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者权益这块,1987年为875.3万元,1988为634.7万元,1989年则一下子跌到了378万元,同比递减高达40.43%!”
念完手里的数据后,杨默皮笑肉不笑地看著那位财税口的中年人:“耿副局,您是专业人士……关于这几组数字,您怎么看?”
中年人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打了个哈哈:“杨总,新达材料自从1976年成立以来,几次经历兼并和重组,尤其是1987年那次,更是把原本亏损严重的德州镜头厂给重组了进来;”
“重组嘛,你也知道,不良资产多,历史包袱重,盈利水平不可避免的会下降,恰逢又遇到1989年的出口冷冻期,新达材料本年度的营收严重下降,进而不得不开始剥离一部分不良资产;”
“所以……”
“结合各年的实际情况来看,这份报表不是挺正常的么?”
杨默笑了起来。
既然是新达材料自己披露的报表,那自然不太可能从纸面数据上看出问题来。
事实上,他等的就是对方这个回复。
于是他仿佛什么异常都没有似的地看了看尤亚坤,然后把视线重新投在这位体型略显圆润的中年人身上:“哦?”
旋即又示意了一下,卓君月很快就又拿了一份薄的多的资料放在了众人面前,拿起了另外一份报表:“这是新达材料公司去年年底汇总出来1990年的经营报表……嗯,跟他们去年向我们城产基金申请扶持时提交的前三个季度的财务数据很有延续性,但与历年一对比,却显得非常有趣,大家可以看一看。”
听出了杨默言语中似有似无的调侃与讥讽,众人脸色顿时一变,纷纷拿起自己面前那份仅有几页纸的报表看了起来。
诸如尤亚坤这种并不精通财务的人看了这份报表或许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但身为财税口的一员,那位姓耿的干部,额头却是一下子冒出冷汗来。
杨默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尤市、耿副局,请将资料翻到第二页,上面记载著新达材料公司1990年的营业数据。”
待到所有人将资料翻到第二页之后,杨默才别过头来,直直地盯著那位耿姓中年人:“耿副局,不知道你看了这份资料上,新达材料公司去年前三季度的营业收入有何感想。”
“1989年,新达材料公司的年度总营收才2060万元,到了1990年的第一季度,其季度营收额就飙升到了987.8万,第二季度就猛增到1066万,第三季度更是飙升到1656万。”
念出了这么一串极为振奋人心的数据,杨默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如果新达材料去年的业绩表现很好的话,这么一份营业数据没什么问题……毕竟每个行业有每个行业的季节性销售高峰期,三个季度几乎包干整年的营收额也不算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
“可问题是,据我所知,新达材料的主要产品为LED屏、电子镜头、小尺寸显示屏,这些产品的淡旺季销售额差距并没有那么明显;”
“而且新达材料的产品由于品控原因,退回率一直居高不下……我很好奇,在没有于第四季度参与到城产基金和大华公司主导的轻重工业品交换计划之前,没有通过金仓预先兑付销售回款的他们,是如何做到如此迅猛地营收高增长的?”
姓耿的中年人表情极为不自然,打了一个哈哈道:“杨总,1990年虽然整体经济环境不是很景气,但各国的民间团体却也纷纷打开了对于华夏的破冰之旅,新达材料公司的品控虽然一直是个不容回避的问题,但胜在其产品技术含量比较高,海外市场的需求量也比较大……受益于大环境回暖,营业额忽然呈现爆发式增长,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理解的事情吧?”
杨默嘴角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哦?可是根据我们拿到的数据,津门那边的同类同规模公司,1990年前三个季度的增长的确是有,但其环比增长额度也不过就是20%左右,其季度营收规模也普遍在400~600万之间。”
“呵呵,津门那边的小尺寸屏幕制造业虽然跟德州这边大差不差,可他们的镜头产业、LED屏产业,目前却是要比德州这边强一些……连同时具备产业优势和区位优势的津门同类同规模企业都没拿到如此逆天的成绩,新达材料凭什么就能一下子爆出这么好的营收业绩?”
中年人闻言,眼角一下子开始抽动了起来。
虽然杨默的话乍听上去是在用最令人讨厌的“经验论”来否定新达材料1990前三季度的营收数据,但实际上,这却是审计时,必查的财务舞弊特征之一。
一旦企业的主要资产、收入异常增长,且增幅远高于同行业均值,那么就可以计入异常财务特征。
“那个……哈哈,这其实还是要感谢杨总、大华公司以及上一任领导班子当初一起给DZ市营造出来的良好营商环境嘛,托大华公司强大市场号召力的福,新达材料的业绩在去年头三个季度突飞猛进,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事情嘛!”
耿姓中年人使出了四两拨千斤的手法,他不太相信杨默这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拿到了具体的证据……既然没有证据,只是通过财务异常表征来判断一些问题,那这口水仗就有的打。
杨默脸上不见任何波动,只是微笑著看了他一眼:“根据我们的审计和评估,新达材料的长期资产结构异常……非主业类的三产项目和其业务关联企业的应收债务占比合计高达36.7%,自己企业本身的长期股权投资和商誉在总资产中的占比也高达31.2%,但其主业关联的固定资产占比却仅有22.1%。”
耿姓中年人差点破口大骂起来,那群傻叉,竟然把主业关联的固定资产占比在帐面上表现到这么低的一个比例,他们的会计是吃屎的么!?
脸上的笑容却是一样的灿烂:“哎~杨总这却是苛责他们了,这些年为了走出困境,各地上规模的企业都在尝试多元化发展……新达材料又没有杨总您这样天资过人的领路人,缺乏经验,走了些弯路,过于轻怠了自己的主业,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杨默抿了抿嘴,拿起手里的资料指了指某栏:“可他们的帐面上存在著超过1100万的大额预付款项,且应收帐款也超过了1300万;与此同时,他们存货周转率也明显高于同行均值,甚至达到了27.3%……不知道耿副局有何见解呢?”
耿姓中年人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子出来了,恨不得现在就操起凳子杀到新达材料公司的财务部,然后把他们的财务副总按在地上暴揍一顿。
我TMD知道你们当初盼望著能拿到城产基金公司的扶持款吹米下锅,可你妹的就算是要财务造假,也麻烦造的像样点啊!
你当城产基金公司这边跟们以前见过的那些合作企业一样,屁财务知识都不懂一点啊?
人家TMD比你专业多了,你把财务异常表征搞的那么明显,你当人家是瞎子么!?
这一分钟,耿姓中年人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当初没有让部门里的那些业务精英悄悄地溜过去,然后亲自指点新达材料公司的那群蠢货们如何把帐本修改的天衣无缝。
想到这里,他表情有些僵硬地看了看一旁的尤亚坤,声音略微多了一丝干涩:“那个,杨总,新达材料公司毕竟是市属国企,业务环境陡然变好了,跟兄弟单位之间多了一些不好直接催款的三角债,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听著这个连刚毕业的菜鸟都不会信的借口,杨默没有给他太过难堪,只是笑了笑,继续指著下一栏:“同样是LED蓝光屏,津门那边同行的毛利均值是37.6%,新达材料这边的统计却是62.2%几乎高了将近一倍,这个怎么解释……难不成他们是采用通过赊抵上游企业原材料的方式,来化解和对冲与兄弟企业之间的三角债?”
耿姓中年人:“…………”
杨默:“还有,新达材料的运费与收入未有同步增长,甚至其换算差额比达到了74.6%,我想知道,耿副局对此是怎么看的?”
中年人:“…………”
杨默:“好吧,或许耿副局是想说运输公司本身,或者他们的关联企业也深陷与新达材料的三角债泥潭中,因此采用某些方式来冲抵费用后未被计入帐本也可以理解……可新达材料的存贷双高,甚至其在半年内就向德州银行借贷了11笔款项,其资金总额高达841万元,这个怎么解释?”
杨默的脸上忍不住浮现一丝恨铁不成钢的讥讽:“如果新达材料去年的营收数据是真实的,在DZ市银行系统本身没有放贷压力的情况下,我想请耿副局解惑一下,他们为什么要贷那么多款,又为什么要把这些钱存入银行刷流水?”
“筹资活动现金流与投资活动现金流出双增长,但是经营活动现金流却与净利润背离,而且背离的这么明显……只怕是有些不符合常理吧?”
耿姓中年人如同一块木头一样坐在那里:“…………”
杨默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大抵清楚了这位老兄在一些事上的态度,当下叹了口气:“刚才说的还只是新达材料的部分财务异常特征,他们的非财务异常特征更是数不胜数;”
“比如去年前三季度产量增长幅度远大于固定资产增长幅度;”
“比如去年前三季度的生产人员占比高于同行业,研发人员的占比却明显低于同行业;”
“比如他们的主要客户和供应商(预付帐款)中包含关联方或者疑似关联方;”
“比如他们去年前三季度的客户规模特征与交易规模不匹配;”
“比如被投资单位规模特征与估值(投资成本)不匹配,等等等等……”
说到这,目光缓缓扫过尤亚坤,杨默的声音轻柔的仿佛不带一丝感情:“这些东西,想必就没必要在这里一一细说了吧?”
会议室里如死般的沉寂了一会儿,余光瞥见尤亚坤显得有些难看的表情,耿姓中年人一咬牙:“杨总,虽然新达材料的异常表征的确是有些多,但说到底,这里面有很多是因为其市属国企的特质,以及老工业区的一些客观存在的历史遗留环境所造成的误会而已;”
“说到底,杨总你眼下只是通过表征去推测而已,没有确切的证据情况下,直接判定新达材料公司利用空壳公司虚构交易,只怕是不合适吧?”
“他们毕竟是市属重点企业,一旦错判的话,影响是极为恶劣的,也会引起群众的强烈不满!”
很明显,耿姓中年人如今只能拿实证来说事,并且隐晦地告诫杨默,这种事真要是把那些四两的东西拿到秤上来的话,对你并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杨默现在松口,不出一个星期,新达材料公司一定会有一份重新梳理和查整后的新财务报表呈递上来,届时,上述的种种漏洞,一概不复存在。
其实如果不是杨默另有所图的话,今天这个口松了就松了;甚至今天过来的不是尤亚坤而是叶涛的话,他今天也就到这了;
只不过很可惜,自打成为了城产基金公司的一把手那一天开始起,杨默就彻彻底底地走上了钢丝绳,因此有些事情,他是万万不可能退后一步的。
所以……
杨默静静地盯著这个职称比自己还高了整整一级的中年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忽然一笑:“尤市、耿副局,意思是只有拿出关键性的铁证,市里面才会允许我们对新达材料的不良资产进行后续的剥离和冲抵处理?”
耿姓中年人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却是迟迟不敢开口。
包括新达材料公司在内的一众企业被突击审计,不但关系到市里面的面子,后续的惩罚性债务冲抵,更是关系到各种资产的剥离和冲抵……但凡是有脑子的人,都清楚这里面存在著何等巨大的操作空间。
后者,其实才是尤亚坤这些人坐不住的主要原因。
而他虽然从职称上来说比杨默整整高了一级,又是威名赫赫的财税口一员,但体制内的人都清楚,财税一口,对于那些普通群众和民营企业而言固然是堪称手握生杀大权的天庭神仙,但实际上在系统里,却只是处于第三档的尴尬位置……说白了就是受气干苦活的,手上的那点职权对于同体系的人来说,半点力都使不上。
所以,尤亚坤一个眼色下,他固然不敢不冲出来当排头兵;但真遇到神仙打架的场面,他却是绝对不愿意夹在中间当炮灰的……杨默的职级不可怕,城产基金在城建投资这一块的职权也不可怕,但他们那个组织托命,在德州地区用于实验产业升级的大基金所赋能的职能和专项汇报权,却异常的要人命。
见到耿姓中年人不说话,尤亚坤叹了口气:“杨总,你要理解我们,新达材料公司毕竟是市里的重点扶持单位,没有关键性证据就给他们扣上一个财务造假的帽子的话,是要惹出大麻烦的!”
听到这货笃定自己现在拿不出证据来,以及那隐晦无比的威胁,杨默笑的却是更加爽朗了:“其实我本来是不想拿出来的,可是既然尤市觉得难做……”
“也罢,既然市里面需要证据去向组织和群众交代,那么……我给你们证据就是!”
说完,杨默打了个手势,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的卓君月脸色苍白地放下笔,然后略显哆嗦地起身,拉开会议室的大门,小跑著直奔机要室而去。
不到三分钟,小声喘息著的卓君月就回来了,然后将几迭用红线封捆著的文件袋小心翼翼地放在尤亚坤的面前。
尤亚坤见到那熟悉而特殊的捆绑红线,又瞅了瞅文件袋口的红色印泥,眉毛忍不住皱了皱。
在杨默无声地伸手示意下,他用笔挑开了印泥,解开了文件袋上的绳子,把里面的资料抽出来一看,
顿时,他的脸色就变了……
第526章 先人一步(2)
1987年4月~1991年1月,新达材料公司总经理庄某,以扶持小微三产项目,解决职工家属就业问题为由,先后以内部贷款扶持的形式,孵化了57家民营/公私合营性质的小微企业,而这些小微企业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先后成立了超过247家包括大量皮包公司在内的下游关联企业,虚构了一张相对完整的业务网络;
1987年7月起,庄某指挥其下属以投资和扶持的名义,为这57家小微企业注入资金,依托其虚构的业务网络购买新达材料公司生产的产品,并使用上述企业的银行帐户进行具体的采购付款操作。
1988年8月,新达材料公司通过评估、招标的形式,授予这247家下游关联企业中的20家小微企业一级合作资质,这20家小微企业按照新达材料确定的经营模式定期向其申请运营费用,经审核后由新达材料公司每月向这20家小微企业拨付11万至21万不等的经营费用;小微企业在收到费用后,按照庄某提供的转帐路线图把资金转到新达材料公司及其子公司帐户。
1990年2月,新达材料公司总经理庄某及其一致行动人陈某、蒋某,在邀请本市银行系统对其进行新一轮资产评估过程中,向其提供虚假合同协议7份、含有虚假附件的意向性协议5份,致使新达材料公司评估值虚增,超额骗贷440万元。
1990年4月~6月,新达材料公司依托总计高达841万的银行贷款和其虚构的业务网络,虚增了共计407万元的销售额,相应利润32.5万,占当季净利润比重41.95%;
7月~9月,虚增销售额1016万,相应利润50.8万元,占当季净利润比重88.79%;
10月~12月,虚增销售额1386万元,相应利润110.8万元,占当季净利润比重150.39%。
………………
看著文件袋里那20家拥有著“一级合作资质”小微企业的尽调报告,以及过去三年里的银行流水、高度关联帐户的汇款存根复印件,尤亚坤额头忍不住跳了跳。
他可以不在乎文件袋里由工商系统、社保系统提供的包括合同和实缴注册资金在内的一系列证据材料,但却不能在乎银行系统提供的这些数据和存根复印件。
如今并不是后世,需要资料直接从银行系统的电脑里调取出来就完事了,在这个手记帐为主的年代,要查企业过往三年的流水和高频次汇款帐户,那绝对是一件令人崩溃的事情。
如果不是涉及到什么大案要案,又或者是组织上派出专项小组来突击审计,你想让银行系统在堆满帐本和票据存根的库房里给你一本本的翻找三年前的数据?
美得你!
可杨默就是拿到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DZ市的银行系统要么是打心眼里不敢稍有得罪眼前的这位年轻人,要么就干脆是暗地里跟这货穿上了同一条裤子。
他不知道事实究竟是哪一种情况。
毕竟那位刘行长已经在那个位置上五年多了,畏惧杨默身后某位从上任班子留任下来的常务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在银行系统没有独立出来之前,市一级的银行不但要充分尊重他这个副班长的意见,同样也要被常务所节制……双方之前相处了这么久,定然都是知根知底的,要是某位姓叶的常务一个不高兴,也不用别的,私下里把一些老底子捅出来,估计刘行长只能乖乖申请调往基层锻炼业务。
不过鉴于如今市里面的情况,他虽然不否认有这种可能,但可能性应该不会很高;
很简单,叶涛如今的被动局面人人都知道,也都知道叶涛这位常务为什么会这么被动,即便是那位刘行长有些什么老底子被叶涛所知道,但只要多来自己办公室里主动请示一下工作,然后坦白承认一下错误,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所以,更有可能的是……
那位刘行长已经悄无声息地跟杨默穿上同一条裤子了?
这有些不应该啊!
虽然主管大基金的杨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等同于古代的朝廷特使,城产基金公司也可以算作半个朝廷直管单位,许多方面都可以不受自己的节制,甚至在有必要的时候还能直达天听;
但是……
这跟你刘骞有什么关系!?
人家的大基金是有专管帐户的,吸筹的资金再多,你也用不了一分钱,也做不出半毛钱的成绩出来,你跟他走在一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不过想不通归想不通,尤亚坤却是极不愿见到这种情况发生的。
原因很简单,DZ市如今的财政预算极为吃紧。
既然国家的转移支付不够用,杨默这边又一直不怎么认他的面子,那怎么办?
那定然只能考虑从本市银行系统这块想办法啊……哪怕只能走迂回手段,从商业借壳借贷这块想想办法,那也能极大地缓解市里面的财政压力,然后让他大展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