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记者跟记者是不同的,报导与报导之间也截然不同。
一般来说,企业拍纪录片,往往都是会让小主持人带著摄像师过去就完事了,只要不触及原则,甲方要求他们怎么拍,他们就会怎么拍。
新闻报导又分为现场报导和跟踪报导。
只要事先打过招呼,前者往往会给被报导方留一些面子,适当地掐掉一些不方便播出来的画面和台词;
但后者就不一样了,一旦是跟踪报导的形式,记者往往不会给你留情面,该曝光的就曝光,该赞扬的就赞扬在那个跟踪/调查不分家的年代,敢接手这种任务的,都是硬茬子。
换句话来说,只要是企业,都怕遇到采用跟踪/调查方式的记者,不管你是国企还是私企,一旦被这些人盯上,你就等著被蛰吧!
从来都只有别人被跟踪调查后,找到台里面求著他们放过一马的,如今杨默却主动请求记者去跟踪报导……这不是在自己找死么?
看著陈然那副惊诧莫名的表情,杨默看著那逐渐逼近21:30的时针,心里越发焦躁,当下语气也不客气了起来:“怎么,只不过是两个部门之间协调一下任务而已……陈主任觉得有难度?”
见到这货大有一言不合就拿著承兑汇票起身就走的架势,陈然脸皮跳了跳,按捺住了劝说的冲动,叹了口气说道:“既然杨主管心意已决,那就如你所愿……我现在就去给新闻中心电话……但事先说好,不准反悔!”
杨默笑眯眯地将那张承诺汇票推了回去:“放心,绝不反悔!”
半个小时后。
杨默笑眯眯地放下笔,将签字盖章后的合同放进公文包里,然后跟陈然告罪一声,大步流星地朝著门外走去。
临走前瞅了瞅墙上的时钟
22:07。
还好!还好!
看样子,应该赶得及,申老大那边应该还顶得住。
………………
而此时,某个刚刚亮起灯的办公室里,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正被骂的狗血淋头。
“胡闹!畲申,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中年人把办公桌敲的嘣嘣响,连坐下来的兴趣都没有,就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要不是接到反映,我都不知道咱们这成了避难所!……行啊你,畲申,你这个治安队长当得可以哈……合著这地就由你说了算是吧……申老大!?”最后一句,中年人几乎是吼著说出来的。
畲申的表情也很苦。
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干这么破格的事啊。
可是如果不照做,不但默默百炸以后的分成没了,自家老父亲也会连夜杀上来,把自己的双腿敲断。
其实他是不怎么怕老父亲上来的,毕竟这事著实有些出格,父亲大人就算再糊涂,也不至于拿著自己儿子的前途开玩笑。
可是如果默默百炸以后的分成没有了,这就要人老命了。
这倒不是单纯的钱不钱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那些同事刚刚拿到大红包,如果下个月红包没了,你让那些人怎么想?
是不是你小子独吞了?
什么?
不是独吞,而是那边不给你分成了?
好嘛,合著你涮我们玩呢,费了那么大精力,人家就只跟你玩一个月?
逗谁呢!?
什么?
真的不跟你玩了?
嘿嘿,那不好意思,既然你退出了,那我接手总归没问题吧?
人性如此:有开始,没结束。
你畲申这种断人财路的行为,堪比杀父之仇。
利益的驱动下,默默百炸后续的合作权、那些黑车的掌控权……甚至是自己这个保安队长的位置,全都不保。
面对著这种要么九死一生,要么十死无生的选择,他自然只能选择前者……事情到了这份上,他也只能相信某个姓杨的家伙,真的有办法帮他解围了。
咬了咬牙,畲申辩解道:“李主任,真不是我目无领导啊……实在是那些被遣返的人,太惨了!”
“李主任,您今天下午忙,没瞅见那场景……几千号人跟群瘟鸡似的,在那任凭雨水淋湿了身子也不动弹一下,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似的……外面打不了工,身上也没钱买票回家,就在那哆嗦著、迟疑著,然后扛著行李,就这么靠著一双退,湿漉漉地,一步步挪回家。”
似乎想起了今天下午见到的那一幕,畲申脸上带著一丝痛惜
中年人被气笑了:“只是提供一下场地而已?……畲申,这是场不场地的问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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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有些诧异地扫了他一眼,似乎奇怪这小子怎么一下子聪明起来了,轻轻哼了一声:“算你小子聪明……那个啥食品厂的,都通过气了?”
畲申舔著脸笑道:“都通过气了。”
中年人点了点头:“那就成……记得明天早上六点以前把广场上的帐篷拆了……还有外面堵著的那些车,一并也给我撤了……要是等明天被人发现了,再说上两嘴,我想护都护不住你!”
听出中年人语气中的不容置疑,畲申都快哭了,心里问候了杨默一万遍你不是说有后手的么,这都几点了,你的后手呢?
正当他支支吾吾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兜里揣著的BP机忽然响了起来。
掏出来一看,畲申眉眼间扫过一丝喜色,旋即垮著脸对著中年人说道:“那个……李主任,我觉得还是不要拆的比较好。”
中年人眉毛一竖:“怎么,我还指挥不了你了?”
畲申陪著笑,递出了一根烟:“那个……实不相瞒,今天傍晚我在巡逻的时候,发现了两个记者在那走走问问的,瞧那副架势和随身带著的机器,好像是市台的……”
“我当时就琢磨著,今天下著雨,会不会是有人惦记起这些务工人员的安顿问题了,想著派电视台来打个前哨……您也知道,咱们这地向来追求实证,没有实证,想要通过个决议啥的,难比上青天。”
“当时我就想,既然这事得到了电视台的重视,咱们得动起来啊,说不定到时候还能得到表扬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至不济也不会被点名不是……于是我就擅做主张,跟食品厂那边联系了一下,先把这些最需要得到帮助的人员给安顿下来了。”
市电视台的记者?
中年人悚然一惊,立即起身走到窗前,拉开帘子仔细看了会,果然发现火车站门口有两个拿著话筒,扛著摄像机的人。
这不是后世营销号满天飞,塔西佗陷阱处处的年代,新闻媒体不管是严谨性、权威性还是震慑性,都远非后人可以想像可以说,这年头的媒体就是悬挂在众生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没有人敢轻掠其锋,也没人敢不把记者不当回事。
看著中年人陷入沉思,畲申一脸的羞愧:“不管怎么样,我没能得到您的允许就擅自作主,就是目无领导,就该批评教育……您放心,不用等早上六点,我现在就去把那些棚子拆了!”
中年人大怒:“拆个屁!”
畲申一脸茫然:“不拆?”
中年人哼哼了两下,表情却开始灿烂起来:“不但不能拆,还要扩建……一会我去联系联系物资管理处,看那边还有没有帐篷椅子啥的……顺便开个会倡议一下,能不能腾出几个候车室来安顿这些人……这么大冷天,咱们不能眼睁睁的看著人家在雨里受罪不是?”
畲申恰如其分地露出一丝愕然:“这……?”
中年人接过畲申手里面的烟,然后一脸欣慰地拍了拍他肩膀:“小畲啊,你做得对……我们就是应该有随时把人民群众的困难放在心上的觉悟……如果我们站这次能被点名表扬,你应当记首功!”
畲申连忙一阵“不敢不敢,全靠领导平日教诲”、“首功应当记在李主任身上,我只是奉命行事”之类的话语。
中年人听的很满意,又是拍了拍他肩膀:“既然记者同志已经忙了一晚上,这么著……身为东道主,咱们也不能在一旁干看著不是……你去请记者同志吃个饭,然后问问他们有没有需要什么配合工作的不?”
畲申秒懂,顿时殷勤地点了点头,然后退出了办公室。
感受了一下外面带著丝丝寒意的冷风,畲申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阿米豆腐,名份上的事情总算暂时解决了;
剩下的,就得看你们那边够不够硬了……
………………
杜君叼著根烟,跟身后的摄像师招呼一声,然后懒洋洋地下了面包车。
作为一个从业超过十年的资深记者,在接到领导指示的第一秒钟,他就察觉出来了其中的猫腻。
呵……
又是一家想要镀金身的企业……这金身有那么好镀的么?
也幸亏领导告诉他,这次的采访不只是走过场,他才肯出动这么一遭,要不然,他绝对会想出一百个理由来回绝这次任务。
他是记者,而且做过调查记者,也只想当记者,升不升职什么的,对他一点吸引力都没有所谓无欲则刚,领导想要拿捏他,还真没那容易。
看著眼前临时搭起的雨棚,杜君笑了笑……做表面文章谁都会,但对于他们这些老记者而言,表面的东西从来都不重要。
没有三两三,就别不自量力地上梁山!
敢在这档口,拿返城务工人员当噱头……
如果你真做的很到位,那也就罢了,但如果只有这么点表面文章……呵呵,这家企业估计连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不过跟他们一起从电视台出发的那位年轻人倒是蛮有意思。
他见惯了对他们阿谀奉承的企业老板,但像对方那种全程不置一语,至始至终都在闭目沉思的,倒还是第一次遇到。
而且古怪的是,到火车站后,那位年轻人并没有像以前那些傻老板一样,不断地去跟他们沟通要拍什么,该拍什么,而是就这么把车门一关,急匆匆地跟另外一伙人汇合了。
呵呵,自由拍摄,自由选材么?
有意思!
正当杜君丢掉烟头,打算招呼同伴干正事的时候,身穿火车站制服的畲申堆著笑脸迎了过来。
随口拒绝了对方请吃饭的建议,杜君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畲队长,不是听说这边的私人运营车辆很多么,怎么门口就这么几辆?”
畲申也是个老江湖,一听这话立马就起了警惕,但想起杨默的交代,也不瞒著:“其余的车都出城去了。”
哦?
出城?
杜君饶有兴趣地笑了笑。
畲申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下:“咦?杜记者,就你们两位?”
杜君哈哈一笑:“记录素材嘛,用不著那么多人……另外两组跑去采访办公室和领导了。”
畲申恍然,也对,做新闻需要多方采访,相互验证,相比这边而言,那边反而更有份量。
见到畲申并未起疑,杜君笑了笑。
既然是跟踪报导,既然允许采用调查采访的形式,他们这些记者怎么会傻到只派出明面上的部队?
他这一组只不过是出来装装样子罢了,
真正的主力,是暗处的那几组人!
第77章 光(3)
晚上10:30.
突突突~!
雨夜里,一辆红杠白身的长头解放停在了王越身边。
嗤~
车门打开,上面挤下个中年男人。
瞅了瞅一身湿漉漉的王越,以及他身上挎包著的那个破旧旅行包,男人大声喊道:“老乡,去哪儿?”
王越摇了摇头:“烟台长岛……我没钱坐车。”
长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