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也不等沈勇反应过来,便给了自家那个依旧哭丧著脸不肯下手的儿子一脚,从箱子里翻出一本《树人先生全集》后,便扬长而去了。
看著瞬间已经空了一大半的纸箱子,又瞅了瞅车旁边密密麻麻的数百只鸡,沈勇有些失神地看了看那座布满沧桑和裂纹的石门,一种很有些令他头皮发麻的热流涌进了脑子。
还说不傻……
TMD全是一帮子傻子!
只不过……
无关你我,只在对错……么?
……………………
10月8日,齐鲁正式进入“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时节。
略有些猛烈的秋雨中,一辆覆著毛毡的骡车以一种别扭的速度行驶在308国道上。
“吁~!”
赵老汉一个响鞭,一个紧勒,刹住了骡车;右手以一个并不容易被外人察觉的动作放在座位右下处后,这才对著路边喊道:“孩儿,咋滴咧!?”
树下正在躲雨的妇女见状,下意识地搂住了自己的孩子,警惕地看了赵老汉一眼,这才大声喊道:“遭雨了,躲躲,家里不远,一会儿雨停了就能回去!”
听著妇女那遮掩不住的鲁西南口音,赵老汉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气地看了她一眼……这里已经是莱芜地头,你一个操著鲁西南口音的女子跟我说家就在不远?
不过毕竟活了大半辈子,赵老汉自然知道这世道光景下,一个女子出门在外,又带著孩子,谨慎一点是应该的。
瞅了瞅那个被冻的有些打哆嗦的小子,赵老汉有些心疼,想了想后,直接跳下车去,掀开自己的雨帽:“老汉我今年六十有七了,没那么多顾忌……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孩儿要去哪儿,顺路的话我捎你一程,可不能让孩子给冻感冒了!”
见到赵老汉那布满深壑的糙脸和发白的胡须,女人防范心理一下子就降低了一大半,瞅了瞅怀里有些发抖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勾起了一些往事,她犹豫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伯,俺们娘俩要去德州,您这顺路么?”
德州?
赵老汉一愣,这地界虽然已经靠近济南了,但离德州还有两百多里地呢,咋这娘俩要去那而?
不过左右是帮衬一把罢了,虽然自己回家的路跟德州那方向并不沾边,但小小绕上一把,把这娘俩选个人多安全的地放下躲雨,也不是什么太费功夫的事情。
当下没什么犹豫,一挥手:“上车,捎你们一程!”
女子见状,忙不迭的一阵感谢,反手扛起一个硕大的包裹,这才跟自己的儿子一起上了赵老汉的驴车。
看见女子上车后第一件事不是把自己的儿子照看好,而是用驴车上的毛毡将那个颇为不小的包裹遮挡严实,然后小心翼翼地掀了个气孔,赵老汉有些警惕地扭头问道:“孩儿,带的是啥玩意?”
前一段时间邻县发生了一起匪夷所思的事件,有人在中巴车上恃蛇劫财,因此赵老汉免不了多了一个心眼。
女子还没回答,那个约莫只有六七岁的男孩却是抢先一步:“叔公,是大公鸡咧~一共四只,俺这里一只,娘亲笼里三只……俺算术可好!?”
说著,直接伸出双手,从自己的雨衣里捧出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来。
说它是大公鸡,其实也不准确,这只鸡看上去也就三四斤的个头,不管放到哪个品种,都只能算作青涩刚刚褪去的“准公鸡”。
看见这虎里虎气的小子一脸炫耀的模样,赵老汉哈哈一笑:“厉害!小小年纪就懂得识数,小娃子当真了得!”
说完,轻轻在骡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让骡车缓缓动起来后,赵老汉这才有些诧异地扭头问道:“孩儿,恁们是哪儿滴,听起来不像莱芜这片的,咋也不坐车,就带著这几只鸡走在路上?”
女人闻言,表情有些别扭:“大伯,俺打从沂水来……身上的钱不够,只能坐到沂源头头那,剩下的路,就只能走著来咧。”
从沂源那边走过来的?
赵老汉有些惊了,沂源虽然跟莱芜相邻,但就算是从两县的交界处走过来,那也是近两百里的路程啊。
“恁娘俩走过来滴?”赵老汉眼睛朝著那孩子直瞅,语气里很有几分不信。
“叔公,是滴咧,从昨天天还没亮就开始走滴咧,可远咧!”男孩有些虎虎地挺了挺脖子,语气里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沮丧。
很显然,走这么远的路,是一件极为辛苦的事情不说,他一个不到七岁的小孩子,泰半的路程都需要自己母亲抱著他走……已经没有了父亲的他并不怕苦,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让娘亲太遭罪了。
看了看这娘俩脸上遮掩不住的疲色,赵老汉皱了皱眉头:“恁娘俩带著这几只鸡走这么远的路,这是给人送礼呢,还是帮人送货……这不是有邮政么,贵是贵了点,但好歹省事啊,犯得著带著孩子遭那么大罪?”
女子闻言,只是轻轻笑了笑:“是给人送东西的,更是给人谢恩的……年初亏得人家帮忙,我和我孩儿这才算活了下来……现在人家好像遇上了困难,我怎么滴也得走这一趟……顺便让孩子当面谢谢他的恩人……这是礼数,省事不得。”
男孩子闻言,重重点了点头:“俺娘说了,做人要识得恩义,不然连畜生都不如……当初要不是默默百炸的叔叔阿姨,我和我娘难说就要病死了,等过两天到了德州,我一定要认认真真地给叔叔阿姨们磕三个响头……这是俺应该做的,就算再走上三天三夜,俺也不累!”
默默百炸?
赵老汉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这个满脸认真的男孩,不知为什么,这张除了虎气再无其余亮点的脸蛋他是越看越欢喜。
想起民间关于这家单位的种种事迹,以及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或见到,或听闻的种种,赵老汉忽然哈哈一笑,一个甩鞭之后,骡车加速,然后在不远处的小路口岔了过去。
女子见状,顿时大惊,将自己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大伯,你这是要去哪儿?”
赵老汉扭头瞥了瞥做出一副随时可以跳车架势的女子,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娘俩怕是有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吧,小娃子的肚子都开始打鼓了,你能抗,小娃子饿坏了怎么办……前面再有四五百米就是我家了,去家里吃两碗黄糊糊垫垫肚子再说。”
女子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饿,孩子也不饿,我包里还有半张饼子,一会儿路上给他吃就可以了。”
赵老汉有些无语地看著他:“女子,就算你不怕饿,老汉我六十有八了,这幅身子骨也抗不得啊!”
女子一呆,这是什么意思?
赵老汉见状,叹了口气:“默默百炸的事情最近闹得沸沸扬扬,他们的情况我也知晓一二……虽然孩儿你的一片心思著实可赞,但就这么四只半大不小的鸡,就算送过去,也不顶什么用吧?”
女子闻言,顿时一脸警惕地抱住了毛毡下那个隐约有些动静传来的笼子,生怕对方现在就动手抢鸡。
瞅著对方这幅架势,赵老汉额头跳了跳:“你这女子……老汉我的意思是,我家里养了十来只鸡,个顶个的肥,个顶个的大!”
“等到了我家后,给你娘俩整吃点吃食,我再把那些鸡一并捆上,然后送佛送到西,驾车骡车把你娘俩和那些鸡一起送到德州去!”
说完,很有些可气地瞪了她一眼:“一会儿到家后别那副防贼似的架势,家里的老婆子凶的紧,让她误会了,你就真的只能靠著两只腿走到德州去了。”
女子闻言,难以置信地盯著赵老汉,连话都说不灵醒了:“大、大伯,这、是为啥?”
赵老汉又没有受过默默百炸的恩惠,出于仗义,在这下雨天捎她娘俩一程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养的鸡送出来,然后不辞劳累地把这些鸡送到德州去?
听到女子发问,赵老汉只是笑了笑:“不为啥,就是这段时间来自各地,想要把鸡送给默默百炸的人有点多,老汉我忽然也来了兴致罢了……反正我牙齿都快掉光了,吃不太动肉。”
说完这个似是而非的理由,赵老汉也不管女子信不信,悠哉哉地换了个令他稍微舒服点的坐姿。
呼~
一辆车顶上盖著几块雨毡的长头东风鸡飞狗跳地从308国道上驶过,赵老汉瞅了瞅秋雨中缓缓飘下的几根鸡毛,脸上露出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惬意之色。
呵……
一个默默百炸炸出来那么多的蠢货;
啧啧,
这人世间,总归是有了一些人间该有的滋味了……
第231章 这因果,我担得心甘情愿
德州火车站。
争执之中,身穿制服的小姑娘被一个脏兮兮的老汉推攮在地上。
“大伯,等等,等等~!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小姑娘一脸委屈的从地上爬起来,急惶惶地拉住老汉的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
诡异的是,明明这家挂著NO1加盟店的牌子是默默百炸所有加盟店中生意最好,客流量最大的店面,眼下也是密密麻麻地排著两队长龙,但上百名男男女女们,面对著这幅恃强凌弱的景象,竟然就那么静静地看著,没有一个出手相助的。
被这个比自家闺女还少了几岁的小姑娘抓住手,老汉仿佛蛇咬似地挣了两下,顿时又把小姑娘带的一个踉跄。
“咦~你这女子,咋莫识得好坏涅?松手!松手!”
挣了两下没挣脱,老汉看著上百号城里人齐刷刷地盯著自己,脸色顿时涨红起来,很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不~!俺不撒手!大伯,除非你答应登记,否则我今天就死赖著在这了!”
作为庆丰食品紧急签派至德州和济南地区的工作人员之一,李楠楠委屈的想哭。
这两天跑到各个加盟店门口送鸡或者低价卖鸡的人越来越多,从某种程度上严重影响了各大加盟店的日常运营,因此庆丰食品没办法,只能从本就非常紧张的人手中抽调一大帮子工作人员赴往各店,专门负责此事的对接。
没办法,许多老乡根本不知道默默百炸的原料全都是庆丰食品统一配送的,也不知道“加盟店”是个啥意思,以为这些加盟店就跟那些普通小饭馆似的,把鸡送到店门口就行了。
虽然这种自发性质的,越演越烈的送鸡行为在客观上将默默百炸原料供应出现严重不足的问题曝光给了大众,一度造成了类似于“挤兑”的抢购潮,给庆丰食品的运营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但不管怎么说,这因为当初的因果而反哺的一份份情义委实让他们感动不已,因此根据杨默的指示:
现在的默默百炸,可以严重亏损,可以运营链断裂,甚至可以倒闭。
但唯独有一点……
必须将每一个向默默百炸释放善意的百姓都详详细细地记下来,已备后报。
这是杨默的任性,也是一个齐鲁人的任性;但很有些出乎人预料的,这条决议竟然就这么没有任何异议地通过了。
于是,李楠楠和另外一位同事就这么被紧急调往了德州火车站的NO1加盟店。
不过令她抓狂的是,这份看上去简简单单的信息登记工作,远没有她以为的好做。
这些老乡们太不配合了!
他们可以不辞辛苦地挑著鸡走上数十里、甚至是上百里过来把自己养的鸡免费送给默默百炸,但要让他们报个家门……却是休想!
短短两天,李楠楠就被折腾得心力憔悴,整个人的眼眶子都凹下去了不说,好好一个姑娘竟然也学会了撒泼耍赖。
没办法,公司有硬性规定,必须要把每一个送鸡过来的老乡的信息完完整整、真真切切地登记下来,否则除了面临极为严厉的惩罚之外,她自己也过不了自己心理那一关。
不过很可惜,作为默默百炸因果最大的加盟店,NO1加盟店门口除了排队买鸡排的客人之外,同样也有拘谨著身子排队送鸡过来的各地老乡;而庆丰食品这些负责对接工作的员工这两天各种纠缠耍赖的做派也被大伙瞧在眼里。
因此,眼前这位老汉压根底就不吃这套,任凭李楠楠怎么拉扯,怎么委屈可怜,就是紧闭著双唇,一个字不肯说,就这么赤红著脸,死命挣脱著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双手。
可以说他拧巴,你可以说他矫情,甚至可以说他不识好歹……任你怎么说,他有他的坚持,他有他的骄傲!
在老汉那堪称蛮牛的力气下被拖著走了五六米,眼瞅著自己马上就要拽不住对方了,李楠楠顿时彻底慌了,扭头把求助的眼光看向店长老丁的方向……由于来NO1加盟店送鸡的人太多,因此老丁现在也在帮衬著接待登记工作。
但是她失望了,老丁这位在接待登记工作中屡放异彩的店长,眼下正在跟另一对母女纠缠不清,看著那位母亲倔强地噙著泪水,一个不答应就要跪下的模样,李萌萌知道,那边的情况比自己这边还要棘手,老丁同志眼下怕是指望不上了。
正当李楠楠急的想要大哭一场的时候,一道身影忽然从旁边走了过来。
“叔,你就劳累一下,报个家门吧……我来帮你填登记信息。”
老汉扭头一看,却是个高高壮壮,白白嫩嫩,模样长得还蛮有些俊俏的小后生。
只不过跟寻常齐鲁人不太一样的是,这后生嘴角总是挂著一丝淡淡的,总觉得有些坏坏的微笑,委实让他的形象分被倒扣了二十。
恁一个轻浮的后生!
长辈对于男性晚辈本来就不会有那么多客气,更何况是一个第一印象不佳的后生?
老汉当即眼睛一蹬,凶巴巴地说道:“干恁这后生啥事!?去去去!滚一般去!还帮我登记个家门……你他娘的亏得还是个带把的爷们,这种没皮没臊的话也说的出来!”
面对著凶神恶煞的老汉,青年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笑眯眯地走到老汉面前,没老没少地搂住了对方的肩膀:“叔,瞧您这话说的……咋就没皮没臊了,报个家门,好让我过两天寻过去跟蹭您一台酒都不允许了?”
老汉闻言,表情顿时一愣,脸上的凶色也缓了下来。
这后生的话却是点中了他这些老派齐鲁汉子的死穴了。
不管人家是不是后辈,一个陌生人肯大老远地寻上门来找你喝酒,那就是实打实地瞧得起你,那就是实打实的面子!
老派齐鲁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极为拧巴的存在,但凡欠人家一丢丢点人情,他们就会连觉都睡不好;但你要说你主动寻上去寻求一点帮助,他们绝对没有一句废话,哪怕是有些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也会力所能及地帮你办的漂漂亮亮……而如果你是打算过去蹭上一台酒的话,他们更就只怕是恨不得把所有的家底全部抬出来,眉开眼笑地跟你喝上个天昏地暗了。
“恁后生当真是想找俺老汉喝酒?”
老汉的表情有些犹豫,但那橘子皮般的老脸上隐隐泛出的红光却是出卖了他的心情。
青年人哈哈一笑:“那可不,叔,我可是跟你说,俺朋友送了俺一箱即墨老酒……到时候一并扛过去,咱爷俩就点花生,喝它个痛痛快快!……俺也不晃你,也就是叔你的做派后生我看得佩服,要是换做是旁人,俺可舍不得那一箱子即好酒涅!”
听到即墨老酒这四个字,老汉喉咙忍不住滚动了两下,听到青年最后一句,脸上的红光更是仿佛要飞了出来似的,当下重重一拍青年的肩膀:“中!这一台酒,跟你这后生喝定咧!”
说著,老汉脸色一整:“告诉你这后生家门可以,但话说在前,不许登记,更不许告诉默默百炸这边……否则,这酒不喝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