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儿这般经历换个人来,少不得养出自怨自艾、了无生趣的性子来,他的性子却和凤丫头一样有生气,爱顽笑,可真真是个难得的。
这才是呢,若总是个愁眉苦脸的小样子,我人老了,可就见不得了。”
章忙应下了:“外孙谨记老祖宗教诲。”
凤姐极有眼力,瞧着贾母露出疲态,便招来婆子问道:
“哥儿的行礼东西可搬进来了?可安排哥儿的丫鬟歇息了?去请了过来让老太太见见。
你们赶早去把东北上那处房舍收拾出来,瞧瞧东西可是齐的,若缺了一两样,记明了来回我。”
等婆子们去了,她又转身笑道:
“那处院子虽说小了些,倒也幽静,还有角门开着,哥儿来给老祖宗请安也是极方便的,老太太觉着呢?”
贾母笑说:“凤丫头考虑得周全,再没有比这合适的了,只是哥儿这身到底单薄了些,虽说身子瞧着大好了,也得惜着才是。”
凤姐暧呦一声,娇笑道:
“老太太想的极是,我说呢,刚刚瞧见后楼上有件灰鼠袄子,家里姑娘少爷也没个合适的,原是老太太给亲外孙儿早早备好的。”
众人哄笑不止。
有一种冷叫外婆觉得你冷,已有多年没有感受过了。
章稍作感概,忙谢过了贾母还有凤姐。
正此时,后院有人回话:“哥儿的丫鬟到了。”
章抬眼望去,青岚正怯生生地从帘栊下钻了出来。
只来得及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便被贾母唤了过去。
打量了相貌,问了年龄、家中人口,再听了口齿,又看了看手脚,贾母方微微点头:
“确是个好的,也难为你尽心伏侍了,哥儿能大好也有你几分功劳,往日在家多少不论,往后便按二等的例儿。
凤丫头,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一吊钱来,再拿出二两银子,都给这丫头管着。
以后凡是有你几位兄弟的,也有哥儿的,只是哥儿这一分都是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
且等年底,再让外头总理房的那几个把这份编进来年的例里去。”
凤姐一一地答应了,笑推李纨,又对三春道:
“老祖宗今日多了一对亲外孙、亲外孙女儿,就巴巴地往外掏钱,往后我们再想从老祖宗指缝里抠点银子,那可真是搬梯子上天,没门了!”
三春掩嘴偷笑。
李纨笑着打了下凤姐,道:“老太太可听见了,凤丫头这下算是露了心迹了,往后可得小心着她哄了银子去。”
贾母乐呵呵地道:“让她来哄便是,只管瞧瞧是谁哄了谁去。”
众人笑个不停。
满屋子的丫鬟们大多又羡又妒,偷眼瞧着这不知哪里来的小村姑,也看不出哪儿好了,竟一下子就成了二等大丫鬟,还能替主子管着月钱,真真是气死人了!
青岚一下子涨了几倍的月钱,又管着二爷的月例,自然开心极了,但此时却手足无措,只得可怜巴巴地望了过来。
章忙拉着她,低声教着,一起拜谢了贾母。
贾母又说:“一个丫鬟再得力也难免疏忽,再打发两个伺候着哥儿好生读书。”
青岚偷偷瞧了二爷一眼,就见他笑吟吟的,心里便不大自在,只闷闷地垂手旁立。
凤姐应了声,笑道:
“大前儿林之孝家的送了些东西上门,话里话外想给她闺女找个好去处,我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儿,正在为难呢,这下可巧了不是。”
“他们两口子是个老实的,素来也不出差错,闺女也错不了,这便算一个罢。”
贾母歪在榻上沉吟一会,目光在屋内一圈捧着绣帕漱盂之物的未留头的小丫鬟们身上掠过,最后落在了空手垂立的晴雯身上。
第12章 一念生杀
贾母一生阅人无数,当下便皱了眉:
一段时日没在意,这丫头又长开了些,倒果真是个颜色好的,只是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媚态,日后怕是会带坏了我的宝玉。
罢了,先给了哥儿,宝玉那儿有珍珠在倒不急于一时。
贾母歪了歪身子,随口定下了小丫鬟的命运:
“我这儿再拨一个丫头给哥儿罢,调教了大半年,旁的不说,针线是一等一的。”
精于针线?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莫非是晴雯?
章心中思索着,再次谢过贾母。
如此便算定了。
青岚闷闷不乐。
晴雯怔在当场。
当下瓜果已撤,贾母让两个老嬷嬷带着章去见两个母舅并二位舅母,只等晚间再过来,见见当下不在的弟弟妹妹。
章便知是贾宝玉和林妹妹了,即刻应了,起身拜别。
凤姐也出后门去安排诸般事宜了,顺带带走了青岚。
闹了一上午的贾母神思困倦,眯了眼睛,周围人等个个敛声屏气,恭肃严整。
只有那个引着章进来的丫鬟,心中悔恨,但咬破了下唇,还是不甘地被嬷嬷带去收拾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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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路院,外书房。
章行礼毕,起身垂手而立,胸挺背直,目光恭敬而不畏缩。
【缘+44】
书桌后,贾政端详良久,方抚须叹道:
“很是有几分三妹妹的气度,可叹三妹妹才高志大,却未生得男儿身,不然...”
章默然,垂目伤感。
贾政自知语失,敛去伤感,命他坐了,先道:“可见过你大舅舅了?”
章欠身道:
“回二舅舅的话,只拜见了大舅母,大舅舅遣人传话:‘连日身体不佳,见了侄儿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又命我与兄弟姊妹随意相处,不要外道,更要好生读书,莫野了心去。”
贾政油然而叹:“论兄妹情深,慈爱晚辈,我不如矣。你大舅舅说得很是,仔细记下,莫要违背。”
章也深以为然,肃容应了。
贾赦虽未见他,但一番话真真是语重心长了,非设身处地不能想到。
竟与书中粗鲁蛮干、肆意放纵、恃强凌弱的形象大相径庭。
至于好色如命...
作为外男,他只拜见了大舅母邢氏一人,略略回了些话便出来了。
大舅母眉梢眼角隐露皱纹,约莫有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但其体态、面容都仍可见年轻时的颜色。
足见贾赦审美是在线的。
贾政因又道:
“我已经命人持我名帖,将那几个贼人解送顺天府了。
依《大吴律例》,‘略卖良人为奴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因而伤人者,绞’,哥儿,你可受伤了?”
明明先前已问过一番,为何现在又问?
章悚然而惊,抬头望去。
贾政抚须而笑,目光和煦,似乎带着鼓励。
他却只觉浑身发寒。
对国公府而言这六人性命只是一件小事,而贾政此时把这等权力借予了他。
六条性命刻下只系于他一念之间,而这六人干犯刑律,略卖人口,似也死之无辜。
他只要伪造一处伤口,不,那也太看不起国公府了,或许就连证词都不用,只需提上一嘴,顺天府衙门自会顺水推舟,“依法”办事。
比拨弄薛蟠纵奴殴死冯渊之案还要轻易。
如此他既出了恶气,又为民除害,于公于私,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章张嘴欲言,竟觉双唇有千钧之重,一时默然。
贾政也不催促。
过了半晌,章才艰难开口:
“回二舅舅,侄儿...并未受伤。”
声音干涩无比,喉咙犹如火烧,他心里却一阵轻松。
每一条法律的存在自有其依据,这六人杖一百,流三千里,纵逃一死,也难为恶。
更别说杖刑之中说法极多,有的动骨不伤皮,有的伤皮不动骨,有的百杖都不伤人,有的五杖却要人死。
贾政若真想至六人于死地,规则之内便有千般手段,本就不需这种授人以柄的法子。
哪里又需要自己越俎代庖,去行这生杀大权?
纵呈得一时胸臆,却难免脏了羽翼,为他所不取也。
“贪嗔已动,却还能守住本心,心性倒也不差,更有几分慧根,该不会辱没门楣才是。
至于那六人,顺天府但见来人,自会‘依法’而行,哪里还需要只言片语。”
贾政眸中闪过笑意,轻轻颔首,随口揭过此节,转而问道:
“哥儿在家中可曾读书开蒙?现今已读过哪些书了?”
这转折太过突兀,章心中一凛,正襟危坐。
“来了!”
贾政说得轻轻巧巧,压力却扑面而来,比高中班主任的气场更加摄人。
也是,他这个二舅舅后来可是被点过学差的,莫说班主任,教育厅厅长亦不如也。
何为学差?
本朝督抚并行,是为封疆大吏。
而学差,全名提督学政官,负责一省风尚教化及教育科举的清贵之官,仪同钦差,尊称“学台”、“学宪”,在地方排序只在总督、巡抚之后。
贾政见他紧张,眼神骤凝,就如同看到宝玉一般,登时锐利起来。
章忙清了清嗓子,恭敬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