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1295节

看了张居正的信后,高拱的心情好了很多,就像便秘多日,一朝痛快了似的。但也不可能人家说啥他信啥,便对吕光道:“张太岳信里说,曹大埜弹劾我的事与他我管,可是曹某人已经亲口向我承认,说是受人指使的。”

“受人指使不假,却不是张太岳。”吕光显然早有准备道:“太岳对我说,曹大埜是赵贞吉乡人,闻此事是贞吉所为……但此事没有证据,不能写进信里。”顿一下道:“他还说,赵贞吉利用讲学之便,散言南北,到处说您的坏话,很多不明真相的年轻人,上当受骗,成为他的打手。现在北京果然有人弹劾您了,要是南京也有人弹劾您的话,则必然是他唆使无疑。”

“赵贞吉?!”高拱听到这个名字,脑海中马上想起那个不死不休的老对头,便长叹着对吕光道:“老夫一向对太岳诚心相待,料他也不会如此负心,原来是赵贞吉在里面捣鬼。”

“误会终于解开了,”吕光大喜道:“实在是国之幸事。”

高拱对张居正的敌意,本来就是建立在韩楫的推论之上,现在张居正又提出了赵贞吉这个嫌疑人,而且说得比韩楫可真多了。这下,高拱也不能肯定这件事是不是张居正主使的了,何况,就算为了麻痹张居正,他也不会说自己不相信的。

端起茶盏来吹散了热气,高拱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抬头对吕光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就不再追究了。你回去告诉张太岳,要不是老夫及时制止,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弹劾他呢!所以不用担心老夫会怎样,一心为公才是正办。”

吕光很善于察言观色,他见火候到了,便对高拱说,张居正一定会记住他的大恩大德,并且言语中透露出,张居正知道有人准备上疏弹劾他的事,表达了十分的忧虑。

这件事当然是高拱主使的,不过他还是对吕光进行了辩解,道:“明人不做暗事,老夫不会在背地里捣鬼的!”

通过这段接触,吕光已经摸清了高拱的心理,于是话锋一转,一脸真诚道:“那肯定是言官们闹的,眼下圣体初愈,这样再闹起来搞得人心不安,也会影响皇上养病的。”

这句话正中了高拱的要害,因为皇帝是他权力的支柱,一旦隆庆有什么不测,他的权力就很难再有保证了,这是他最害怕的。于是高拱让吕光转告张居正,说在这个时候大家一定要顾全大局,辅佐皇帝,说他会出面制止言官们的上疏云云。

把吕光打发走了,高拱回到书房陷入了沉思,虽然嘴上说是放过张居正了,可这种私下的承诺根本就做不得准。如果他觉得必要,随时都可以把张居正斩落马下。

真正的原因是,现在皇帝已经痊愈了,最大的危机解除了,而且张居正也不再是直接威胁到自己的人……两人之间,现在横亘着一个比张居正更年轻,比他高拱更强大的沈江南,理智的选择似乎是,和张居正联合起来,以形成对沈默的压制。

当然前提是,张居正是真心归附的……而且这样对待刚刚结盟的沈默,虽然对一名政客来说,实在是正常不过,但高拱还是感到羞耻和举棋不定。

今夜注定无眠。

无眠的不止高拱。

棋盘胡同,已是深夜万籁俱寂。沈默今夜宿在柔娘房中,但直到中夜,仍然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只得悄没声的起身,却还是惊动了柔娘,睁开眼问他作甚。

沈默摇头笑笑,示意她继续睡,柔娘看出他有心事,便不复多言,只是起身为他披上长袍,轻声道:“更深露重,宜早回。”

沈默心中一暖,为她拢了拢额发,便转身出去。

夜已深,院子里只有虫鸣不止,月色如钩,洒落一地银霜,沈默背着手,漫步在花间树下的十字路上,一张脸上写满了沉思。

他如此这般的原因,并不只是由于冯保来访,因为他相信沈明臣的能力,只要这位老兄想打通的关系,至今还未有失手记录。但对于这件事,他并不像王寅那么乐观……在冯保离去之后,王寅笑着向他恭喜道:‘自此,立于不败之地也!’

沈默自然知道内结冯保的意义何在,但他丝毫感觉不到兴奋,心里反而仿佛填满了柴草,堵得无以复加……这是在开倒车的啊!自己这些年好不容易,才跟宫里的太监撇清关系,现在却又要重走宦官路线,这样就算将来赢了,也不过是一场旧式的胜利。而只要是旧式胜利,就逃不了‘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的悲剧命运。

因为宦官的权力,其实是皇权的变异和分支,自己要与他们合谋的话,就必须要助长他们的气焰,这跟自己的方向是相反的。

当然他不会埋怨王寅和沈明臣的自作主张,毕竟以他们俩的目光来看,这是对自己最好的选择了。

但真的是最好吗?沈默知道,他们的看法,都是建立在‘皇权不可战胜’这一根深蒂固的观念基础上……虽然王寅经天纬地,沈明臣胆大包天,但两人毕竟是生长在二百年朱明皇朝中的传统文人。尽管他们明白自己的追求,是限制皇权、解决人亡政息的死结,然而他们更多的,是把这个目标,当成一种云端上的理想,说起来的时候百无禁忌,但真要他们脚踏实地去做的时候,却又不自觉的避开对皇权的挑战,去寻找折中的办法了。

沈默不怪他们,因为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二十多年后,虽然自己的实力越来越强大,可是挑战皇权的信心,却越来越小……从最初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到现在颇有些前怕狼、后怕虎的无奈,所折射出得,不是一个人的懦弱,而是这个时代皇权的无可战胜。

无知者无畏,当你越是了解,就越能体会到它的可怕……但真的要埋葬自己的理想,当一个和高拱、张居正没有区别的权臣吗?沈默仰头望着星空,想起了康德的那句话。

第八七一章 暗斗(中)

翌日清晨,沈默回到了内阁,本以为自己就够早的了,想不到高拱和张居正都在。只见高拱端坐在硕大的红木案桌后,张居正站在边上说着什么。瞧见沈默进来,两人不约而同闭了嘴。张居正朝沈默点点头,高拱笑道:“江南,昨夜睡了个安生觉吧?”

“回家头一个晚上,反倒失眠了。”沈默摇头苦笑,见张居正的眼圈都是黑的,高拱眼中也满是血丝,便笑道:“二位似乎也没睡好啊。”

“前些日子弦绷得太紧,一时还没调整过来。”张居正笑笑道,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是啊,”高拱也笑道:“年纪大了,禁不住事儿了,再也不像当年那样风雨如磬了。”

沈默当时就察觉出不对劲儿了……人的言行是有惯性的,尤其是这种无意的闲话,更能透露出之前他们说话的气氛。要是两人正在争吵,或者谈话很不愉快,是断不会如此一致的回答自己。

带着满腹的狐疑坐回位子上,沈默看了看张四维,只见对方仍然一副低眉顺目状,脸上却仍残留着兴奋之色……因为就在昨天,杨博回来了,这至少意味着,子维同学不能再被无视了,因为他的声音将会代表着另一个人的态度。

但是杨博回来,对沈默和高拱来说,却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在丁忧之前,这位老先生的官职是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按照规矩,起复后要官复原职,或者至少两头占一个。而天官一职,已经被高拱占据四年,其间不知有多少大臣弹劾他专权、逾越,但他就是不撒手,因为这是他改革的基础。而沈默虽然不是兵部尚书,但现在这个拥有‘两尚司侍十八郎中’的超级大部,从上到下都是他的人,哪怕几年不在京里,都没人能给他掺沙子。

简言之,吏部,是高拱的权力基础,兵部,是沈默的权力基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换成别人,抢都不敢和他俩抢,但那是杨博,嘉靖朝硕果仅存的天下奇才,山西帮的真正老大,当年做掉如日中天的徐阶的主谋之一,这次奉诏强势复出,肯定是能吃上肉的。

到底是让他回吏部还是兵部,这是一个问题,亘在高拱与沈默之间的问题。谁来做这个牺牲?或者一起牺牲?

内阁会议在微妙的气氛中召开,先议了几个户部的事项,高拱便把话题转到兵部,对沈默道:“兵部的事情,还是由你来管,皇上才能放心……”顿一下,他把话引上正题道:“这几年你不管部务,有些将军搞得很不像话,要好生整顿一番。”说着指了指案桌上那份奏章,让人送到沈默面前道:“你看看,那个杜化中又在闹了,这次,还把你的爱将也一并参了呢。”

沈默不动声色的接过那奏章,一目十行的看下去。只见是福建巡按杜化中,上疏弹劾蓟辽总兵戚继光徇私舞弊,为昔日部下打通关节的事情。事情的前因,是去年年底,这个杜化中,上疏参劾曾任福建参将的金科、朱钰两名将官严重贪污。可是兵部却批示由福建巡抚审问。福建巡抚又把案件转给了都指挥使司,而不是专理司法的按察司处理。结果,两个人不但没有受到处理,只是被调去河套了事。

这是明显的官官相护,杜化中当然不高兴了,就又上本参劾,他说兵部为什么把这个案子交给巡抚?巡抚又为什么不转交专门的司法机关而交到与此无关的机构?这些在制度上都是不允许的啊!而两人贪污的罪证明显,却仅仅被调到北边停用……这一切种种,都说明,肯定是有人在串通一气,包庇罪犯。

而且杜化中一口咬定是金、朱二将重金贿赂了现任蓟辽总兵的戚继光,然后戚继光帮他们打通了兵部的关系,使其得以免遭处罚。杜化中要求朝廷对此严惩不贷,以正权威!

读完之后,沈默意识到戚继光很可能闯了大祸。因为杜化中敢出此凿凿之言,必然是得到了什么内幕,而戚继光的为人他也知道,是有一些喜欢拉帮结派,靠送礼走关系解决问题。但现在他不能表态,只息事宁人道:“我今日就给相关人等去信,查证这件事。”

“不用麻烦了。”高拱似笑非笑,用指头推出一封信道:“你再看看这个。”

书吏又把那封信送到沈默眼前,沈默展开一看,是福建巡抚何宽打给内阁的报告,说那案子是兵部让我那么干的,我有什么办法?并附上了兵部的文书。

看了这些东西,沈默现在什么心情?愤怒、尴尬、郁闷,羞耻?或者兼而有之!他留意了落款后的日期,都是上个月的事情,也就是说,在自己进京之前,高拱就备好了这些炮弹,不过后来皇帝突然发病,他才迟迟没有发射。想不到圣体一好转,高拱就又翻脸不认人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答复,或者等着他发作,但是沈默的两眼中只有一片平静,他把那封信和奏章收好,整齐的摆在桌上,然后一手按在上面,缓缓道:“算了,实话告诉元翁吧,是我叫兵部和福建的巡抚那么干的,也是我叫戚继光把他们两个人收留安排的。至于该怎么处置,就请元翁看着办吧。”说完,沈默便不再做声,等候高拱的回音。

这下轮到高拱尴尬了,这固然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但因此得罪了沈默,似乎怎么算都不划算。可是,案子都查得差不多了,当事人也承认了,不能不了了之啊?寻思片刻,只能说:“这是为何?”

“当时河套正是战时,查军队贪墨案,必然军心震动。何况二人均是可用之将,我便将其调到北方,与他们有言在先,在沙场上戴罪立功。”沈默淡然道:“现在二将一者战死,一者残废,也算是赎了罪。请元翁不要再追究他们的责任,至于我的包庇不报之罪,自会上疏请求处分。”

“原来如此……”高拱哪里听不出沈默的怒气,但这种时候,死道友不死贫道,也只能如此了。

对于沈默如此痛快的往坑里跳,张居正先是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明白过来……皇帝已经清醒,对他的封赏也就不可能再拖下去了,作为已经是位极人臣的沈江南来说,再进一步,都面临着一脚踏空,坠入深渊的危险。因此这时候,明智的选择不是进,而是退,退一步海阔天空。所以犯个不大不小的过错,是非常必要的。恐怕就算没有这事儿,沈默也得找言官弹劾他自个,这下高拱倒是给他省事儿了。

但还是要看皇帝的态度,如果皇帝说,功是功,过是过,改赏还得赏,他也一样抓瞎……会议在不怎么愉快的气氛中结束,高拱回到了自己的值房,独自一人沉思,这时恰好韩楫送公文进来。韩科长是首辅大人的心腹门生,深得高拱的信任,在外以六科廊首长自居,拉大旗作虎皮招摇充大,连部院堂官也不放在眼里。但在高拱面前却显得谨慎小心,永远都是那一副克勤克俭、虔敬有加的样子。高拱只看到他老实的一面,心里把他当成了家臣,有什么事儿都和他商量。

“你给我出的那个主意,不好。”高拱脸色有些难看道:“就算保住了吏部,但得罪了沈江南,我也感觉不值得。”

韩楫腹诽道:‘要是觉着不值得,那你别惹他啊!’却还要耐心道:“老师,当时我们反复权衡过,让杨博去兵部分其权,是我们最正确的选择。为此必须要先抓住沈默的把柄,才能让他就范。”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距离我们定那个方略,已经有了两个变数,一是皇上突然犯病,二是沈默和我结盟,现在皇上一好,就翻过脸来,实在有失风度。”高拱摇头道。

“老师,切不可存妇人之仁啊!”韩楫着急道:“那天太医陈述皇上病情,吞吞吐吐,我心里头就升起不祥之兆。现在虽然说是好了,但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复发,万一皇上春秋不豫,鼎祚有变,他肯定会来抢这首辅之位了……”说着有些口不择言道:“皇上在一天,主动权就在您手里,想怎么捏他就怎么捏,但要是等皇上不在了,谁占上风就不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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