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完,便端茶送客。
冯西风只能离开。
在路上,他碰见了今天那位率先提出重惩孔府,并将矛头又转向乱民的官员。
“段德,你提出冤杀那些百姓,心里不会有一丝不安吗?”冯西风骂道。
段德冷笑一声:“冯大人,要不是你女婿挑了这件事出来,这些百姓会有今日?要说谁害的他们,那也是你女婿害的,要说报应,也是你们家先遭报应。”
冯西风一时语塞。
段德一番歪理,他反而不知道如何反驳。
“冯大人,此等言语,何必放在心上。”督察院右佥都御史吴大人过来,安抚道。
到底是得意门生的老岳父,吴大人今天有些担心他,听说他去了偃月堂,特意过来寻他,然后见到眼前这一幕。
“吴大人……”冯西风一时百感交集。
吴大人哈哈大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带着冯大人去了烟花巷子。
吴大人对京城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一点,价钱贵,质量还一般,根本找不到有性价比的好货色。
京城居,大不易,由此可见一斑。
消费上来了,服务还下去了。有没有天理!
找了两个陪酒的歌姬,吴大人道:“今天不把冯大人哄开心了,我可是不给钱的。”
他是督察院的右佥都御史,监察风气,属于这些烟花之地的顶头上司。
不过吴大人是个讲究人,每次来都是按市价给钱的。
有时候还来这里进修西域各国的语言,努力上进得很。
那旁边的老鸨闻言笑道:“我们倒是希望大人天天来视察,多给我们一些指教,按道理,该是我们给大人酬劳才是。”
吴大人笑起来,“就你个老物会说话。”
随后觥筹交错,吴大人对冯大人道:“秋远老弟,切莫为段德的话放在心上。你是有良心,所以才会被他的话影响。孔府的百姓反抗,难道有什么错吗?受了欺负,谁不想报复回去,他们错就错在自己的刀子不够硬。士绅勋贵人多,刀子硬,所以陛下、首辅也不得不妥协。这道理就是这么简单。谁拳头大,谁就有理。”
他看得很清楚。
什么以下犯上,尊卑礼法,都是建立在刀子上。
没有刀子,谁跟你讲礼法尊卑?
史书上明明白白写了,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吴大人又道:“现在边患、水患加上变法的重重阻力,各种麻烦加在一起,首辅和陛下又不是再造乾坤了,这些事,一起摆在眼前,总有轻重缓急。这些道理,我不说,你也明白。你啊,就是太有良心了。咱们都做官了,还要良心做什么……”
冯西风嘴角一抽,心想:“你这道理,比段德还歪。”
不过老吴话确实不错,归根结底是谁拿刀子的问题。
官军对付不了敌寇,解决不了水患,皇帝和首辅也不可能与士绅勋贵阶层为敌,那谁最好对付,自然就对付谁。
吴大人酒意上头,接续道:“这天下事,在我看来,没有对错,真要错,错的也是天地,非要叫狼吃羊,羊吃草,强的欺负弱的,弱的欺负更弱的。就像咱们口口声声说什么天下苍生,但是百姓们自己就不欺负更弱的百姓吗?家里人多的,就会欺负人少的,村里人多的,也会欺负人少的村子。便是我当了父亲,有权有势,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讲究尊卑的。天地造化我们如此,我们还能如何?”
冯西风也酒意上来,禁不住道:“吴大人,我平时里以为你不学无术,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么一番深刻的见解。”
吴大人立时老脸一黑,老冯,你会不会说话。
二甲的进士就能鄙视三甲同进士吧?
我还是你科场前辈呢!
冯大人说完之后,便觉得失言,尴尬一笑。
酒色确实是个好东西,让人忘却烦恼。
回去之后,酒意消退,冯大人还是认认真真写了一封信给徐青,说了朝廷的决议,以及后续可能的事态发展。
他也不提供什么建议,将自己所知如实告知徐青。
经历此事,他确实发现自己还只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没有经过真正的血火考验。
以前啊,还是徐青对他保护太好。
他在南直隶,都没遇到什么挫折,真以为天下事便在谈笑间就能搞定,还是眼高手低的问题。
他禁不住为自己的女婿感到心酸,这孩子一路走来,竟是如此不容易。
然后,冯大人今日参加了廷议。
这种级别的小会,除了六科给事中外,都是朝廷重臣和内朝大太监才能参加,吴大人都不够格。
当然,冯大人作为六科给事中,没有决定权,但能提供建议。
一大早,冯大人作为兵科给事中便得了首辅的暗示,举荐昨晚的酒友吴大人,以督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按辽东。
毕竟朝野上下看来,吴大人履历丰富,典型的知兵之人,又有地方主政官的经历,安民也不在话下。
如此人物,又是督察院的右佥都御史,正适合在此时巡按辽东,稳定东北局势。
…
…
吴大人昨晚安抚了冯大人,然后今天下午便哭了。
上面的决定已经下来了,派他去巡按辽东。
不是,他咋就成公认的知兵之人?
吴大人的业务能力,可没知兵这一项。
“公明救我!”吴大人连夜写信,八百里加急地送出去。
他听说辽东白山黑水里出没的女真人格外凶残,关外还有什么七杀魔宫,宫中魔主,法力高强,神通广大,分外不好招惹。
至于那些女真萨满,也手段厉害。
论危险,比岭南那种地方都不差。吴大人真的是欲哭无泪。
但这事情,还真没法推脱。
从履历和级别上来说,吴大人是最适合巡按辽东的人。
谁去都不如他去合适。
官场嘛,能者多劳。
甚至在他好兄弟张侍郎看来,老吴这是去镀金,只要平安归来,资历更厚,将来说不定能以三甲进士的出身,坐到六部堂官的位置。
对于吴大人而言,这事办得好是镀金,办不好那就是送命。
他自己几斤几两,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
没有公明,他哪来之前那些功劳啊。
而且听说是冯西风举荐的他,老吴更是差点逆血上涌。
不过老吴也明白,这种级别的人事,肯定是由不得老冯做主,说来了,老冯就是个传声筒。
他想起昨天首辅刻意叫冯大人去偃月堂,不管在里面谈了什么,今天冯西风举荐他,大家都会明白,这是首辅的意思。
首辅用他是真,用徐公明更是真。
…
…
陆家家主见到了徐青,不过他没想到,朱家家主也在,不免有些尴尬。
毕竟四大家族私下里碰头,朱家对徐青是颇有意见的。
没想到,老朱现在和徐青谈笑风生,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老朱见陆家主来,先是微微尴尬,又笑道:“陆兄,你来找徐解元有何事?”
陆家主便说道:“我是替龙虎山天师府来送信的。”
老朱“哦”了一声,又对徐青道:“徐解元,这笔买卖的事,咱们先说好了,以后还有什么好事,可不要忘了俺老朱。”
陆家主没有好奇,直接和徐青寒暄见礼,留下老天师的信便走。
徐青拆开信,
“罗天大醮,务必前来。”
文字下面,乃是一个做道家抱婴儿姿势的道人画像,而道人是闭着眼睛的。
徐青想起叔父李公曾说过,他就是一个瞎子在徐氏灭门之后,将他交给叔父抚养的。
“巧合,还是真的知道此事?”
徐青仔细推敲,感觉老天师这种人不会无缘无故画这个。
“看来这罗天大醮不去都不行。”
徐青心里如此作想,却没有直接回信。
他还得看看朝廷接下来对孔府的事,究竟是如何处理的。
又过了十日,吴大人和老岳父的信,他都收到了。
在如今大局面前,朝天观主的观门弟子卫元这里,都是小事,徐青稍微应付一番,明白对方有谋夺魏国公之位的意图后,没有进一步的深谈。
卫元是什么能力和心思,他还需要继续观察,此事是一枚闲棋,暂时还用不上。
说实话,朝廷的决议,他也事先预想过。
但真一致性通过了这个决议,多少还是让徐青惊讶的。
这些上位者,或许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底层吧。
刘玄德曾言,每与操反,其事乃成。
朝廷不要的民心,他不争取,也会有别人争取。
“公子,我调查矿洞的事,发现大禅寺竟然有类似的矿脉。原来大禅寺的铜人阵,就用的这种矿石。那些铜人本是机关傀儡,在这些矿石的作用下,竟然能如活人一样战斗。”苏怜卿不负徐青所托,查到了矿洞的线索,她顿了顿,又道:“此外,奴家还发现一件事。黄河水患发作之后,大禅寺救济了大量的灾民,将其安置下来。而且似乎早有准备。”
徐青:“这么说,他们是早知道黄河会在这时候闹大水?”
“应该是的,否则行动不会如此迅速。而且我调查之后,发现大禅寺早前就做出预警,说今年会发大水,只是没多少人信。”
徐青心中顿时明了,这是雄禅的布局。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人发杀机,天翻地覆!
和尚造反不是新鲜事,本朝建立之前,还有彭和尚造反,其本身也是当时的武道宗师,留下的《玄功要诀》,更是武道宝典,曾一度在江湖中引起血雨腥风。
他心中一股杀机滚来滚去,不断酝酿,让苏怜卿取来纸笔墨水,笔走龙蛇,
“发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一股人道杀机油然酝酿而出。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