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一手成掌竖在胸前,另一只手波动着菩提念珠,双目无悲无喜的平视陈胜,用一口地道的雍州话说道:“前方乃我佛驻跸之地,清净无垢、不染红尘、不沾因果,刀剑不可加伤也!”
陈胜拄着猎猎飘荡的九龙战旗,冷笑道:“凭什么?”
老僧平静的重复道:“前方乃我佛驻跸之地,清净无垢、不染红尘、不沾因果……”
陈胜的眼角抽了抽,面无表情的打断道:“不够!”
老僧拨动念珠:“我佛既是一、又是二、也是无限,他说够、便够。”
陈胜:“我是大汉人皇、八荒之君、四海之主,我说不够、便不够!”
老僧沉默许久,忽然双手合十:“人皇陛下如何才肯退兵,请划下道来。”
陈胜颔首:“想我退兵、倒也简单,还我大汉尚书令李斯命来、还我大汉斩妖司镇守使庆轲命来,在指天起誓,永生永世绝不再踏足我华夏半步,我便即刻退兵!”
老僧平静的看着他:“人皇陛下的意思是……没得商量了?”
陈胜朝他竖起了一根手指:“好教你们知晓,我陈胜处世,最大的原则便是:只要不死人,那就什么都好商量;一旦死了人,那就什么都别商量!”
“我陈胜不会拿自家人的命,做为谈判的价码,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他加重了语气,森然道:“血债,只能用血偿还!”
老僧沉默几息后,轻叹了一声,平静的说道:“人皇陛下既执意如此,那便出手吧!”
陈胜目不转睛的凝视了他片刻,忽然笑道:“我们大汉有个规矩,叫做‘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今日便且先放你一马,等到了你们孔雀王朝,我再好好向你讨教!”
老僧毫不犹豫的摇头:“我尝闻,九州有名言曰‘择日不如撞日’,贫僧现在就想请人皇陛下赐教一二!”
陈胜:“我才是大汉人皇,我的规矩,才是大汉的规矩!”
老僧听言,低头不语,却也纹丝不动。
陈胜见状,毫不犹豫的一招九龙战旗,大喝道:“全军都有,听我命令:破城、屠城!”
说完,他再次第一个朝着那座红顶白墙的城池飞去,一边飞一边张口说话,声音径直出现在了老僧耳边:“我不信你会是我的对手,若敢出手,就死在这里吧!”
老僧直视着笔直的朝自己飞过来的陈胜,眼角抽了抽后,再次低头叹息了一声。
下一秒,五彩光辉消失。
老僧宛若实体的身影,徐徐淡去。
陈胜见状,猛地向前一挥九龙战旗,咆哮道:“杀!”
“杀啊!”
五万虎贲军将士陡然爆发出一阵穿云裂石般的高呼声,稳健的方阵陡然化作决堤的洪流,奔向红顶百墙的城池。
一鼓而决!
第五百三十章 人屠
阿耆尼在惨叫。
一朵朵绚烂的彼岸花,在陈胜的眼眸中盛开,却未能在他的眼神中掀起多少波澜。
震天的哀嚎声争先恐后的涌入他的耳中,却好像与市井中熙熙攘攘的叫卖声没什么区别。
作为这场血腥屠戮的缔造者。
他并不震惊于自己的心狠手辣。
他震惊于自己的平静。
他想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还只是陈家大郎,跟着老父亲与家里的叔伯们,去围攻太平道在陈县的据点。
当时家里的杀胚叔伯们,屠杀黄巾残余,杀得满地人头乱滚,他在一旁吐得稀里哗啦,直呼噩梦。
那场面,也的确一度成为他的心理阴影,他记得好像有大半个月,自己吃饭都不香。
那个自诩老谋深算、实则既中二又热血的少年郎,肯定想不到……
自己会变成一个,比那些被他认定为杀胚的叔伯们,还要残酷十倍、百倍、千倍的屠夫!
“说来你们不会相信,我是真想做个好人,与人为善、弘扬正能量。”
他垂下眼睑,遮挡住满目的血红:“可你们,为什么非要欺负我这么一个老实人呢?”
“这回乐子大了吧?老实人要把你们祖坟都给你们挖了……”
……
三日后。
嬴政在魏缭、赵佗、章邯等人的簇拥下,打马徐徐走进褐红的城池。
刚一跨过低矮的城门,一阵热风便裹挟着一股浓烈的腐烂恶臭迎面袭来,嬴政呼吸一窒,险些呕吐出来。
他不由的勒住胯下健马,放眼望去,就见周遭搜寻战场的士兵们,人人脸色都苍白如腊月雪。
仔细听,到处都是稀里哗啦的呕吐声……
“这城里,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吗?”
他偏过头,询问身畔的魏缭。
魏缭的脸色也难看得紧,听言点了点头:“暂未尚且接到发现活人的来报!”
“那还接手个卵城池!”
嬴政罕见的爆了粗口,脸色铁青铁青的:“速速召集城中所有将士,退出城外,收集干柴一把火焚了这座城池……将所有进过城的将士集中扎营,谨防瘟疫!”
他拨转马头就往城外行去,章邯与赵佗连忙打马跟上,二人的表情也都难看的跟见了鬼一样!
只剩下魏缭一人伫立在原地,捋着清须不停的呢喃着:“有伤天和、有伤天和啊……”
“君上!”
一行人出城后,赵佗打马追上嬴政,用力的吞咽着唾沫小声道:“末将以为,我等就不必再跟在汉王后方了吧……”
嬴政回过头,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从少年时期就跟随在自己身畔,几乎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亲卫长,一眼就看出了他眼神中极力隐藏的胆怯、恐惧之意,像极了当年他失手打碎周王赐予他们家的礼器时的惊惶模样……
见他不置可否,章邯也凑上来,小声的劝说道:“君上,末将也以为,我等委实是没有继续再跟随汉王西进的必要了,他所过之处、赤地连城,我等继续跟下去,也无有任何建树,平白的消耗本就不多的粮草不说,还、还……”
他期期艾艾的,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嬴政不耐的将他们不敢说出口的话给说了来:“尔等是怕汉王杀得兴起,回头把我等也一并宰了吧?”
章邯咽了一口唾沫,不敢搭腔。
而赵佗此刻忽然就想到了先前自家君上所说过的那句话:‘世人都被汉王仁慈的表象所迷惑,都忘记了,他可是群雄逐鹿的大赢家……’
当初听到这句话时,他只觉得格局打开了。
此时此刻嗅着城内飘出来的浓烈腐烂恶臭,再细细的咀嚼这句话,他才发现:‘自家君上看人真准,不愧是曾经与汉王争过天下的豪杰!’
世人都道白起那老儿心狠手毒,一战坑杀二十余万百越大军。
可依赵佗看来,白起那点的手段,也就配给汉王提鞋!
你白起再狠,也只是坑杀异族贼军而已吧?
人汉王,可是准备从西域一路屠城屠到孔雀王朝啊,他奶奶的,要真叫他把这条路给走通了,大半个西域都得叫他屠成赤地……
难怪白起落到大汉手里,那么快就降了汉王。
原来你们是一丘之貉啊!
“汉王是说错了什么话,让尔等误以为我等还有的选?”
嬴政看着这两员心腹大将,有些怒其不争的低喝道:“他可是人皇,金口玉言、言出法随,他开口要我等跟随,尔等敢走?尔等是长了多少颗脑袋,敢这么去挑衅他的威严?”
赵佗与章邯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觉得莫名的心慌。
自家君上的表述与态度,都很有问题啊!
嬴政停顿了几息,喘了几口粗气,他也觉得心头仿佛压了一口大石头,压得他心烦意乱,而后粗声粗气的说道:“还有,尔等往后对人皇陛下放尊重着些,朕可以称呼他为汉王,不代表尔等也可以称呼他为汉王,汉王不会杀朕,可不代表,汉王不会杀尔等!”
“咕咚。”
赵佗、章邯齐齐咽了一口唾沫。
他们终于悟了。
原来胆怯的,不只是他们!
也对……
任谁突然发现,自己以往欺之以方的仁人君子对手,其实是个屠城灭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屠,以前的宽容宽仁,都只是对方大气不愿与自己一般计较……都会觉得自己这些年就是在生死线上反复横跳,而且还是拉着全族老小一起横跳吧?
这谁能不细思极恐?
这谁能不毛骨悚然?
嬴政看出了二人的眼神有异,但这个时候,他哪里还有心情去琢磨他们心头的想法?
‘那厮这一趟走下来,西域霸主指定是没得做了!’
他怅然若失的心想道:‘往后就踏踏实实的做西域牧罢!’
……
南疆的局势,尽在白起的掌握之中。
五十万百越兵马,从逼近南疆防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为了白起手里的提线木偶!
他要百越人分兵,百越人就必须得分兵。
他要百越人撤退,百越人就必须得撤退。
与他对阵的百越盟主桀骏,攥着一揽子的作战计划来九州,却全程被白起牵着鼻子走。
小到河道涨水,不得不拆分营寨。
大到粮道被袭,不得不派兵支援。
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精密设计,就像是一组环环相扣的齿轮,一点一点的推动着南疆的大势,从双方各执半边,滑向的白起一人之手!
面对这种局势,桀骏也不是没想过破局、没想过反击,可破局拔剑四顾心茫然,反击白起绵里藏针滴水不漏……
白起在经营南疆六载之后,已然触摸到了天时、地利、人和共冶一炉、挥洒如意的兵家至圣之境!
这个状态下的白起,配合五十万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精锐之军,纵使是陈胜亲来,都得先退避三舍,再徐徐图之。
更遑论是桀骏一个蛮将?
六月初,在敌我双方都抵达预定位置之后,白起终于下达了全军出击的军令!
朱雀军区五十万大军,分成了二十多股大大小小的兵马,不规则的来回穿插在南疆的防线上。
既像是参天大树深入地下、稳固水土的发达根系。
又像是八爪鱼搂住猎物后,每条爪子都产生了自己的想法……
短短两三日之间,白起完成了对来犯之军的切割与方向包围!
再然后,就是收紧包围圈,就像是收紧绞索那般!
突如其来的变化,别说是处于包围圈里的百越兵马,就是总揽全局的桀骏,都直接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