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我去支领了俸禄,下值的时候便替你们带只金镯回来,你们先量好了尺寸给我。”
金镯?!便是七八钱的那种素镯也得要十两银子呢。
今儿来得那些二等丫鬟们,可也就袭人有副金的。
晴雯、红玉一时又惊又喜,她们升了二等之后,才敢生出攒副头面的念头,但也只是预备着花上几年工夫攒套银的罢了。
至于金饰,要么等当上了一等大丫鬟才能有些念想,要么就得靠主子赏赐了。
但她们也都知章家道中落,连从小跟在身边的青岚尚且素净着呢,又哪敢生出这等奢求来?
刻下二人虽喜,却也不敢轻易应下,只退在一旁,拿眼看着抿唇浅笑、眸闪晶莹的青岚。
因着今儿章一回来便欣喜地跟她说了金桶的事,青岚心中倒无不舍,只默默算了算家中存银,尚有四百八十两,该是足够支应院中年节赏赐和二爷人情往来,便也点头应下,却又抬眸嗔了一眼自家笑吟吟的二爷:
“二爷既要赐我们东西,那就得多买一只才是,不然等香菱妹妹进院,二爷岂不是要再跑一趟?”
章正要抬步出门,不禁听得一怔,回头看着挽手相送、掩口偷笑的三女,纳罕道:
“你们怎么都知道了?香菱今儿来了吗?她又是何时走的?我竟是半点也没瞧着。”
一提起那呆憨娇怯的香菱,晴雯不由又气又笑:
“她来的时候落在了后头,正被我瞧见了,将她带回了院里。
后来我见薛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们都不带她顽了,让她越性留下来,她却又不愿,反在二爷出来前就和小丫头们走在了前头。
我瞧着她这不吵不闹的性子,回去还得被欺负呢,二爷可要早些接她才好。”
“回来我去问问她,她若愿意我就接了她过来,她若不愿,也就由得她和薛姑娘多呆几日。
毕竟有薛姑娘在,莺儿那些丫头倒也不敢明着欺负她。”
章认真应了,而后叹道:
“香菱身世坎坷,自幼被拐,离了父母家乡,不知年岁姓名。
而那拐子为了卖个好价钱,专往大户人家想要的姬妾训养,朝打暮骂、磋磨情性,令其不争不抢,好让日后的主家不必费神。
你们闲了可让人找她来院里顽,薛家姨太太和薛姑娘也不会多说什么。”
青岚三人都见过了香菱,也都知道她是个好性的,因此对自家二爷偷偷地又找个好颜色的丫鬟并无多少怨气,却不想她还有这段悲惨往事,一时都是心疼得紧,自然应下不提。
说话间出了院门,青岚、晴雯止步。
红玉本该陪着出门,但她偷眼瞧了瞧自家二爷的左手,两颊红扑扑的,有些迈不动步子。
章余光瞥见,摆手笑道:
“你们都回罢,我刚刚抢了薛姑娘哥哥的香菱,可不好再让他见了你们。”
红玉虽有些失落,却也悄悄松了口气,和青岚、晴雯一齐目送章沿着长长巷道往南去了。
出此巷道再往西过一穿堂,便是二门外的前厅。
巷道东面是国公府丈余高的院墙,墙对面便是分隔东西两府的一条私巷;
而巷道紧西边就是王夫人大院里分出来的东小院,原是赵、周两位姨娘的居所。
不过章初来乍到,尚不知此。
他未行几步,便借着身子遮掩,捻了捻手上黏腻,一股桂花香气悄然萦鼻,让他心头一笑:
难怪红玉的满头秀发漆黑油光,原是偷偷抹了桂花油,不过那丫头的头发当真浓密柔顺,这桂花油莫非还有生发的功效?
他正抽出汗巾子擦着手,就听得小男孩的尖利童音猛然炸响:
“哇!我的铁环!你还我的铁环来!”
随即一阵娇细女声语调更尖,语速甚快:
“呸!胡涂东西!人家给个棒槌,你就认作针!
你瞧瞧人家送宝玉的是什么,那是夫子庙前买的书!少说也值个一二两银子!
到你头上拿个破铜烂铁就敷衍了,怕是还值不得一钱!
还成日哐啷哐啷得吵死个人,老爷昨儿听见都皱了眉头,竟险些就被你气走了!
小鹊儿,给我把那环儿扔了出去!
小吉祥,快给环儿系了斗篷,带他去二门那,交给他舅舅领去大厅。”
小鹊儿、小吉祥、环儿*2...这莫非是赵姨娘的院子?
她背后说人便也罢了,还如此大声就实在过分了啊!
不过她眼力倒是刁钻,那本《诗经》原价一两,被我还到了九钱,而那铁环连材料带人工,才85钱一个,只值半钱。
但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我那铁环可比鹅毛重多了!
章皱眉看向了右前方一扇桃木门,吵闹的声音正自门后传来,心中虽有不悦,脚下却不停留。
不论有气没气,难道还能和自家二舅的宠妾、三妹妹的亲娘去掰扯不成?
只是刚过门前,院门吱呀打开,一个小丫头钻了出来,将手中铁环高高抛向院墙。
可惜人小力弱,铁环只飞了一丈高便下落撞在墙上,又弹回地面滚了几滚,最后躺在了章身前。
一个绸袄缎裤、黑眉乌眼的垂髫孩童嚎啕着窜了出来,险些就撞到了章,却连头也不抬,只一把抓起铁环凑到眼前,待看清铁环还是圆得周正,怔了一怔便破涕为笑,伸手就要去抹脸。
“暧哟!你这下流东西,还不住了手去!他奶娘,快给环儿擦了干净,赶紧送到前头去!”
女声急急靠近,满是气急败坏。
章待要佯作不识,径直绕过,但又想着这赵姨娘虽不是正经长辈,到底也是探春生母,只好直身抬目,候在原处,等着问候一二。
却正见得一个娇艳妇人微提绣裙,柳腰款摆,小步袅娜,扶风而来,身后只跟着一个媳妇、一个丫头。
这妇人三十上下年纪,眉长眼细,粉面朱唇,模样极艳丽又显刻薄。
头上戴着一顶银丝鬏(jiū)髻(注:假发),一迳里(zhí)出香云,周围小簪儿齐插,斜戴一朵珠花,排草梳儿后押。
上着雪青底子花卉纹样缎面对襟披风,微露着绛紫内袄的方口立领,下身一条绛紫五彩刺绣裙门马面裙,裙下弓鞋微微,似乎只在三寸。
章打眼一瞧,便觉有些眼熟。
这妇人眉眼虽与探春的俊眼修眉大相径庭,但削肩细腰却是一般无二,而这不正是王夫人口中的“水蛇腰、削肩膀”?
再加上那娇艳容颜,这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形容稍逊、却更艳丽成熟的晴雯啊!
难怪王夫人对晴雯百般针对,生怕勾引了她的大脸宝去...
合着当年还真有这么一个娇俏的丫鬟把他的丈夫勾走了,甚至还生下了一儿一女,而她却并无太多办法。
再听这赵姨娘的意思,二舅昨晚便是歇在了这边,而且可想而知,频率该是不低,不然也不会有三妹妹和贾环了。
章突然又想起方才的惊鸿一瞥,结合原著中贾政在中秋节说的那个有味道的笑话,一时豁然开朗:
原来二舅竟好这一口...啧啧啧,文人雅癖。
他心里略作一谑,便向着停在门槛后,掩口不语、目光惊疑的妇人拱手一礼,笑道:
“外侄儿见过姨娘。”
外侄儿?老爷的外侄儿?!
赵姨娘望着眼前凤目清亮、面容俊秀的陌生少年,登时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正是府上新来的外客,庶出的三姑奶奶留下的儿子,也正是自己方才高声喝骂之人。
但她常在背后说人,被撞到过也是有的,因此心中并不觉得尴尬。
而且她向来消息灵便,不仅知道面前这唤章的少年进宫面圣、得了官身,更知道他家和府上约为婚姻。
还听人说,王善保家的跟人呱唧,大老爷有意让二丫头嫁给这章。
又听人说,他送给两位老爷都是古物,给两个太太送的也是价值千两的佛珠...
那二丫头也是庶出,她能嫁得,三丫头如何又嫁不得?
等三丫头成了他家大娘子,赵家岂不是也要跟着喝汤吃肉了?!
一念及此,赵姨娘顿时春风满面,笑靥如花,提裙下阶,纤步上前,一把扯开自家闹腾的儿子,推给了后面的奶娘,而后掩帕娇笑道:
“暧哟哟!原来是哥儿啊!
早听老爷说过,三姑奶奶的儿子生得极俊,今儿一见,果跟宝玉一样是个好相貌的,还要比他更像老爷年轻的时候,可见呐,这外甥像舅,不是假话。
哥儿这是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啊?暧,那门前站着的三个丫头该是哥儿房里的罢,倒像一把子三根水葱儿。
哟,哥儿原是就住这院儿啊!这敢情巧了,往后正好让环儿多去问候他章家哥哥,若能学到哥儿的一分能为,我这个当娘的再也不必为他操心了。
环儿,你章家哥哥千里迢迢给你带了礼物,还不快快上去道谢...”
这赵姨娘的声音娇娇滴滴,语速密密急急,一气说了半天,都不带喘气儿,不愧是能舌战五官的厉害角色。
而且其马屁功夫十分高明,一句话先捧了自己,后捧了宝玉,最后还捧了二舅,始终不忘做姨娘的本分。
只是她这般上赶着往上凑,实在叫人敬谢不敏。
章听得头大,见贾环脏脸脏手的真要上来,赶忙笑着打断道:
“姨娘如此盛妆丽服,莫非是要去给姨太太接风?那可不好再耽误了...”
赵姨娘笑意一滞,眸光忽暗,随意抚了抚鬓角,面上佯作无事,仍旧笑道:
“哥儿也要去赴宴罢?那我就不耽搁你了...
只是老爷特特让我家环儿也去给他薛家哥哥接风,哥儿可好带他一程?交给他舅舅就成。”
第122章 与宴 猜疑
“竟是唤作舅舅吗...
此举虽合人伦却违礼法,这赵姨娘还真是毫不忌讳啊。
不过原著中贾环在贾政当面时都曾直唤赵姨娘为‘我母亲’,可想二舅是知道并纵容此事的。
呵,如此思之,王夫人倒还真算得‘天真烂漫’了。”
章偏头看了眼牵着贾环自觉落在后面、正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心中微微有些讶异:
有那样一个得宠的妹妹,这赵国基倒还算本分,还知道教贾环
“二哥,唤他不来便罢了,且不用管他,你快和我说说那薛家哥哥,宝...薛姐姐已是那个样子,她家哥哥也不知是何等形容举止。”
正思量着,就被方才迎面撞见的宝玉拉着急往厅里行去。
薛蟠?他估计就是你口中渣滓浊沫了,不过...你二人日后似乎还会做个同道中人。
章看着宝玉那兴冲冲的样子,只是笑而不答,不着痕迹地抽回衣袖,跟着进了大厅。
厅内,贾琏、贾蓉、薛蟠三人已到了,正在吃茶说笑。
贾琏身边还跟着个垂髫孩童,瞧着怯生生的,只喊了一声宝二哥便站着不则声了。
贾蓉身边则坐着个面目俊美,身材妖娇的青年,见宝玉和一陌生少年前后进来,登时笑着起身迎了上来,“宝二叔”、“二叔”地唤个不停,热切得紧。
贾蓉落在后面,被抢了风头却不在意,也忙着起身问候。
章含混地点点头,先见过贾琏,才与诸人见礼,便知二人果然是贾琮和贾蔷。
他当初进府的时候的时候可没这待遇,可见当家太太的外侄儿比二老爷的外侄儿更金贵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