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乡埠头这边话事的天地会香主刘十八更是尊贵,半坐半躺在埠头旁的一只凉棚内,一边吸着洋烟,一边在和一个前凸后翘,容貌妖艳的女人攀谈。
这女人自称姓许,是衡州府逃过来躲长毛的,说是来投她的远房表哥曾竹亭曾老爷的,在曾老爷的老家荷叶塘白洋坪扑了个空,就想来湘乡县城碰碰运气,她还带着个瘦猴似的小男孩,唤作曾十九的,由一个粗壮的女仆抱着,呆在一边。
又黑又瘦的刘十八吞了几口云雾,又用一对三角眼往那女人身上鼓出来的地方打量了几眼,然后又瞄了眼那个小小的曾十九,暗忖道:“瞧你一身的江湖气,定然不是什么正经女人,莫不是衡阳府里过气头牌,被曾老爷养在外头的,现在听闻曾老爷的结发妻子过世了,就凑上来寻个当填房的机会?
那个小男孩的一对三角眼倒有几分像曾老爷莫不是曾老爷养在外面的儿子吧?
我看你还是想多了,曾老爷的儿子曾涤生可是堂堂的侍郎,曾老爷就算要续弦,也得续个大家闺秀,哪里轮得到你?你个窑姐出身的,给曾涤生当后妈?像话吗?
不过这娘们嘴巴也真甜,一口一个刘大哥的叫着,还塞了一包沉甸甸的洋钱给我。算了,还是帮一帮吧也许时来运转,真就当上曾涤生的小妈了呢?”
胡思乱想了一番后,这个刘十八终于放下了心爱的烟枪,笑着对这姓许的女人道:“许大姐,你表哥曾竹亭的确在湘乡城内,一个多月前就到了,还带着一大群儿孙,就住在城内的曾家大屋里。不过他老人家的长子可是曾侍郎,那是连知县老爷见了都要下跪的大官.你可得想清楚了!”
这姓许的女人听见“曾侍郎”三个字,顿时大喜,又从身边的一个仆人手里取出一大包烟土塞给了那刘十八,笑着道:“刘大哥,多谢了,我这次带来的东西有点多,船又给堵在了外头,您能不能帮一个?”
刘十八见她的反应,心道:“原来她不是曾竹亭的女人,是曾涤生的外室,这就更难办了!曾涤生现在可在守孝.照规矩是不能纳妾的!”
不过他还是收下了烟土,然后招呼过来一个门徒,帮这个出手大方,长得又好看的女人安排了个插队,还关照自己的那门徒帮那姓许的女人在狭窄、拥挤的县城内租个小院子。
无论如何,总是要先安顿下来
湘乡县城,曾家大屋。
这大屋其实一点也不大,比曾家在老家荷叶塘白洋坪的房子小太多太多了,而且又旧又破,也不知道盖了多少年了?
别看曾国藩在官场上很得意,道光十八年登科入仕,道光二十六年就当上了内阁学士加礼部侍郎衔八年啊!从考上编到当上副部级,只用了短短八年!而且他这一路上来也没花什么钱,都是靠皇恩浩荡上来的。
他的会试、殿试排名虽然不高,但是后来的朝考考好,文章写到道光心坎里去了,长相又讨道光帝的喜欢,所以道光亲拔朝考第二,点了翰林,然后就是翰林院、乡试主考、侍讲、侍读、庶子、起居注官这一路升上去,八年就“副部”了。这官运不能说不好,可是这财运就不大好了.一路上来全是“被清官”,给皇上、皇子当“侍讲、侍读”怎么捞?收补课费?给皇帝编起居注也没法捞啊!也就是下去充考官可以稍微捞一点。
在北京当官的开销又大,光是房租就够曾国藩头痛他都“副部”了,还没个房!所以曾家这个所谓的官僚大地主,其实也不富裕。
而曾国藩、曾国华两兄弟现在又一块儿丁了忧,根据满清的制度,汉人官员死了爹妈要回家丁忧当孝子,而当孝子期间朝廷是不发俸禄的所以如曾国藩、曾国华这俩本来有官可做,可以拿着俸禄孝敬父母的孝子,现在因为死了妈,就只能回家啃爸爸的老!
真是“孝”死了!
而曾家兄弟的“啃老守孝”,最近也啃不下去了!
因为刚刚有几个替曾家看守荷叶塘白洋坪产业的族人跑到湘乡,告诉曾家父子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他们曾家父子兄弟唯一的收入来源荷叶塘白洋坪的土地,全都让长毛给分给当地的贫苦百姓了!
“禀老太爷,大老爷,四老爷、五老爷、九老爷荷叶塘白洋坪前几日来了三四千长毛,全都是精锐,光是鸟枪就装备了上千杆,还有十几门大炮,领头的是个什么西王!”
曾家大屋内,老太爷曾麟书,大孝子曾国藩,四孝子曾国潢,五孝子曾国华,九孝子曾国荃全都大感意外。
“西王?萧逆朝贵?他领着三四千人去荷叶塘白洋坪干什么?”曾国藩的二弟,族内行四,一直在家里管事儿的曾国潢看着眼前一个曾家族人,一脸的惊诧莫名。
那个曾家族人回答道:“他们.他们好像是来分您家的土地的!”
“啊?”和几个兄弟一样,都是一脸坏相的曾国潢张大了嘴,活脱脱一个晚清地主老财的模样,“这这这萧朝贵放着长沙不去,带着几千人马大老远的跑到湘乡的乡下,就为了分我家的地?”
“对,对”那曾家人连连点头,“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就分了您家的地,隔壁几个乡都的绅田都没管大老爷,五老爷,你们在外头做官的时候是不是得罪过这个姓萧的?”
“你胡说什么呢?”
“二弟,别说了。”
曾国潢还想再分说几句,不过曾国藩开口制止了兄弟,然后挥挥手叫那人下去了。
“国藩,你怎么看?”
那曾家人一走,曾麟书曾老太爷就看着他最杰出的儿子曾国藩发问了。
曾国藩却猛地站了起来,一张凶恶的面孔上露出了慌张的表情,用沙哑的声音说:“不好!这姓萧的一定是来抓我的快,快去把朱知县和黄知县都请来.三弟、四弟,你们亲自去,一定要快!”
第153章 不好了,长毛大军来了!
“石樵、子英、筠仙,萧朝贵那个贼头带着三四千人到了荷叶塘白洋坪一定是来抓我这个在籍侍郎的,我得尽快离开湘乡!”
曾家大屋内,一脸恶人相的曾国藩仿佛一只被猎人盯上了的豺狼,显得极为不安,在幽暗,破旧,散发着霉味的老房子里一边说话,一边走来走去。
屋子里还有三位访客,第一位是已经来湘乡三次劝曾国藩出山的郭嵩焘。
第二位是个面相颇为富态的男人,乃是湘乡县的县尊,姓朱,名孙贻,字石樵,江夏清江人。他也是湘军的早期创始人之一,早在道光三十年,金田起义都还没爆发时,他就召集刘蓉、王等人,以“欲卫闾里,非团练乡兵不可”为由开始建立地方武装。
而在太平军攻入湖南后,他又将所属的团练武装分成三营,由王负责左营,罗泽南负责中营,康景晖负责右营。后来骆秉章用左宗棠之谋,召集各地团练入卫长沙,罗泽南的中营,王的左营都去了长沙,只剩下一个右营还在湘乡。
而第三位访客就是黄世杰。他的道州团练现在也分成了三个营,张定湘率领左营,他率领中营,张国梁率右营。这次张定湘的左营跟着左宗棠留守长沙,黄世杰和张国梁则率领两营千人来了湘乡。
也就是说,湘乡城内现在有一千五百绿营兵,还有“大将”张国梁。
但曾国藩却没有一点守住的信心,因为他已经知晓来取湘乡的是太平天国的西王萧朝贵!
他还知道,湖南省会长沙已经被另外一支太平军攻破,只剩下一座城堡和一座天心阁还在坚持。
长沙都快丢了,黄世杰一道州人,张国梁一广东人,又没守土之责,凭什么守湘乡这个小破城去抵挡萧朝贵?
所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涤丈,我的兵马随时可以走!我一千精兵,可保着涤丈全家往”黄世杰拍了一半胸脯,才忽地想起长沙好像去不得了,那该去哪儿呢?
这个主他可做不了,只好望着曾国藩,等这位“湘湖大孝子”发话。
“去常德府城武陵县!”曾国藩说,“如果长沙不保,岳州多半也要沦陷,湘抚张石卿只能在常德治事,我等要不负君恩,在乱世当中有所作为,也只有去常德了。”
“哦”
郭嵩焘眼睛一亮,忖道:“你终于不装了?现在左季高越做越大,这个孝子再装下去,湖南就要没你份了!”
“涤丈,子英,你们走了,我怎么办?”湘乡县尊朱孙贻一听曾国藩和黄世杰的话就有点急了。
曾国藩和黄世杰都不是湘乡的父母官,没有守土之责,自可以说走就走。可他朱孙贻是湘乡知县,守土有责啊!而且他是个捐班,花了好大代价才买到这个湘乡知县的,本还没收回,就背个“丧师失地”的罪过。
这要是被锁拿入京了,还不得被洛中诸公的走狗细细炮制?
“不怕!”曾国藩摆摆手,笑道,“石樵你不要怕,你手里还有五百团练,有兵就不怕!而我到了常德之后就是团练大臣,还怕保不住你吗?”
朱孙贻虽然是个捐班,但却是个熟读“四书六经”(四书五经加《反经》)的捐班,甚至在没有《反经》的时候,已经无师自通走上的“反”路。可不是王揆一、孙恩保这种书呆子可比的!
所以他马上就明白曾国藩要干什么了!
于是这朱孙贻也不端什么读书人的臭架子,纳头便拜,泣声道:“孙贻愿为涤丈马首是瞻!”
曾国藩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又扭头望着黄世杰和郭嵩焘。
郭嵩焘一脸忧愁地说:“涤丈,我看这一仗下来,湘湖的官军剩不了多少,长沙、岳州、衡州、郴州、桂阳州和永州都难保这可是半个湖南啊!”
黄世杰则道:“涤丈,还有半个湖南我们替涤丈抢下来!”
曾国藩点点头,然后又向着虚空抱了抱拳:“皇上若想保住剩下的半个湖南,还是得仰仗吾等湘湖士绅和石樵这样会办团练的地方官。
石樵,你放心,皇上不但不会追究你的失地之责,还会给你一个知府当一当!”
他又望了眼黄世杰和郭嵩焘,笑道:“子英,筠仙,湖南的知府也有你一个!”
朱孙贻重重叩头:“谢涤丈!”
郭嵩焘一抱拳:“嵩涛唯公马首是瞻!”
黄世杰则一揖到地:“晚生后学漂泊半生,未得明师指点,若蒙不弃,愿为公之门生!”曾国藩捋着胡须轻轻点头:“好好,吾已有门生黄梅帅仲谦,溧阳陈作梅,合肥李少荃三人,皆一时才俊,今日又得你道州黄子英,凑成四大门生,何愁大事不成?”
大事?你也要做大事啊!好
黄世杰马上撩起袍子跪倒在地,朝曾国藩磕了几个响头:“学生愿为师尊马前之卒,愿随师尊提湘湖之兵扫平乱世!”
曾国藩赞许地看着自己新收的门生,拈着胡须,温言道:“子英,你和孙贻好好准备一番,咱们明天就走记住了,万万不可声张!
现在长沙已失,萧逆兵至,若让城中士绅知道吾等要逃之夭夭,只怕.”
曾国藩没有往下说,而黄世杰、郭嵩焘和朱孙贻则是一块儿重重点头。
湘乡县城,人心惶惶!
湘江沿岸的“太平风暴”已经越刮越大了!
之前一路绕开清军和士绅团练固守的小城大镇,一路往北疾行的罗耀国率领的不过是数千先锋军。而在湖广总督程采的督标放弃衡阳往西北“绕道支援长沙”后,沿着湘江开过来的可就是萧朝贵亲率的两三万人的大军了,而且是水路并进。
与此同时,长沙被太平军攻占的消息又沿着湘江一路向南疯传!
这下不仅湘江东岸的地主老爷们没办法守住他们的镇子,连湘江西岸的城镇都保不住了。
而现在又正好是秋收季节,向来是乡村间土豪劣绅和佃户贫农们矛盾最激烈的时候。
对于那些已经在饥寒交迫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贫苦农民来说能少交一年的租子,能一年不还阎王账都是好的!
在长沙没有陷落,在西王大军没有水陆并进开过来的时候,那些士绅还能凭着手里那些仓促组织起来的团练压制住局面。
但是现在,长沙都姓“太平”了,那可是一省都会啊!西王大军马上也要到了,天.变了!
所有湘江沿岸的乡镇,全都“炸”了!
到处都是抗租、抗税、抗债,有些是拜上帝会的“地下会员”煽动的,有些干脆就是自发的。
那些没有比较强大的团练武装驻守的镇子,天一黑就出乱子,要么有人大晚上唱《迎太平》,要么有人放火放鞭炮嚷嚷什么“太平天兵来了”!
不少比较机灵的地主士绅也不等萧朝贵来了,自己就先逃为上了。
往长沙逃是不行的,那是自投罗网!
往衡阳逃.那是迎战萧朝贵!
所以就只能沿着湘江的支流溪水往西跑,结果就大批大批挤到湘乡来了。
而曾国藩这个在籍侍郎,湖南士林领袖,咸丰爷亲封的团练大臣,自然就成了这些挤到湘乡县城来的各地士绅眼中的救命稻草了。
况且,湘乡城内还有足足一千五百团练.只要他们和曾国藩不逃,那些逃亡而来的士绅就会多一点安全感。
可是就在今天晚上,小小的湘乡县城之内,突然有人用一种仓惶到了极点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呐喊!
“不好了,曾侍郎要跑!”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不好了,曾大人跑了!”
“不好了,曾国藩带着团练跑了”
这声音仿佛拥有魔力一般,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笼罩了湘乡全城,顿时就夺走了那些逃难来的士绅地主心中仅存的安全感。
那些早就如惊弓之鸟一般,睡觉时候都睁着一只眼睛的士绅们,纷纷被守夜的家人们叫醒,打探消息的家人一波一波给派了出去,打着灯笼在小小的县城内到处乱窜,没一会儿,县衙门外,四座城门里面,都能看见闪烁的火光。
而“曾大人跑了”和“长毛来了”的呼喊声依旧此起彼伏,不少湘乡县的居民也被惊动,也纷纷走上街头东张西望
于此同时,在湘乡城头上巡夜的一个湘乡团练右营的队官,忽然在一片茫茫的黑夜当中,看到一条由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组成的火龙,正沿着溪水北岸,向着湘乡县城飞速而来!
他们似乎跑到了一条岔路上,火光组成的长龙一分为二,一条奔向湘乡城北,一条奔向湘乡城东。
这是,这是数千顶着夜色急行军的太平军!
也只有太平军才会这样努力
在沉默了大约几十个刹那之后,湘乡城头的这位队官终于从恐惧之中醒来,随后发出了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呼喊:“长,长毛来了.长毛的大军真的杀过来啦!”
第154章 曾国藩听了,你被五面包围了!
小小的湘乡县城,很快就要被太平军五面包围了东面、北面、西面、南面、里面!
在湘乡县城南门附近,一条狭窄破烂的小巷子里面,一所紧闭着宅门的小院当中,这个晚上挤了几十个一手打着火把,一手提着钢刀,腰带上插着短枪,脑袋上还包着红巾的太平军战士,正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太平军.已经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