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贵、同喜眼眶红红,迟步上前,替自家太太解开颔下丝结,取下黑纱帷帽,露出了那张泪眼愁眉、哀婉不胜的柔美面容,直让四周一静,呼吸可闻。
赵贵定定瞧着那人比花娇的美妇人又在自己眼前,娇娇柔柔屈身一福,腹部灼灼似烧,呼吸不觉粗重,心头恶念陡然壮大,紧着上前几步,一把拨开碍事的丫鬟,在锦衣上擦了擦手,就要去托起那一双白皙如雪、滑腻似酥的柔嫩玉手,口中声抖如筛:
“夫人快快请起,快接令郎回去罢...你们几个还不快放了薛公子下来!”
薛姨妈身躯轻颤不休,听着那假惺惺得令人恶心的话语,看着那肥腻的双掌凑到近前,一股浓郁的汗臭更让她胸口呕意泛起。
但听到那恶徒总算愿意放了自家儿子,她心中陡然一松,又恐节外生枝,虽是百般愤懑羞辱,更觉恶心作呕,但刻下也只能按捺住闪避的念头,强迫着自己立在原地,等着那屈辱一刻的来临。
罢了,只当被狗舔了!过了今日,管叫他阖家俱丧!
素来温柔宽和,从未口出恶言的她此时也恨不得杀此恶徒而后快,不知不觉竟已咬破红唇。
丰润饱满的下唇上缕缕殷红血丝不绝沁出,顺着唇痕,悄悄越过贝齿下沿,无声滑落舌尖。
那淡淡的血腥味和阵阵尖锐刺痛,反让她内心稍稍安宁,却更生忧思怅惘:
“薛郎啊,你前脚刚走,后脚你那些兄弟就闹着分家析产,你挑的那些承局也是鸠占鹊巢,而这外头更是虎狼林立。
你这死鬼,如何就舍得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世上受人欺辱呢?”
“妈~”
正在伤神之际,薛姨妈被自家女儿隐隐约约的惊呼唤醒,这才发现那恶人已近在咫尺,那腥臭的呼吸几乎喷到脸上,直让她再抑制不住身体本能,娇躯一颤就连退数步。
但待一抬眼她就看见那恶人勃然色变,抽出马鞭气势汹汹地往桅杆走去。
薛姨妈这才反应过来,一时又悔又恨,尖声道:
“将军不要!嫠家并非有意的!”
并非有意?那就更气人了!
赵贵骤然回头,满脸涨红,气喘如牛,吼声如雷:
“欺人太甚!你这贱妇竟敢如此辱我!来人,取盐水来!今儿我非要抽死这无礼小胖子!”
盐水?那是作甚?
薛姨妈虽想不明白,但见那些番役面露不忍之色,仍知此物凶险,登时心忧如焚,即使被骂贱妇也顾不得生气,只急急开口:
“嫠家再不敢了,将军...”
一道清越笑声突然响起,截住了话头:
“赵小旗,你这是要打死谁呢?且让本官也来观一观礼,本官可正想进步呢。
这等光天化日之下干犯数条刑律的恶行,犯者更是官身,想来足够本官迁转一级了罢?”
第106章 小姨妈 射手
甲板上蓦然一寂,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只这一静,嘎吱、嘎吱的声音便惹耳起来,引得众人闻声望去。
舷梯入口处,几个伙计抬着货物踉跄退回,躲到角落里不敢动弹。
未几,一个鹅帽锦衣、铜带皂靴的年轻汉子扶着腰刀登上了甲板,身形矫健,神情严肃,锐利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又将梯口丈余内的伙计挑夫喝退,方才回头恭声道:
“总旗请登梯。”
来人原是锦衣卫总旗?这些天子鹰犬素来不与勋贵亲近,贾、王两家的声名却未必能使唤得动来人呢。
再者,这总旗听着与这赵贵似有嫌隙,却也未必不是一丘之貉。
薛姨妈檀唇微启,本欲呼救,刻下顿失所望,又自抿唇暗恼,却仍怀着一份希冀,紧盯着舷梯入口,只盼着来人是个好官,能救一救自家儿子。
章正伫立舷梯,凭栏西望,赤帛围栏的商船三层那一扇的雕花窗棂似是紧紧闭合,但那一声娇啭莺啼仍自萦绕耳旁,颤动心弦。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直如娇莺初啭,又似微风振萧,如此音色又不知该以何等形容相配?
与小妮子的酥糯婉转相比,也是平分秋色,各有动人意趣。
该说不愧宝姐姐吗?
是的,宝钗正月二十一的生日,比他此身还稍大四月,正该叫她宝姐姐才对。
至于如何确信,那扇雕花窗棂之后便是那位艳冠群芳、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姐姐...
他方才目送使船起锚扬帆便自回转,途径此处泊位,就见得人群猥集,议论纷纷。
作为一个中国人,他面上淡淡,脚下不停,沿着余正、赵勇清出的通道牵马而行,耳朵却悄然竖起,行不过半便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薛家、赵家、贵二爷、薛文龙、薛家太太...
听到这他哪还不明白,先前所见的薛家旗号正是金陵薛家,心内暗道机缘巧合,脚下不觉步沉难迈,口中更早已唤过赵勇拘来了一位赵记伙计问话。
锦衣服,绣春刀,这等鲜明标志赵记伙计又怎能不识,更想着是贵二爷同僚,定有几分香火情在,当下毫不掩瞒,将自己所知经过悉数道来。
栈桥上拦着薛家伙计的几个番役虽看得分明,更急得不行,但被余正、赵勇二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那股精锐禁军的凛冽杀气直让他们噤若寒蝉,不敢或动。
他们要么是赵家的远房亲戚,要么是聚丰号里掌柜、管事的子侄,因着讨好了赵贵才被收用为街道房番役,面对锦衣卫中连东、西司房和南、北镇抚司都要忌惮三分的禁军,有如此表现也不足为奇。
再者他们想着赵贵也只让他们拦住薛家伙计,当下便默不作声地让开了舷梯,放了章一行上去。
章也不以为意,左手倒提弹弓,右手把玩着几枚圆润石子,在赵勇、于正的一前一后的护卫下,脚步轻盈地拾阶而上。
中途又听到那一声忧急切切的少女娇呼,他闻声望去便知究竟,当下先声夺人,好解薛姨妈之急。
此刻见赵勇确认安全,他收回目光,紧赶几步跃上甲板,凤目微眯就要扫视全场,却正与一双含喜藏忧、水光潋滟的妩媚杏眸四目相对,害得他径直一滞。
非是因为眼前雪肤花貌,泪眼愁眉,素妆盛服,丰姿绰约的美妇人容颜绝世,能越过越过凤姐和秦可卿二人,让他惊为天人,而是...
说好的慈眉善目薛姨妈,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花韵桃姿的小姨妈?
…不过好像也挺合理,书中虽说她四十上下年纪,但薛蟠也才十五,纵使按二十岁生子,刻下也才三十有五,难怪瞧着竟不比尤氏稍大...
唔,也不对,毕竟已育有一子一女,而尤氏虽先天不输,无奈后天不足,还是有些比她不过...
章掩住惊讶,微微颔首,抬步向前,目光横移,掠过场中众人,将眼下局势一目了然。
船头处,一个管事模样的老者正一面指使着一干伙计将货物往货仓里搬运,一面远远地向自己赔笑,口呼“总旗大人”不止,也难为他一大把年纪还能有这般柔软身段。
不过这船方才靠港,怎么就开始上货了?里头怕是有些猫腻...
而甲板正中,七八个蓝绫袄、红背心的丫鬟们正将薛姨妈围在中间,个个直眉怒目,小脸涨红,正与对面的赵贵一行隔着一根桅杆对峙。
那桅杆上五花大还绑着一个袄破皮绽的方头阔耳小胖子,嘴里塞着不知名的破布,正朝着自己唔唔不止。
这该就是纵奴行凶、殴人致死的在逃嫌犯薛大头了罢。
按《大吴律刑律斗殴及故杀人》规定,“凡斗殴杀人者,不问手足、他物、金刃,并绞。”
薛大头虽不一定动了手,但刑律中还有规定,“凡同谋共殴人犯,除下手者拟绞外,造意首祸之人以原谋拟流。”
也就是说薛蟠虽罪不至死,但少少也该流放到琼州去。
唔,这倒是个好主意...
章正转动着为民除害的念头,不防就听到一道哀戚婉转的娇怯女声:
“这位将...小将军,还请救救我儿罢...”
“贱妇,住口!你儿子可是在我手里,求他?!他不过是个小小总旗,能奈我何?”
赵贵勃然大怒,又是一鞭抽下,直把薛蟠痛得一抽,“唔唔”得更厉害了。
薛姨妈登时心痛如绞,满目晶莹坠泪成珠,再顾不得向那好看的少年总旗求助,忙忙上前就要行礼:
“不要!求将军别打了,嫠家再不敢了!嫠家甘愿行礼,还请将军...搀扶。”
赵贵嗤笑道:
“夫人早点如此听话,令郎也能少受些教训,更省得本官浪费气力。”
薛姨妈泪光迷眼,腮闪晶莹,颤颤巍巍地又是一福:
“...是,嫠家代犬子...向将军赔罪。”
赵贵瞧着眼前泪颜娇怯更显动人的美妇,满心志得意满,扔掉马鞭就要上前搀扶,口中还笑道:
“哈哈哈,章总旗可听清了?这里并无命案,本官只是代这位夫人管教管教她不听话的儿子罢了。
章总旗若是无事就请回罢,这儿是我赵记商船,恕不招待...”
“咻!”
“哚!”
“唔!!!”
一道黑影极速破空,桅杆莫名颤动不休。
薛蟠两眼圆凸,死死瞪着那离脑袋仅仅两寸处,那粒深陷硬木桅杆之内的灰白石子,一时抖若筛糠,狂唔不止,只觉比被抽了一百鞭还要人!
赵贵僵在原地,脸皮不住抽搐,额头冷汗直冒,下颌处一阵火辣刺痛,待犹疑着伸出左手颤巍巍地摸了过去,那残存的灼热让他胆颤心惊,那细碎的触感更让他心痛如绞。
他急忙抽手一看,果见汗津津的掌心满是断裂的胡茬,还带着几缕淡淡血迹,登时惊怒交加,扭头吼道:
“章!你竟想杀了我?!来人,把他拿下!带到佥事大人面前发落!”
“苍啷!”
三五个番役忌惮地望着那提弓而立,青袍猎猎、凤目凛然的少年总旗,但听到佥事二字,还是拔刀出鞘,犹豫着围了上来。
于正、赵勇脸上惊叹残存,立马对视一眼,微微示意后便矫健跃出。
赵勇弓身踏步,横刀于前,慑住三五番役,森冷的眼神在他们脖颈、胸口处扫来扫去,脸上非但没有一丝惧色,反而写满了跃跃欲试。
锦衣卫禁军多由诸军精锐拣选而来,每日三练,风雨不辍,艺业惊人,却少有逞威之时。
眼前奉皇命出宫、护卫上官,又遇上这群连锦衣卫都不是的乌合之众拔刀挑衅,杀之也无后患的机会可是难得的紧啊!
于正则更加老成干练,两步跃至舷梯入口,也不拔刀,只挑准角度,轻轻一脚,便将听到赵贵吼声急忙赶来相助的番役踹回,连带着后面几人一同滚落下去,只一人便守住了剩下六七个番役,并着下面回过神来的一众赵家伙计。
“一帮废物!他们就三个人!都给老子上!谁敢迟疑,就给老子扒了衣服滚蛋!”
赵贵看得眼角直抽,一面大骂不止,一面就要抽刀上前。
“嗖!”
“铛!”
“嗡~”
骤然间,掌中一股巨力传来,腰刀不由脱手抛飞,在甲板上弹了数下方才落稳,花纹隐隐的精铁刀身竟弯出了明显的弧度来。
赵贵满脸煞白,左手紧握着绷裂的虎口,指缝间殷红的血液滋滋渗出,回望着那细长刀身正中的那一点灰白凹痕,喉间不禁一阵剧烈咕哝,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言。
三五个番役咽了口吐沫,相互对视一眼,也悄悄收刀回鞘,不敢则声。
场中一时寂静无声。
这...这等准头!一次还能说是巧合,但两次皆是如此,定然是神射无疑!
船头处,远远望着、目光纠结的赵财登时吓了一跳,又被那双凤目一瞟,忙回身喝住几个蠢蠢欲动的伙计。
射手果然还是得有前排啊!
章这才收回目光,垂落弓身,心中微觉满意,清了清嗓子,就要发表结算感言:
“咳,依《大吴律刑律斗殴》第三条第六款,凡军民人等殴死京官者,处绞!殴伤五品以下上官者,拟流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