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如今铺子生意尚可,仗着的不外乎是他在当地的名声和百姓的认可。若有朝一日他不在了,这些铺子还能开得下去吗?
人总是要为子孙后代考虑的。
他这些年没有再成家,那些掌柜们的亲人,有不少也算是他的亲人了。
有老人患有顽疾在身,常年少不了药材补品养着。
还有两个天资不差的孩子想去京城读书,再请个好些的先生指点。
这些都是需要银子的地方。
他将这些一一同张眉寿说了。
“这些话倒还不曾与人讲过。”邱掌柜笑叹了一口气,道:“但想一想,他们所言也不无道理……终归只是换个招牌而已,铺子还归我们经营。而既然有了这念头,我这次来,便是干脆想代他们同云氏多争取些好处。”
张眉寿了然点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
云家此举,不过也是寻常手段而已。商场之上,皆为利益,这没什么好说的。
“想来云氏所看重的,应就是邱掌柜您自身在湖州当地的名望了。”
那所谓十来个铺子,无论景气与否,对云氏商号来说根本都不算什么。
邱掌柜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
他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但依我之见,倒不赞同邱掌柜投往云氏商号。”少女言辞直接:“云氏商号,不是个好去处。”
邱掌柜不禁愣住。
“不知张姑娘何出此言?”
“邱掌柜倘若信我,不妨另谋出路。若云氏当真步步紧逼,邱掌柜大可投去宋氏商号,我家姨母与舅舅,绝不会亏待了邱掌柜和您手下的人——
至于我方才言及云氏商号并非是个好去处的因由,如今却不好直言告知,还望邱掌柜勿要见怪。”
“张姑娘言重了,张姑娘不说,必有难处。有此提醒,也是好意。”
今日这番话若换作其他人来说,他恐会当作对方是背地里说人坏话,刻意引他另投宋氏商号。可经了面前少女之口说出来,却叫他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张姑娘不会说没有凭据的话,更不屑玩弄这等浅薄的手段。
半盏茶吃罢,张眉寿离座起身。
“家母还在等着,今日便不与邱掌柜久叙了。今次一见,还望邱掌柜替我保守秘密。”
“这是自然。”
邱掌柜点头旋即起身,拱手道:“张姑娘远在京城,日后长住宫中,恐是见之不易,愿多加保重。”
在他眼中,张姑娘被选为太子妃,亦是大靖之福。
张眉寿道谢罢,含笑道:“也愿邱掌柜诸事顺遂。”
“那便借张姑娘吉言了。”
二人一同往外走,邱掌柜笑了说道:“说起来,邱某也时常会去仙子庙里上香,这些年来庙中香火极旺。”
“旁人信信且罢了,邱掌柜竟也跟着一同信了?”张眉寿不避讳地笑着随口说道:“这仙子之名,其中真真假假,邱掌柜理应清楚才是啊。”
在她认知中,这位邱掌柜是个极认死理的人。
“邱某自然清楚。”
邱掌柜语气一丝不苟:“能救人的,便是仙子。”
神迹是假,但救下的无数难民性命却是活生生的。
有这件事在,张姑娘在他眼中便是仙子降世,谁否认也不好使,包括张姑娘本人。
……
云家,外书房中,云氏商号的大东家坐于书案后,正执笔写信。
“砰砰——”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轻叩了两声,云渠头也不抬地道了句“进来”。
那五短身材,名唤云七的中年男人推门而入。
云渠未有说话,仍旧凝神写信,云七便静静候在一旁,直到云渠将笔搁下。
“可有线索。”云渠吃了口茶,开口问道。
而虽是问话,语气里却似乎并无半分期待在。
到底已经查了好几日了。
“回东家,尚无线索……”云七低声道:“但宋锦娘的毒,看来当真是解了。”
“这还用你说吗,全苏州城都知道她大好了。”云渠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活生生的三个人,就这么丢了,且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宋家这件事情做得倒是过分干净——以往竟是小瞧他们的手段了。”
古大人派来的那位“先生”,及一名随从,还有他暗中派去保护对方的人,短短半日间,竟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几人的身份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干净还是不干净,倒也无甚区别……怕只怕他们会将人藏起来,另作它用……”云七隐晦地道。
云渠冷笑了一声。
830 试探
“另作它用?难不成要当作人证,去官府告发吗?不——他们不敢。”
俞氏已有近五六日不曾传出消息,显然是被软禁了。
而宋家既然眼下都还没有动作,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俞氏将当年之事告知宋家人了。
不消去想,宋家为了保全颜面,这个亏,便只能认了。
这也是他当初毫无顾忌地选择利用俞氏来下毒,不怕俞氏临时反悔的原因所在。
当年那件事情,在他与宋家的博弈中,是一条极好用的退路。
他相信,无论是换作哪一户有头有脸的人家,除非在万不得已的境况之下,如若不然绝不会做出鱼死网破的蠢事来。
云七不知他因何这般笃定宋家不敢闹去官府,但也未敢深问。
有些事情,再是心腹,也是不宜去触及的。
此时,又听云渠问道:“那位哑婆的来历,可查清楚了?”
“确实是被宋家二姑奶奶从京城带来的,据闻极擅治疑难杂症,似乎是个寡妇。京城远在千里外,如今只查出这些而已。”
“既然当真是京城来的,那便不必多管了。”
他在信中已经提到了此人,大国师自会命人细查。
说话间,云渠已将信纸折叠整齐,分别塞入两只信封当中,拿蜡油封好。
“晚些命人将这两封信,快马加鞭分别送去京城和古家。”
毒杀宋锦娘之事失败,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且那位“先生”如今更是下落不明,此人可是古大人的人,丢个人没什么,怕只怕会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出了这么大的差池,他不能瞒着古大人和大国师。
但他不认为这是他的过错。
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是古大人在策划,他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宋锦娘的毒被解,是古大人的手下办事不力的结果。
相反,他事先谋有退路在,才不至于让这件事情衍生出不可控的麻烦。
云七上前接过信,暂时收入了袖中,另禀道:“东家,湖州来的那位邱掌柜今日入城了,小人已经将他安顿到客栈当中。”
“嗯,依你看,此人态度如何?”
云渠起身走向书架,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湖州固然是块好地方,但在他眼中这不过只是一件势在必得的小事罢了。
“方才在茶楼,他言语间倒不曾透露太多,到底才刚见面,小人打算晚间再与之细谈。”云七笑笑道:“但依小人之见,既是来了,此事十之八九能成,端看他要开出怎样的条件了。”
“随他怎么提条件,只要不是狮子大张口,皆可暂时应允了他。且先叫他答应了再说,日后如何,另当别论。”
“是,小人都明白。”
二人说罢此事,又谈了些其它。
最后,云七犹豫着问道:“宋锦娘病愈,城中不少人家皆上门探望道贺去了,咱们云家可也要使人登门?”
“废话。”
云渠笑着道:“非但要去,还要备足了礼,别到时候叫宋家觉得我云家诚意不够。”
云七应“是”。
“若无其它事,就下去吧。”
云七垂首:“小人告退。”
书房的门被他从外面重新合上,云渠起身来至窗棂旁,借着大开的窗看向窗外的一丛竹林。
他喜欢竹子,哪怕人说夏日里竹林容易招蛇虫,不宜栽种在书房附近,可他仍不在意。
就像他生来就喜欢站得高一些,却偏偏生来所有的人都将他视作泥土。
他自然清楚,与古家和大国师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且所行之事更是凶险——可若当初没有古逢知相助,他今日只怕仍是族中一名被人抛之脑后的庶子罢了。
为了得到想要的,他只能吞下相应的代价。
但好在来日可期。
……
晚间,群芳楼内,酒香混着脂粉香气扑鼻而来,莺声燕语嬉笑声不断。
邱掌柜站在大堂中,眼神微沉,浑身每一处都写满了拒绝。
……怎么会是这等地方!
“邱老弟,咱们去楼上说话,那里清净……还有上好的姑娘在等着呢。”云七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想到今日在茶楼中所闻,邱掌柜强压下转身离去的冲动,随对方一同去了二楼。
既是来了这种地方,便少不得要吃酒。
几番推杯换盏,二人都渐渐露出了醉意。
邱掌柜又敬一杯。
云七见状,自觉此事是成了,眼中笑意愈发真切,痛痛快快满饮了一盏。
邱掌柜举杯之际,却借着衣袖的遮掩,将一杯酒尽数倒去。
又是几杯酒下肚,眼见云七醉得已是差不多了,邱掌柜张口,亦是一副醉醺醺的口气:“不瞒阁下,在湖州之地,宋氏商号的名声总归更响亮些……手底下那些人,也劝着我今次去探一探宋氏商号的口风……”
云七闻言,眼神中登时恢复了一丝清醒,可却抵不过醉意袭人,那清醒很快便被冲散了大半。
他笑着拍了拍邱掌柜的手背,舌头仿佛不会打弯儿了一般:“今次一聚,我与邱老弟颇算是一见如故了……是以,邱老弟听我一句劝,还是趁早断了这份心思吧……宋家……”
说着,笑着摇了摇头,一副不赞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