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这个挂牌上市发行新股都需要求著人买的年代,不是你发了城投债就能募集到资金的,人家之所以会掏钱卖你的城投债,一方面是因为杨默的面子够大,另一方面却是冲着那5%的不动产+公共设施的分配权来的。
说白了,就是看好这些不动产和公共设施,尤其是不动产的升值空间来的……就城投债那8%的利息,这年头谁能看得起?
那么问题来了,一旦这些不动产因为当下的变故缺乏升值空间,在内在利益驱动不足的情况下,以后的城投债还怎么可能卖的出去?
商业示范区次级商圈这一块已经是DZ市这边除了大华工业园和市中心之外最优质、最有潜力的地段了,连这里的不动产都没能产生足够的增值空间,你让人家以后还怎么心甘情愿地掏钱购买城投债?
总之,在示范效应之下,这是市里无法承受的后果,其带来的系统性损失,绝对不止区区一两个亿的GDP可以比拟。
………………
看著杨默那悲天悯人的神情,尤亚坤深深吸了口气。
眼前的年轻人是个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家伙,他实在是不敢去赌对方会不会真的去发这个疯……虽然对方就孤岛二号项目说出来的那些环保问题,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听得出来是基本在扯淡,但到了杨默这种层次,想要借题发挥其实也无非只需要一个能勉强忽悠的过去的借口而已。
该死的,这个混球上一辈子是土匪么!?
放著好好的话不会说,动不动就摆出一副威胁的模样!
隐蔽地咬了咬自己的牙后槽,尤亚坤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杨总说的有道理,的确是需要一碗水端平,国家现在越来越重视环保工作,基层农村百姓的利益我们要维护,城县职工的利益我们也需要重视。”
杨默闻言,一脸叹服地笑了起来:“进入六月以来,德州地区的降雨量是越来越大了,即便是从年初开始市里面就拨款修建了六十多座中小型水库,但各地区河流支干和沟渠的承浚能力却是有限的,一阵大雨后水位还没降下去,另一阵大雨便又来了;”
“当下大部分基层小型化工厂还没来得及配备污水处理系统,在这样的情况下,因为工业废水倒灌土地而引发的群众冲突只怕是会越来越密集……只怕到时候,市里面要高度重视起来啊。”
杨默有时是个很会投桃报李的人,既然尤亚坤松了口,那么他也不能让人家难做才是。
因此刚才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几天各地基层关于环保问题而产生的冲突会一下子密集起来,事关农村基层,又关乎土地和GAP药材种植业,这么密集的冲突所带来的社会影响,足够市里面名正言顺地严把环保关,然后把所有的化工类项目重新做一遍环保评估了。
负面影响那么大,又牵扯到地方上的工农关系,即便孤岛二号项目是石油系统的重点项目,指挥部那边也没有道理不接受市里面的环保再评估。
听到杨默这么上道,尤亚坤微微松了口气:“需要市里面帮忙做到哪一步?”
前前后后听下来,尤亚坤才不会相信杨默宁愿拿著商业示范区的次级商圈和城投债的未来做威胁,仅仅只是为了给那些强村公司争取一些技术含量并不高,综合体量也并不是特别大的制造业订单而已……光次级商圈的商业总量就已经逼近甚至超过这些订单的价值了,这种损益比,压根底就不合算。
而既然对环保进行重新评估,那么得出来的评估结果固然是可以多种多样,给出来的整改意见也同样可难可易,因此需要做到哪一步,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了,其中的玄妙弹荡之处,实不足为外人道矣。
果不其然,杨默闻言笑了笑,示意卓玛丽赶紧给尤亚坤换下已经冷掉的茶之后,沉思了一会儿,这才说道:“我记得当初孤岛二号项目报批的时候,我已经向叶常务阐述过关于这个项目的基本想法了,并且形成了汇报文件;想必尤市你们后来也审阅过相关文件才对。”
尤亚坤轻轻点了点头。
孤岛二号项目堪称是DZ市当下,乃至未来三年内投资规模最大的综合性化工项目,为了配合这个项目,市里面可谓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因此即便尤亚坤他们是后来才空降过来的,却也万万不敢有丝毫轻疏的地方。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杨默之前在汇报文件里所阐述的东西。
稍稍回忆了一下那份文件的内容,尤亚坤脸上逐渐露出惊容:“杨总,你的意思是……?”
杨默缓缓点了点头:“没错,我的意思是,既然孤岛二号项目如今的一些规划出现了偏差,那么我们就该把它纠正到原本的轨迹上来……所以,我的想法是,不但那些配件耗材的订单要留在德州,那些原本在一开始就规划好的核心设备产能,也一样要留在德州、兰陵两地!”
说到这,杨默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语气里罕见地露出一抹不容置疑的锋锐:“行百里路最忌九十九半。”
“鲁西北又不是化工资源稀缺的其它地方,南有聊城,北有津门;仅仅相隔不过两三百里的距离,便有两大初成规模的化工产业集群,高中低档化工原料样样不缺,真要是单单为了满足化工原料需求的话,德州这边有的是更好的选择。”
“所以……”
“要么孤岛二号项目就如同我们一开始设计的那样,给德州地区的石油化工装备科研和制造业的升级、以及强村公司的孵化计划全力以赴地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如果不能,那干脆大家一拍两散!”
他这人向来信奉要么不打,要打就要把人打疼的原则;既然好好商量不能商量出一个勉强令人满意的结果,那干脆把屋顶直接掀翻。
尤亚坤闻言,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脸上的从容终于维持不住:“杨总,你疯了!?你难道不知道,孤岛二号项目这次变更土建方案和设备方案,是部里面的指示?”
杨默看了他一眼,纠正道:“是部里面某些人的私下授意,而不是部里面的指示……这两者的区别很大,尤市你恐怕还是要注意一下用辞。”
尤亚坤眼角抽了抽。
这有什么区别么?
杨默见状,却是笑了起来:“我听说尤市您是大秘出身?”
尤亚坤眉头沉了沉,心中略有不喜,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杨总的消息果然灵通。”
跟后世不同,在当下这个年代,由于上升通道还算顺畅的缘故,地方上从基层一步步升上来的人往往会瞧不太起那些秘书出身的干部,觉得这些人都是蒙荫之辈,缺乏夯实的经验基础不说,关键是没有那种一往无前的魄力。
其实这一点在德州前后两任班子的身上也表现的很明显,在德州还是县级市时,叶涛那一群人就敢为了一个可能只有三成机会的希望,把所有的注都压在刚刚成立的大华公司身上,然后调动全市所有的资源,用一种对内狠硬无比的态度去配合大华公司,这才有了商业示范区的成功和德州营商环境的一月三变。
而尤亚坤他们呢,空降过来的时候明明德州已经升为地级市了,有著更好的政策扶持和发挥平台;可半年过去了,甚至就连与各县之间的关系都没有梳理通顺,这要是换成原来的班子,早就一边跟人拍著桌子大吼大叫,一边挟著大势平A过去了。
关于那些私底下的非议,尤亚坤和田广跃都很清楚,所以听到杨默提起他以前大秘的身份,结合他当下的境遇,下意识就有些不舒服。
杨默听到对方用一种与其说是婉转,不如说回避的方式回答问题,火上浇油似地点了点头:“难怪。”
难怪?
尤亚坤眉毛一竖,差点没能压住心里的火气:“杨总,难怪什么!?”
语气已然带上了浓浓的不悦,仿佛下一秒就要翻脸。
杨默摇了摇头:“尤市,恕我直言,你跟叶常务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你考虑的太过全面了……思虑全面到了有些不合时宜的程度!换句话来说,就是有些顾虑,压根底就是没必要的!”
思虑太过全面?
没有必要?
尤亚坤皱了皱眉,紧紧地盯著杨默,表情看不出是怒是喜。
杨默一摊手:“就拿当下的这件事来说,尤市,我必须要强调一点……地方和央企是两套系统!”
“地方上固然等闲不能干预我们央企的内部事务,可在没有传达正式文件传达下来之前,部里面一些人的意见和看法,对你而言重要么!?”
“除此之外,尤市你是不是忘了,如今的德州是分税制改革试点城市!”
“分税制改革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是充足国库之余,实现地方上的经济性分权!”
“麻烦尤市你仔细品品,什么叫经济性分权!?”
“你以为组织上把德州选为分税制改革试点城市,把你派过来主持经济建设工作,单纯只是把GDP搞上去,把未来几年上交的纳税额提上去就完事了?”
“如果真的以为仅仅只是如此地话,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可持续发展的潜力呢?”
“人均收入和就业率呢?”
“产业竞争力和自主权呢?”
“人才的行业占比率呢?”
“这些明面上没说的指标咱们拿什么完成!?”
说到这,杨默微微顿了顿:“尤市,广州那边计划修建一个大型体育场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吧?”
正被杨默一连串反问问的背脊微微发汗的尤亚坤闻言一愣,然后点了点头:“听说了,亚运会刚刚过去大半年,全民体育是热点,广州那边经济本来就比较发达,又是最先被定为分税制改革的试点城市,想要通过修建大型体育馆拉动当地的GDP也正常。”
杨默摇了摇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微微顿了顿,杨默抬头看了看,发现亭子外的天空上隐约有朵云层跟蟹钳很相似,当下叹了口气:“算了,其它的不展开说了,就说一件小事吧。”
“广州那边计划修建大型体育馆的事情刚一传出去,就引得一众企业跃跃欲试,都想趁机拿到一大笔订单;而当下国内非常知名的两大空调品牌,格力和春兰据说也闻讯而动……毕竟广州气候湿热,大型体育场需要安装数量不菲的空调。”
轻轻笑了笑,杨默嘴角挑起一丝诡异的弧度:“虽然说格力和春兰都是民族品牌,而且中标的可能性最大,但是尤市,你不妨猜测一下,在质量差不多,名气差不多,体量也差不多的情况下,这两家都去竞标,该如何分出个胜负?”
尤亚坤想都不用想:“那自然只能靠价格分出个胜负,既然质量都差不多,那肯定是谁的报价最低,就选哪一家嘛。”
杨默点了点头:“我的判断跟尤市你差不多,这两家最后大概率只能靠著价格分出个胜负了,甚至为了这个噱头,以贴近成本的价格竞标都不奇怪。”
“可是在华夏,凡事最怕开先例,一旦这两家空调品牌中的某一家以超低价竞标成功之后,以后在B端和G端这块,要想把价格再提起来,只怕就难了……可如今的空调价格昂贵,除了各类单位之外,有能力购买空调的私人消费者,并不算多。”
“也就是说,这个头一开,不管是哪家品牌竞标成功,它以后就只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然后凭借着边际成本优势和更低的价格,把国内空调市场的大半江山都纳入怀中。”
尤亚坤听的云里雾里:“这有什么问题么?空调的价格这么贵,把价格降下来不是一件好事么?”
杨默摇了摇头:“把价格降下来从某种角度来说是一件好事,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觉得在这个过程中,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尤亚坤望了他一眼:“自然是广大群众了,等空调价格降到普通百姓都可以买得起的那一天,大家也不用忍受那难挨的炎炎夏日了。”
杨默再度摇了摇头:“我且不说从宏观的角度来讲,尤市这种观点跟当下企业盛行的降本增效一样是个伪命题,单说……”
中间停顿了一下,杨默叹了口气:“算了,这个话题就不展开了,我直接说出我的看法吧……在我看来,在这个过程中,真正的最大受益者,既不是广大群众,也不是中标的那家企业,而是……岛国的三菱,以及国外的其它压缩机制造商。”
诶?
尤亚坤顿时诧异起来:“这是为什么?”
杨默笑了笑:“原因很简单,当下国内的空调企业,造不出符合较高标准商用的压缩机,所以不管是格力还是空调,别看他们当下是国内最知名的空调企业,但从产业的角度来说,他们目前只是空调配件的组装商而已……也就是说,他们最大的成本,其实就在进口压缩机这个核心部件上,而他们不管再怎么压缩成本,也不可能把空调的售价降到比进口压缩机的进价更低的水平;”
“而我们都心知肚明,不管是三菱还是其它国外的压缩机制造商,出口给我们的压缩机价格,是留有充足利润空间的……可偏偏不管我们的进口量再大,也不可能去反过来影响到他们的定价策略,这里面的道理,想必尤市不难理解。”
胶卷行业的案例那么经典,尤亚坤自然不可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关键,当下脸色有些难看:“可是我相信,国内的压缩机制造水平很快就能赶上来,到时候就不会受制于人了……而且即便没有国家的政策指导,但出于商业驱动,不管是格力还是春兰,我不相信它们不会投入科研力量去攻坚压缩机制造技术。”
杨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相信我们国内的压缩机技术终究会有赶上来的那一天的,但是,要说很快就能赶上来,那我只能说尤市你过于乐观了。”
重重叹了口气,杨默拿起卓玛丽刚刚分过来的茶汤抿了一口:“原因很简单,在这个过程中,中日两边的企业受益不成正比,由于国内的空调厂商采用了薄利多销的策略,因此能够截留下来的利润额非常有限,分配给科研方面的资金就更少了;”
“反观岛国那边,不管你华夏的空调卖多少钱,它出口的压缩机价格都是稳定的,利润值也要高得多,而且华夏的市场那么庞大,国内的空调卖的越好,岛国的企业就有更多的资金和驱动力去预研下一代更先进的压缩机技术。”
“想想看,一边只有一百块的预算去做科研,另一边却有一万块钱的预算去做科研,谁能更快的研究出下一代压缩机技术,不言而喻了吧?”
“所以,当国内忍辱负重,勒著裤腰带辛苦钻研三五年才研究出可以追平第一代岛国压缩机技术的时候,岛国那边早就把第二代技术研究出来了,甚至连第三代技术都在预研中了;”
“这会导致一个情况……但凡国内的空调厂商敢把自己研究出来的一代压缩机技术开始应用在产品上,那么岛国那边立刻就会注资另一家华夏空调企业,然后把二代压缩机用上去,最终靠著更高的品质,差不多的售价,活活把你卷死!”
“接下来嘛,就是同样的把戏,同样的轮回了。”
说到最后,杨默死死地盯著尤亚坤:“所以,尤市,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会借你的手对孤岛二号项目项目施以雷霆手段了吧?”
“所谓一旦开始便见胜负,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事情,其实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不然就只能等到依附的那只蚂蟥自身出现意外才有摆脱或者超越的机会……所以,不管前面的孵化过程再艰难痛苦,我们也要咬著牙挺过去。”
宛如饮酒似的将杯里剩余的茶汤一饮而尽,杨默的语气里带著一丝混杂著阴寒的果决:“尤市,北方是石化重地,石化装备也是一块肥的不能再肥的肥肉;”
“拥有技术自主权,才有可能拥有定价权;”
“拥有定价权,才有可能在正常的商业循环中截留足够的利润;”
“有了足够的利润,才有可能保证后续的技术研发能力,从而让产业发展和升级进入正循环;”
“产业发展进入正循环了、不再受制于人了,才谈得上产业战略自持力;才谈得上提高人均收入;才谈得上就业容纳力;才有资格谈人才行业占比率,才谈的上可持续发展。”
深深吸了一口气,杨默的表情罕见的严肃起来:“尤市,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说这些,并不是想用什么大道理来绑架你;而是想分享给你一个我自己的感受;”
“要想进步,首先你得活在当下……但这个【当下】却并不是普通人以为的那个当下,而是比眼下的那一步多一步。当下的那两步如果都迈不出去的话,看得再远,考虑的再多,却又有意义么?”
“所以,我诚恳地提醒尤市你一下……”
“切莫忘了,德州是分税制改革试点城市;”
“切莫、切莫忘了,分税制改革的用意;”
“切莫、切莫、切莫忘了,组织上对你寄予的种种未必能明说的厚望!”
嘶~
听到杨默连续三个“切莫”,尤亚坤忍不住偷偷抽了一口凉气,看向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神,也变得莫名了起来。
果然不愧是组织上寄予厚望的人,对于文件精神的解读和上意的揣摩,细思起来,竟然比自己强了足足一筹。
见到尤亚坤阴晴不定地在那低头垂思,杨默轻轻笑了起来:“再说了,尤市又何必担心那么多呢?”
“部里面某些人的看法真的就那么重要么?”
“可别忘了,赵老对咱们德州也很有好感呢,据说最近好像也有来德州视察工作的想法……实在不行,到时候我们一起陪著赵老去农村基层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