五年时间一直在琢磨关于经济的理论,融合了适主导的墨家和管子学派的论战,对于一些经济规律的理解也算是“因祸得福”,若非是在云中这样的偏僻地方,他或许也没这么多的精力琢磨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