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皆筋疲力尽了,躺在草地上望着漆黑,漆黑可怖的天……
雨终于落下!在雨落下时,他们又不约而同,钻进那凄冷的苏克素护河里……
6
自打娃噜嫂被贾老二践踏后,老大就与这个恶棍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为了兑现娃噜嫂不去找那个流氓算帐的承诺,老大时时都在平息心头仇恨的怒火。说起来他还年轻,遇事没啥抻头,所以老大每逢碰见到贾老二,准会将牙咬得“嘎嘎”乱蹦,恨不得立刻将这个恶棍撕成碎片。起先贾老二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心里犯嘀咕。心说,
“这小子,他妈了个‘X’的,犯哪股子邪,跟我叫那门子劲?”
后来在贾老二的心里,又勾起那天刨娃噜媳家房子的事。贾老二心想,那天这狗崽子小子要动野呀,如果不是“柱子”(关爷)把这小子按住,自己一准吃亏。想到这,贾老二便在心里骂道,
“鸡巴黑五类狗崽子,妈了个X的,还想起刺。这是共产党的领导,是贫下中农的天下,反了天不成!”
如此一来,贾老二对老大也是耿耿于怀,处处找茬。在生产队讲评第三季度工分时,大部份社员均顺利过关。可一评到他,贾老二就跟害了狂犬病似的,一跳八丈高嘶喊着,
“老大!不行——劳动态度不好,经常旷工(指那天下午),思想不要求进步,不靠近组织(指他自己),和逃荒盲流打得火热……我提议给他四等11分……”
贾老二这乍乎不打紧,会场顿时凝住了,就连关爷也愕然了。伊瘸子刚刚张开那黑窟窿般的大瘪嘴,半天未能合拢。众人皆噤若寒蝉,皆纳闷,心说,
“老大,从来一点活都没少干过,前几个季度给人家压低到三等13分,已经够过份,今天这是咋的啦 !老大咋又把他给得罪了,这一家活得可太难啦!(指他家)”
就在大家谁都不作声的档口,坐在炕里的富二嫂屁股一颠,便开了腔,
“我看,贾主任说得有道理,一个出身不好的人,不把心思放到劳动改造上,竟往盲流那跑不知图稀个啥……”
还没等富二嫂把话说完,富二哥在下面狠狠捅咕富二嫂的腰,阻止她说下去。被迫停住话的富二嫂,临了未忘和贾老二碰一下目光。当富二嫂得到贾老二的肯定后,咧嘴笑了;同时她也没忘记瞟一眼,蹲在墙跟的老大。看样子,贾老二是等待更多人的支持,故会场陷入短暂的沉静。就在这时,关爷见大家均不语,便不失时机面带讪笑,和着稀泥冲贾老二说,
“二叔!我看这样吧,老大呢,还按原来三等13分。二叔提的问题,老大今后改正不就结了,好不?”
凭心而论,关爷这次本打算给老大二等14分,可没料到事情如此不随人意,半道杀出个程咬金。就眼下形势而言,自己也只好和个稀泥,折中一下。故而关爷做谦和乞求状,眼巴巴视着贾老二(马上又要选队长了,看来关爷过年还想连任!实属无奈之举。)听罢关爷的话,伊瘸子也合拢上他那老太太般的瘪嘴,用牙床子咬着烟袋也咕噜出一句,
“那是,那是!”
如此一来会场又活跃了,赞同声音唏嘘一片。
贾老二见状,“呼”地从炕上蹦至地当腰,瞪着冒血的眼睛,不依不饶地叫喊着,
“不行!坚决不行——这是阶级路线的大问题,是革命与反革命斗争的大问题——”
……
涉世尚浅的老大一直以为,世界上最难受的事,莫过于评工分。一到评工分时,老大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担心到时没人替自己说好话,还怕关键时有谁找茬,令自己难堪。每当一念到自己名字,他总是像做了类似扒女厕所、摸哑巴咂扎、扣彪女人下身、抑或搞破鞋等诸如此类的丑事似的,将脑袋缩入领子里等待审判,其状极惨。可担心归担心,每次老大还是以弄出一肚子王八气而告终。每逢这时老大的爸爸一定会哎声叹气劝他,
“孩子!谁让咱们成分不好,都是爸爸连累了你,忍着吧!”
爸爸无奈的话语,使老大心软了,事情也就慢慢过去。可久而久之压在老大心头的苦恼、郁闷、却挥之不去。有时想起这足令他憎恨这一切,不觉茫然了,“自己人生尽头在哪?”
这次讲评到自己,老大原以为不必再忐忑不安,因为自己的工分标准已经最低,不可能再低!出人意料,贾老二这条狗跳出来对自己发难,“真是冤家路窄呀!”蹲在墙跟,老大视着吱牙瞪眼的贾老二,仇恨的怒火顿燃,愤怒的热血顷刻涌遍全身,觉得整个人都在膨胀。就在老大忍无可忍的一刹那!轰隆一声!胸膛炸开了,脑袋炸开了,一缕缕血,一片片肉,一快快骨头,带着仇恨向贾老二扑去,同时吼道,
“贾老二——我X你个血妈……”
如同雄狮一般,老大咆哮了。老大很少骂人,这次他不仅要骂人,还要打人。吼声一起,老大挥拳冲贾老二打去。老大的爆炸至使会场立刻炸了营。该说关键时还是关爷处乱不惊,扑上去一把先将老大抱住。(否则,那天他就要闯大祸。)
关爷力大如牛。两头牛在地上翻滚。乱军之中,老大的爸爸惊恐万状扒开人腿,跪到他跟前哀求说,
“混帐的东西,要打今天你就先打我吧……”
狡猾的贾老二见大势不妙,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哧溜逃了。队委会被老大搅黄了。老大知道自己已闯了祸,可他心里并不那么害怕。多年压在他心头的火山,终于崩发了!心灵深处获得释然,真正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感。心说,管他哪!横竖也是不好活!
事情闹大了,自是吓坏了老大的爸爸。当天夜里,老大爸爸就跑到贾老二家,连磕头带作揖,求贾老二高抬贵手,大人不记小人过等诸如此类之好话说了一大堆。可那个地痞、无赖在堡子里早已横行霸道惯了,对此他不可能善罢甘休。
次日下午,老大正在田里割水稻,就见贾老二狐假虎威带一帮人马逼上来。老远老大就瞧出那帮乌合之众,乃大队民兵是也。那帮家伙,身上个个都背一日本造三八大盖枪,人人胳膊上均套一红袖标,且弄出一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状。走到地头,狗仗人势的贾老二,跳着脚高声嚎叫,
“肇科贤——,(他爸的名)肇希杰(他的名字)——出来!革命群众要对你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滚出来!”
那天是老大爸爸,硬把他从地里拖至地头,否则他会选择豁出去。他们爷俩一到地头呼啦就冲上来几个民兵,不由分说连踢带打将他爷俩五花大绑,然后押往大队部。
大队部设在永陵镇前街(读gai )东面。一路上他们爷俩就如同游街示众一样,引来不少观者。到了大队部,革委会人等反复向他爷俩交代了党的政策,令他爷俩低头认罪。在认罪程度上,且要上升到一定领域的高度;在挖思想根源上,要体现出一定深度,否则革命群众不会答应等云云。
经过一番教育,又把他爷俩关进一个小屋,直至晚饭后才将他爷俩押回阿哈伙洛,开现场批斗会。
小队部里坐满了人。事后老大方知,那是贾老二提早通知大家,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请假的结果。参加批斗会的,除了大队革委会的人外,尚有队委会的成员。随着贾老二一声歇斯底里,批斗会算拉开了序幕。
“把阶级敌人——进会场!”
一激动贾老二少说一个字,站在他身旁的大队革委会人忙在下面捅咕他说,
“押进!押进!”
贾老二顿悟,忙补充道,
“押进会场——!”
贾老二喊声一落,刚刚上任的妇女队长富二嫂立刻跳出,带领社员们呼喊口号,顷刻间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骤起。口号声之大,足可将房盖掀翻。事后他也知道,那也是经过提前演练后的效果。
“打倒阶级敌人!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打倒四类分子……”
顶着滚滚的口号声浪,他们爷俩被押进会场。随着大队革委会的人,双手在空中一挥,口号声戛然而止。这时贾老二率先跳出喊道,
“阶级敌人——低下你的狗头——”
贾老二的喊声一出口,马上就有几个人随声附和着。他爸爸不仅是右派,还是地主子弟,曾在万恶旧社会的国民党时期做过职员,因此说他乃久经风霜之老运动员,不为过。实践证明,他的爸爸对付这些人等颇有手段。他制胜法宝是,事事顺着他们,让你低头你就低头,让你说啥你就说啥,免受皮肉之苦啊!所以方才贾老二一喊,他的爸爸立刻显示出诚恳之态度,低头弯腰达九十度以下。与之爸爸相反的是,老大却未低头,而是直挺挺站着。见状,贾老二又喊了一嗓子,
“低头——”
老大仍旧未低头。这时贾老二冲将上去,跳着脚狠狠按老大脖子,可老大依然使劲挺着,几个来回下来未果。贾老二恼羞成怒,起脚照他后腿腕冷巴丁一踹,未及提防的他扑通跪至地上。然而,老大却像头倔强的公牛似的呼地立起。
就这时又上来几个民兵,有的按老大的头,有的拼命打他脑袋和脖子,可老大依旧咬着牙,死挺挺站着,噼哩啪啦的拳头巴掌和脚同时落到老大身上……
就在贾老二等人打老大时,突然会场后面响起一片骚乱。
“你们不能打人——不能打人哪——”
听到喊声老大心里砰地一跳。他听清那分明是娃噜哥的喊声!因此,老大趁按他脑袋的人回头时,也向后看了一眼。只见娃噜哥,边喊边挥双臂往会场里冲,中途被关爷像拎小鸡似的拦腰抱起,悬在半空中的娃噜哥直蹬腿。紧接着就扑上去两个民兵,将娃噜哥飞快捆上,也推到批斗会现场,站到老大身旁。这时大队革委会人开始愤然发问,
“这个人是谁!干什么的!破坏批斗会!居心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