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湖面上出现十多个灯光,似乎是打着灯笼的舟子,在水面上映出点点倒影。赵观看得有趣,摇醒老邱,说道:“喂,你看,那是甚么?”老邱睡眼惺忪,摇头道:“谁知道?”便又睡了过去。
赵观凝目望去,见那十多艘船似乎在追逐一艘小船,不多时便将小船围在中心。他隐隐见到那小船帆作青色,船头站了一人,寒光一闪,手中似乎拿着一柄单刀。赵观留上了心,向老邱道:“喂,我们过去看看,好么?”老邱嗯了几声,仍旧不肯醒来。赵观没想到这老头喝了一点儿酒便醉成这样,但听得那边叫嚣声起,十多艘小船渐渐围近,中间船上那人举起单刀,大喝一声,声震江面。赵观心想:“这人被这么多人围攻,情势颇为不妙。我当去看看。”
当下自己抓起篙子,将小舟荡将过去。将近那圈船时,但听刀声响起,众人已动起手来。小船上那人大声喝道:“王八蛋,鹰爪孙,老子不怕你!”回手砍翻了两个跳上他船的人。
赵观将船靠近了,才看见周围众船都打着官家旗帜,船上众人身穿官兵服色,心想:“原来是官兵。不知他们在追捕甚么人?”但见小船上那人身形极为高大,有如一座铁塔,一柄刀使得甚是猛劲,刀法虽不怎么高明,但气势威猛,虎虎生风,以一抵众,毫无惧色。赵观不由得暗赞:“好一条汉子!”
但听为首的官兵叫道:“匪徒田忠,快快束手就擒!杭州县令大人有令,匪徒若顽强抵抗,格杀勿论!”赵观一怔,心想:“田忠?这名字好熟。”
却听那大汉田忠叫道:“鹰爪子要我投降,再也休想!”为首的官兵怒道:“你敢违抗官令,造反了么?”田忠喝道:“狗官为了与我青帮争利,编织罪名,陷我于罪,我如何能心服?今夜我能杀几个就杀几个。上来罢!”
赵观登时想起:“田忠,不就是我年幼时曾结交过的青帮粮船领帮?”他见田忠孤军奋战,勇对众敌,心中热血上涌,将小舟撑上前,穿入那圈官船之中,叫道:“田大哥,我来助你了!”抽出腰刀,砍向旁边船上的官兵。几名官兵没留神,登时被他砍下船去,大声惨呼。
老邱这才惊醒过来,但听赵观叫道:“老邱,将船往中间撑去!”老邱见小舟竟已夹在数艘官船中间,只吓得全身发抖,听赵观指令甚有威严,惶急中别无他茦,只好抓起船篙,将舟子撑穿入圈子。他撑了数十年的船,技术原本甚精,这回夜半酒醒,硬着头皮撑舟穿过一圈官兵船,竟也甚是灵巧,不多时便到了那大汉的船旁。
赵观赞道:“老邱,撑得不坏!”向田忠道:“田大哥,好久不见啦。你还记得我么?我是苏州赵观,碰巧今夜也在这西湖之上,特来助你一臂之力。”
田忠见到是故人,不由得又惊又喜,但想这孩子也不过十来岁年纪,就算有勇有谋,也不知能助己甚么力,但此时自己已处于死地,竟然有人肯出手相助,不由得大为感动,说道:“赵小兄弟,这是我青帮的事,我不愿连累到你,这些人杀人不眨眼,你快快离去罢。”
为首的官兵叫道:“小小孩童,竟敢相助叛逆?来人,两个,不,三个都格杀勿论!”
老邱听他将自己也算了进去,不由得双腿打战,低声道:“赵小哥,咱们还是快走罢。”赵观道:“怕甚么?好,我去他船上,你先回去好了。”老邱虽怕,也知道自己不能舍他而去,说道:“小爷,我求求你,咱们一起走罢。我若将你留在这儿,主人非骂死我不可。”
田忠道:“赵小兄弟,老丈,两位义气深重,在下心领了,这就快去罢!”赵观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你我是旧识,大哥何须客气?”
对答未已,旁边官兵已大声喊,围了上来。赵观挥出腰刀,挡开两枝长矛。他自幼出手伤人,都是暗中下手,尽管向成达学过刀法,却从未正面对敌。这夜他见到凌比翼孤身以一柄长剑打退众多高手,大为仰慕,这时便想仿效他的英风,也来个以寡击众,挥刀退敌,便收起毒物不用,使开披风刀法,将身边的官兵打退。
为首的官兵没想到这小孩竟然也会用刀,刀法还甚是高明,又惊又怒,骂道:“大胆狂徒,还不放下屠刀,等下死于非命,爷爷可没好心替你念经超度!”指挥手下攻上。
官兵船共有十二艘,每艘上各有五至七名官兵,有的持刀,有的持矛,赵观一瞥之下,已知这些官兵武功平平。他大喝一声,涌身跳上左方一艘官船,挥刀将六七人都砍下船去。老邱眼捷手快,见他摆平了一艘,便过去接他,送他去下一艘之旁。那些官兵原非勇敢之辈,见赵观快刀逼来,很多不等他攻近,便大呼小叫地自行跳入水中,逃命去了。
不多时赵观便打散了八艘官船,转头看去,田忠正被两艘船的官兵围攻,忙要老邱划过去,跳上田忠的船,挥刀相助。他的披风刀法已练得甚熟,虽从未与高手对敌,对付这些官兵却是绰绰有余。赵观心里自也清楚,自己打退一群武功平庸的官兵,和凌比翼打退四五个武功高手,其间的难易实不可以道里计,但此时在湖上逞逞威风,也觉意气飞扬,顾盼生威。
为首的官兵看情势不对,大声喝令退兵。此时只有三艘船上还有未落水的官兵,听得退兵令,如获大赦,连忙救起落水的同伴,匆匆划去了。赵观和田忠都哈哈大笑,赵观叫道:“落水狗,夹着尾巴逃啦!”
田忠转过身,向赵观深深一揖,说道:“赵小兄弟仗义出手,救了哥哥性命,大恩不言谢,哥哥总会铭记于心。日后当图报答。”赵观道:“甚么报答不报答,自己兄弟,再也不用提起。田大哥,他们为甚么要捉你?”田忠叹了口气,说道:“无非是官与民争。我青帮近日来生意好生兴旺,引起官府觊觎,索贿压榨不成,便将我等罗织入罪。我原本已在帮众掩护下举家逃离,却不巧在这西湖上被官兵拦截下来。你不用担心,哥哥自有办法逃脱。我不愿给兄弟多添麻烦,就此别过。”
赵观点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跳回老邱船上,挥手道:“走罢。”老邱此时酒早醒,脸色甚是难看,瞪了他一眼,才匆匆将小舟划开。
田忠看在眼中,说道:“老丈出手相助,在下好生感激。老丈请放心,在下定当设法不让阁下受到牵连。”老邱听了田忠的话,脸色才缓和了些。
赵观心下甚觉对不起老邱,待他将船撑远,说道:“老邱,我迫你去冒险救人,当真过意不去。”老邱摇头道:“罢了,罢了。好在主人还未召唤,咱们出来干这等事,我等下定得向主人如实报告,等领责罚,唉!”赵观道:“这都是我的主意,你主人该是讲理的人,不会怪到你头上的。”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三十九章 山中之鬼
正说话间,忽听岸边传来两声洞箫,老邱一惊,说道:“主人叫我啦。”连忙拨桨划去北岸。赵观远远便见三个人影站在岸边,两个是白发老者,第三人便是凌比翼,三人头上还飞着一只白鹤。赵观见他们没有带甚么回来,放下了心,叫道:“凌大哥,捉到鬼怪了么?”
三人待小舟靠近,纵跃上船,赵观这才见到两老的容貌。凌比翼领他拜见了,四人进篷中坐下。松鹤老见桌上酒壶已空,微觉奇怪,唤老邱再拿酒来。老邱端了酒壶进来,便向松鹤老说起赵观打退官兵解救田忠之事。赵观生怕松鹤老会为此不快,自己是跟着凌大哥来的,不免连累到他,心下惴惴。他答应要替老邱说话,待他讲完,便插口道:“松鹤老爷爷,这都是我的主意,邱公公是被我逼着去的,请你不要怪他。”
松鹤老点了点头,淡淡地道:“青帮田忠,也是一号人物。你们救了他,很好。”老邱和赵观一听,两颗吊着的心都放了下来。老邱又道:“主人,那些官兵若追究起来,认出这艘船,可怎么是好?”
松鹤老道:“田忠临去时,有没有说甚么?”老邱道:“他说会设法不让我们受到牵连。”松鹤老道:“那你还担心甚么?”老邱张口结舌,说道:“就凭他一句话…”松鹤老道:“这等帮会中的人物,别的没甚么,说话一定算话。你放心好了。咱们走。”老邱便不敢再说,回去后梢撑篙。
赵观心想:“这松鹤老对帮会中人的守信重诺倒颇为推崇。”见他不为此事着恼,不由得对他生起好感。
松鹤老康筝等喝了一轮酒,康筝才嘘了一口气,说道:“好家伙!”松鹤老也摇了摇头。赵观见三人的脸色都甚是特异,似乎见到了甚么奇事,大为好奇,问道:“凌大哥,你们究竟见到了甚么?”凌比翼仰头喝干一杯酒,说道:“咱们见到了挺古怪的事物,待我跟你说来。”
却说松鹤老康筝和凌比翼三人跃上岸,一齐向着山峰奔去。这山位在西湖边上,森林茂密,向无人居,只有樵夫偶尔上山伐木捡柴。三人听那声音似乎就在左近,又似乎还在老远,施展轻功快步追上,直奔了半个时辰,入山已深,四野寂静,三人停下步来,仔细倾听,那山鬼再未出声,更不知他已奔去何处。
松鹤老道:“看来是找不到了,咱们走罢。”话声未了,忽听前面传来一声尖锐的怒吼,正是山鬼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几声狼嗥。三人都是一呆,连忙追上前去探视,但听山鬼的叫声和狼嗥越来越凶猛激烈,似乎正在互相扑击厮杀,三人快步掩上前去,声音却陡然消失了,一场大战似乎已经结束,森林之中飘散出一股扑鼻的血腥味。再往前五六步,便见到前面空地之上躺了一只灰色的大狼,身上满是血迹,已然死去。
凌比翼正想上前查看,康筝却拉住了他,低声道:“有东西过来了。”凌比翼抬头望去,但见昏暗的树林中陡然亮起一对绿油油的眼睛,一眨眼便又不见了,过一下又在数丈外出现。凌比翼一呆:“这对眼睛怎能移动得这么快?”
却见那双绿色眼睛转瞬间又出现在灰狼尸体之旁的黑暗处,眼睛的主人似乎能察觉有人在旁窥伺,向三人藏身的草丛间冷然望了一眼,又低头望向地上的死狼。三人见那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奇异的绿光,却不像猛兽的眼睛,不知究竟是甚么东西,都感到背上一凉,运起内力,蓄势以待,心中都想:“莫非这绿眼睛便是山鬼?”
忽听一声尖号在三人右方十来丈处响起,正是那山鬼的叫声。三人都是一惊,心想:“原来那绿眼睛不是山鬼,山鬼却在我们旁边。”但听脚步声响,一团黑影从树丛中跳出,向着绿眼睛扑去,还未到达绿眼睛的身前,便见一道灰影从绿眼睛的身边闪出,不知是甚么猛兽,直向山鬼扑去。
山鬼惨叫一声,似是被那猛兽咬伤了,快步向后退去,那猛兽一击得手,立时回身跃开,跟那绿眼睛的主人一起伏在黑暗中向着山鬼凝视。山鬼在树丛中传出阵阵浓重的喘息声,接着脚步声响,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
凌比翼凝目向那身影望去,只见那是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再看之下,才知他确实是个人。他头发长及腰际,散乱已极,胡须蓬松,有若野人,身上披着一件破烂的袍子,看来像是道士袍,左手抓着一柄三尺长剑,右手臂垂下,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似是被方才那猛兽所咬伤。山鬼走到灰狼的尸体旁边,陡然仰头狂呼,尖锐凄厉。却见他手一挥,向对面那绿眼睛扔出一团事物,凌比翼看清了,那团事物竟是一个婴儿,全身是血,想来已被山鬼弄死。
对面那绿眼睛向旁闪开,又没入黑暗之中。便在那对绿眼睛快速闪开时,一丝月光落在其上,凌比翼在那一瞬间已看出那是甚么,不由得震惊难已:那对绿眼睛乃是一个人的眼睛,那人竟骑在一只通体漆黑的猛兽之上,似乎是只豹子。松鹤老和康筝也已看出,伸手握住对方的手,心中都升起同一个疑问:“这山鬼虽可怖,却显然是人;对面那绿眼睛却是甚么?”
山鬼狂吼连连,似乎听得出他说:“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替你报仇,替你报仇!”挥剑冲上前,攻向那黑豹和骑在豹上绿眼睛的主人。那黑豹极为灵敏,一跃上树,在树枝间跳跃,不时扑下攻击。绿眼睛的主人口中低声呼喝,浑不似人的声音。曾咬伤山鬼的灰影也跳了出来,扑上去张口向山鬼咬去。凌比翼等已看清那是一只灰狼,身体比一般狼大,与死在地上那只似乎是同种。
那山鬼挥剑抵挡,他剑术竟然极精,不下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黑豹和灰狼无法攻入,不多时灰狼一声嗥叫,后腿被砍了一剑。黑豹几次险险闪开山鬼的长剑,却无法反攻,不多时也被长剑砍中,情势甚是不利。便在此时,豹上那绿眼睛忽然高声呼啸,声彻山林。不多时,一阵沉重脚步声响起,似乎甚么巨大的猛兽奔了过来。山鬼一惊回头,却见一个一人半高的巨物矗立身后,双掌合拢,登时将他合胸围抱住。山鬼长声尖叫,凄惨已极,长剑落地。凌比翼只看得睁大了眼,侧头见二老脸上也露出惊恐之色。三人都已看出,那巨大猛兽乃是一头熊。
三人正想退开,却见豹上那绿眼睛跳下地来,缓缓走到灰狼的尸体之旁,俯身将它抱起。巨熊灰狼黑豹围在绿眼睛身边,呜呜低鸣,似乎都甚为灰狼之死哀伤。
凌比翼只觉难以相信眼前的情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但见站在群兽当中的绿眼睛主人身材瘦小,便似个十多岁的少年,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出绿色的光芒,诡异已极。一人三兽站了一会,绿眼睛便抱起灰狼的尸身,向着密林走去,转眼便消失无踪。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四十章 少女山儿
凌比翼和二老直呆了好一阵,才走出树丛,但见那山鬼躺在地上,满脸鲜血,已然毙命。松鹤老蹲下去查看,惊道:“是他!是飞天观的杞怀子!”康筝奇道:“当真?难怪他剑术如此精湛。”凌比翼问道:“那是甚么人?”
松鹤老道:“咱们先埋了他罢,我回头跟你细说。”
凌比翼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说道:“那骑在豹子上的究竟是甚么人?我想追上去看看。”
松鹤老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甚么。凌小兄弟,莫要无端蹈险啊。”康筝则道:“小心在意,别去太远了。”凌比翼点点头,说道:“我去看看,很快就回。”便向山林深处奔去。松鹤老和康筝动手在地上掘了个坑,将道士和那婴儿掩埋了。凌比翼对那骑豹之人极为好奇,循着血腥味追上,不多时便见到那巨熊的背影。他心中一惊:“这熊当真庞大,难怪那道士抵挡不住,被它一抱而死。”鼓起勇气叫道:“请等等。”
那一人三兽登时停下,回过身来。凌比翼见黑暗中那对绿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直觉知道:“他一定能看得见我,我却看不见他。”走上几步,说道:“你的朋友受了伤,我有治伤灵药,或可相救。”
那对绿眼睛向前逼近了一些,凌比翼定睛望去,看出那似乎是个少女,身穿兽皮衣衫,看来只有十三四岁,脸上神色漠然,只定定地望着自己。凌比翼从怀中取出一盒虎啸山庄的治伤神膏,说道:“将这药敷在伤口,很快可以复原。”
那少女望着他伸出的手,眼中闪烁着怀疑之色,忽然发出一声低吼,充满了威胁之意。凌比翼一呆,心想:“她不会说话么?”当下向她打手势,告知可将伤药擦在伤口。那少女只是望着他,似乎完全不懂。凌比翼念头急转,取出一柄小刀,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流出血来。那少女和三只猛兽一齐望着他,不知他在做甚么。凌比翼取出神膏敷在伤口,流血登止。那少女似乎恍然大悟,伸手接过神膏,转身替灰狼和黑豹敷在伤口上。
凌比翼望着她,心中大为怀疑:“这女孩怎会一个人住在山上,与禽兽为伍?”问道:“姑娘,你怎么一个人住在山里?你的爹爹妈妈呢?”那少女敷完了药,见灰狼和黑豹身上的伤口流血停止,似乎甚是满意,听得凌比翼相问,回过头来,向他摇头表示不懂。凌比翼见她身上衣服都是树皮兽皮等作成,脸上如禽兽般没有表情,心想:“或许她从小生长在禽兽间,从未与人接触。”
那少女忽然伸手指着他,含糊不清地道:“你,谁?”凌比翼听懂了,心中大喜,指着自己道:“比翼。”
那少女点点头,也指着自己道:“山,儿。”她说话有如三四岁的孩童,咬音不正,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出两三个字。两人交换了名字,便无法再行沟通。那少女皱起眉头,抬头想了一阵,才道:“你,谢。”凌比翼微笑道:“不用谢。”
那少女似乎十分高兴,呼哨一声,率领三头猛兽钻入密林深处。
凌比翼呆了一阵,才回到松鹤老和康筝身边,将所见说了。松鹤老和康筝都甚以为奇,纷纷猜测那少女怎会独居山中,与猛兽为伍。三人相偕向山下走去,凌比翼向松鹤老问起那道士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