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起,何平就开始陷入了痛苦沉思。她在想,论男人眼前这个男人该说不错,虽未必有老大那样有种男人的洒脱,可他毕竟是条纯朴侠义的满族汉子。论条件虽说他在农村,而自己可以回城,可妈妈已经改嫁,回城对自己还有什么意义呢!另外还有,自己已经是破了身子的女人,这是同学们大都知道的事情,回城后哪个好男人肯要自己……
这事足令何平痛苦抉择了好一阵子。一天,她勇敢地向那个排长道出,自己曾被人强奸过的事实。可那个排长冲何平微微一笑说,他早已听说过这件事。当时把何平感动得不行,于是她便投入了那个男人的怀抱……
高考公布分了。老大和高高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跑到县一高中去看分。到了一高中院内,他们发现已经有许多人在围着观看。不动声色的老大和高高慢慢挤到人群前面,开始分别寻找自己的名字。不一会,老大眼前突然一亮,果真瞧见自己的名字啦!那一刻,老大的心便开始激动起来。后来高高在众多的名字中,也找到了自己。最后的排名次,老大和高高中间仅隔两人,而他的排名在前。
这事足以让老大和高高兴奋了许多天,不久高高就被大连财经学院录取了,而他却名落孙山。后来老大知道,自己未被录取的原因,一、政审不合格(虽说不唯成份论,但那时的人依旧很左。),二、牵扯到领头罢工的事。
临走那天老大和高高,歃血为盟发誓永生不忘!最后老大把高高送上了锦绣前程……
后来老大听说,北京也是那次进了大学校门。
高高走后,老大终日郁郁寡欢,心情早已陷落在深谷里,从内心深处流出的话更少了。老大再清楚不过,自己的心已无力去思想,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直觉得只有处于昏昏噩噩的状态最好。
脸上的肌肉似乎已僵死,老大的喜怒哀乐界限模糊,融合成一副痴呆相。然而不知为何!最近几天何平的影子一直在自己脑子里出现。对此老大不能确定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自己现在的状态,想念她吗?是所有知青都开启了新的人生,在怜悯她吗?是想知道她现在的生活,过得是否好吗?还是寻求同命相连的一种支撑……
乍暖还寒的一天,老大穿上何平送给自己的那件灰色的卡上衣。的卡上衣虽已打了补丁,但老大还是穿上了,至于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出了家门,老大独自一人朝呼拦哈达山下缓缓而行。当老大来到山下的小草屋,见到那已是断壁残垣时,他凝在那里良久,良久,最后他流下了眼泪……离开小草屋,老大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翻越了呼拦哈达山,然后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下走。老大心里知道,这条山路的最下面,就是榆树公社的红石砬子大队。到了红石砬子大队,再往北走进山里,就是镶蓝旗堡了。
积雪基本都融化了,满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树木,和枯败的杂草。所谓的上山小道,就在两个山包间的沟里。老大知道若顺着这条沟爬到上面,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踩着沟里的乱石,老大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在坡陡的路段,他不得不借助手和路旁的灌木……
最后老大终于站到了山岗上,一抬眼便望见,在一个大大的山坳里散落着的泥草房。来到堡子口的大梨树下,清楚自己马上就要见到何平了,可就在这时老大突然犹豫了。于是老大就一屁股坐到梨树下的石头上,开始反问自己:你到这里来,要干什么呢?见了何平你又说些啥?何平对你的到来,会做何反映……
后来是一个拄着棍子的老人,颤颤巍巍站到老大面前,他只好问及哪个是沈阳知青的家。于是老人很愉快地指给老大,靠里面的那个草房。按着老人指引的方向,老大很快就找到那个草房。
低矮的草房只有两小间,就坐落在山根下。看样子,草房上苫的草已多时未更换了,坑坑洼洼的不知漏不漏雨!黄泥抹就的外墙已有很多地方脱落了。
院落很小,周围是用乱石堆砌的半截院墙。由于房门未关,老大瞧见灶间里的墙被烟熏得黢黑,地下还胡乱地堆放一些柴火。灶间里正有一头猪仔在拱地,同时在它后面落下一堆猪粪。因为院子里没人,所以老大在院子里停顿一会,就进了屋。
屋子里很暗,跑出两只鸡,过道门也是开着的。屋里除了南炕上的柜子是新的,但也早已失去了本色以外,几乎是黑糊糊一片。当老大的目光落到北炕时,把他吓了一大跳;因为北炕上肮脏不堪的被子里,正卷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太。老太太身边正熟睡着一个孩子。目光呆滞的老太太张着嘴巴不语,直勾勾地视着老大。如果不是箱盖上何平和那个男人的黑白照片,无论如何老大也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切,与何平有啥关系。
看罢这一切,老大敢确定炕上的老太太就是何平的婆婆,而那个孩子就是何平的。在后来,老太太那含糊不清的话语中,老大费了很大劲才得知,何平的丈夫随生产队去外地搞副业了。何平这会到后山去割柴火。没有再继续呆下去的理由,同时老大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出了院子,老大觉得自己的腿死沉死沉的,可没走出几步,他的脚还是不知不觉地朝后山方向拐了……
当一个头发零乱的女人捞着一堆柴火从山上下来时,老大鬼使神差般地,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如若不是何平身上那件扎道工作服棉袄,老大绝不会相信,那就是当年穿着泳装,在苏克素护河桥下游泳的何平。唉呀,何平啊!你的激情,你灿烂的笑容和梦幻,是否已埋在时间的厚土之下……眼看着何平从自己身边走过,老大跌坐到石头后面的山坡上,眼泪哗哗地流出。
接着,老大就在心里反反复复叹着一句话,“人活着为何这么苦,为何这么苦……”
2
那天,老大未能与何平相见,而是独自又返回阿哈伙络,等他回到家里时已是凌晨了。回来后老大病了,在炕上躺了好几天。
……
一天中午,老大到镇里去办事,在生产资料商店门口突然与朴恒哲撞了个满怀。朴恒哲告诉他,你被抓走不久,水库就清理出一批人,其中就有自己。战友相见,自是高兴不已,于是朴恒哲就拖老大去喝酒。虽然老大这些日子不大想见人,但那天他还是跟着朴恒哲,走进一个朝鲜族家。朝鲜族家里的炕是满的,在他们到来之前,已有几个朝族男人围着桌子,嘀哩嘟噜说着什么。这时朴恒哲将那几个朝鲜族男人一一介绍给老大。大家皆说认识他。接下来,大家便落座开始喝酒。
朝鲜族勤劳、聪慧、多情。性格不像满族人那样粗暴。他们较温驯,是一个很优秀的民族。他们除了能歌善舞以外,还是一个饮酒的民族。
那天老大忘我地喝,忘我地唱,忘我地舞,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反正是来者不拒。何时离开的那个朝鲜族家,直至几天后他才知道。那已是下半夜了,老大足足喝了十多个小时的酒啊!将朴恒哲喝得,当场就钻到桌子底下了。
几天后,老大恍恍惚惚地记得,自己走过了苏克素护河桥时,还用拳头狠狠砸桥栏杆。后来的事就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
……
酒终于醒了,老大慢慢睁开了眼睛,知道自己还活着。望着陌生的房梁,他在吃力地辨析自己这是躺在哪里?就在这时,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女人声音,使老大的心陡然震颤起来,是娃噜嫂家!
“终于醒过来啦……”
是娃噜嫂守在老大身边,话未说完她就涕泪涟涟了。听着娃噜嫂伤心的抽泣,老大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躺在这里……后来那无声的泪水,也顺他的眼角滚落。再后来,娃噜嫂止住了哭声,找来热毛巾,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就在娃噜嫂替他擦脸时,老大陡然挣扎着爬起,同时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回家……”
可还没等老大完全爬起便又跌落到炕上。这时,娃噜嫂声泪俱下地说,
“你现在这样能走吗……嫂子啥地方得罪你啦……你回来这么多天……连看我一眼……都不来……”
极度悲伤的娃噜嫂,扑到老大身上已泣不成声了……过了很久、很久老大默然地流出一句。
“你不是,也没来看我吗?”
又过了很久,娃噜嫂已经不再恸哭了,从老大身上爬起说,
“你说我能不想去看你吗?我没去看你的原因是,你进去后,估计肇婶是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再加上咱俩被公社圈了一宿的事,也被她知道了。因此,有一天在村口,肇婶把我堵住,很严厉地和我谈了一次,有些话说得可难听了。你说我还怎么去你家去呐!”
“那,关爷为什么总往你家跑?”
老大问。这时娃噜嫂思忖了一下,接着说,
“你哥走后,我一个人女人怎么能撑得起这个家呀!所以这一年多来,亏了关队长的帮助。生产队里分粮,他给送来;自留地种不上,他帮着种;院里的洋井也是他帮着打的,类似这样的事,实在太多了!就连最困难的上山砍柴,也都是他帮着往家拉。堡子里有很多人说,他拉我“帮套”(两个男人用一个女人。)这话我听说过。其实他们都错了!关队长绝不是那种人。每次到我家,他连口水都不沾,干完就走。后来我实在憋不住了,在你回来前的一天,我堵着门逼问他‘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只是单纯的做好事,或是怜悯我吗!现在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你,难道你就不怕背黑锅……’后来关队长看我真的急了,于是他就十分严肃地对我说,‘为了老大!老大不在,这是我的责任!’说完他转身就走了。听到他的话,当时我很吃惊!所以说,你千万不要错怪他呀!”
老大深深地陷入了沉思,又过了许久他慢慢地问,
“那娃噜哥,得的是什么病?”
“肝癌……”
“我怎么在这?”
老大又问。
“前天半夜,不知为啥我咋也睡不着,后来我就觉得门口有动静,于是我穿好衣服来到院子。一推开院门,我就发现地下躺着一个人,当时吓得我不行,刚要去喊人突然听到那人哼叫了一声,我仔细一看,才知是你。然后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你从外面背进屋子……”
突然间!老大从炕上爬起,一把将娃噜嫂抱住,他的手就像岩石缝里扎进的藤根一样……
供桌已置,焚香若袅,萨满女神说毕,她凝住了。一会就有泪珠挂在她长脸上。沉静了很久,她猛一拍案,复又摇起腰铃歌起:
长生天地的气力里 腾云驾雾飞行吧 广阔大地保佑哩 直指天涯起程吧……
……
歌舞毕,萨满女神昏昏睡去,在梦中她呓语着:
拂晓前,在村口一颗男人的心,被卡车载走了。女人的心悄然伫立在村口,眺望远去的卡车。卡车满载着男人那颗炽热的心,穿越深山丛林,跨越急流桥梁。一路上,卡车时而驶进阳光灿烂的清晨,时而钻入天地晦暝的傍晚,时而又疾驰在雷声滚滚的深夜。
阴森森的夜,一只窟兔奔跑在暴风骤雨中。惊恐的窟兔一会逃离荆棘,一会躲避毒蛇,一会又成功地从陷阱中逃脱。窟兔忽然觉得,前方的路实是险象环生,故调头就朝山下奔。因为它知道,那里有森林、青草、山泉、迷雾,松鼠、月光……尽管还有坟墓,但它早已被美丽的山花覆盖着。
卡车,在长白山崎岖的山路上疾驶。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苦旅,不知卡车翻越多少座大山,飞过几片白桦林,最后落入云端。
凄风苦雨中,男人的心在俯瞰红彤彤的山野。在山野间它瞧见,一只瑟瑟抖动的老山羊。瞧老山羊的样子,就很容易让人想到,它定是生于清朝初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