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听了，面上更喜，就要当先往外行去。
“慢着！”
凤姐喊住两人，拧着眉头，款步近前。
她抬眼打量过二人神色，又扫了眼贾琏手中包袱，只看外头的大小凸起，便知里面都是家中现银。
二十两的大元宝一个，十两、五两的小元宝该有四五个，再加上两匹缎子，通共一百两出头，若拿去姑妈家倒也不算寒碜了。
贾琏一行把包袱往身后藏了藏，一行不耐道：
“这等人情往来本就该家中出的，凤儿你...”
这琏二端的没个正形，兄弟可还在呢！
凤姐两腮悄红，蹙眉轻嗔：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不让，你要去看望我姑妈家的弟弟，我还能拦着不成？
只是哥儿来教我洋人记账的法子，说得口干舌燥，我且留他吃些茶果点心，你自去就是了。”
原是来教记账的法子？昨儿似乎是听了一耳朵来着...
贾琏心头一松，随口笑道：“既如此，那你们且学着，我就先去了。”
说着他微作示意，而后抬步就走，却又被凤姐唤住：“你且等等...”
贾琏心中一紧，顿足转身：“还有何事？”
凤姐眸光盈盈，好似秋水横波，朱唇轻启却又欲言又止：
“你...罢了，你且去罢，等你晚间回来再说。”
她原是想问琏二要在外书房住到几时回来，但想着章还在，便又住了口。
虽然平儿说了兄弟已知此事，兄弟也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儿，但看琏二的样子，他还不知道兄弟知道了，那自己也就不好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另则，她一来心疼琏二在外头挨冻，二来也怕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让众人瞧了笑话，便开口说了软话，让琏二晚上仍回来歇着。
凤儿到底还是识大体的，知道在外人面前给我留着面子，想来过不得一二日她就得开口求我回来了，不过...到时候且得看我心情！
贾琏面上欢喜，满口应下，又想着今儿晚上定下的好事，不觉脚步轻盈，风风火火地去了。
凤姐见他这般高兴，只以为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虽有些不忿是自己先低的头，但还是一直目送着那俊挺背影转过影壁，方才抿着唇儿挪开了眼。
等见着旁边少年温和打趣的目光，她心头微羞，佯作嗔怒：
“真真人小鬼大！明儿见了林妹妹，我也只管去笑她。”
这可使不得！
章忙敛了笑意，拱手告饶不止。
凤姐这才转嗔为喜，又引他回屋跟原来一样坐了。
正巧小丫头们也端来了各色点心，又奉上了两碗上等老君眉，二人便随意用些，一面闲聊。
章寻思着眼下好感度该是足够，便就着方才话题，随口笑问：
“眼下史家妹妹也来了，老祖宗屋里住了那许多兄弟姊妹，会不会闹着老祖宗不得安静？”
这兄弟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明着问老祖宗，实则问林妹妹呢。
凤姐正轻轻吹着清红透亮的茶汤，闻言眸光一转，心下自是有数。
她微微抿了一口红茶，慢条斯理地放回茶盅，又不疾不徐地捻起一块菱粉糕，凑到唇边小口吃着，一面拿眼去瞧章，却见到章正抚着左臂笑而不语，心中顿觉羞赧，不由抬眼笑嗔：
“哥儿倒会给我出难题，老祖宗可是说了，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她们收拾房屋，眼前只管能着住下。”
第125章 搬家 收债
不过这话是云丫头来之前说的，云丫头又最是顽皮，她现跟三个妹妹一齐挨着老祖宗的卧房住着，大约过不了几日老祖宗就得笑着让她挪窝。
但这节自不必提了，且先让他记着我的好儿~
凤姐唇角微弯，笑而不语。
章却也猜知这节，笑着提醒道：
“我瞧着史妹妹是个活泼的，黑炭如今又养在了四妹妹身边，少不得要更吵闹些的，老太太那...”
凤姐咬了咬唇，乜眼瞧着面前胸有成竹的少年，似笑非笑道：
“难怪你开口求老太太接了史妹妹过来，又将金贵的御猫给了四妹妹养着，合着兄弟早有打算，偏要闹得老祖宗不得安宁，才好遂了你的愿不成？”
污蔑！赤裸裸的污蔑！自己可真没这想法，只是...这事儿偏生就成了这样子。
章连忙摆手，义正言辞道：
“我不是，我没有，凤姐姐别瞎说！
一来，我原又不知史妹妹情性，哪能就有这般谋算？
二来，黑炭再是金贵，又哪里比得过家中姊妹？而且放四妹妹那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是，是，你最是个好哥哥了，偏我是个恶嫂嫂。”
凤姐佯作恼怒，手帕一甩，开口打断了章，但一番话才完，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行了，这事你也别管了，我自想法子就是。”
她轻扶云鬓，偏头出神，半晌笑道：
“有了！正巧太太后院，大嫂嫂屋子边上，那三间小抱厦还空着在，五个妹妹挤一挤倒也能住下。
而且离你的院子也只隔着一道角门、一条夹道，三五十步便也到了，你觉着如何？”
只隔着三五十步，还是在李纨边上，她又素来是不多事的...唔，好住处！
章凤目骤亮，拍手赞道：“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还是凤姐姐想得周全。”
果然是年少慕艾，这时才像个孩子模样。
凤姐见了，柳眉微扬，丹唇含笑，顿了一顿，又提醒道：
“我瞧着老太太十分疼爱林妹妹，未必舍得她搬出来，宝兄弟又惯爱和姊妹们顽闹，必然也是不愿的。
我虽能提着试试，但总得林妹妹自己愿意，这事才有几分可能。”
小妮子大约是更愿意和姊妹们住一起的，但即便如此这事还是难为。
可若不试上一试，日后的大观园未必还能修建，小妮子更不知何时才能搬得出来...
章略有忧心，肃容应了，又郑重谢过。
凤姐见状颇觉受用，笑着摆手揭过此事，又闲话了几句，方才状似随意地问道：
“先前那事儿，兄弟想得如何了？可有法子帮上一帮呢？”
章微微一顿，一面抬眼迎上了那双妩媚凤目，一面不疾不徐地吃了口茶汤，又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盖碗，将凤姐方才作派学了个十成十。
凤姐知他戏谑，虽生不出半点怒气，却仍不禁有些羞恼：
这个哥儿...哼，且等我办成了林妹妹的事儿，再来看你如何作态。
章瞥见她眉梢高吊、眼尾微扬的模样，也不敢再逗，忙清声回道：
“论理，以下凌上向来是官场大忌，那赵全虽非我禁军上官，到底和我同属锦衣卫，我纵蒙圣眷，也不好强压他低头的。
但凤姐姐既开了口，我又岂能不尽心力？
我知凤姐姐该有些原故才不好惊动二舅舅，不过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凤姐姐若不嫌我年轻不谙世事，不妨说来听听？我或许还能想些法子出来。”
他这话说得倒也情真意切，可这原故若是跟他说了，虽不担心他出去传扬，但放贷的名声实在难听，他会不会...瞧我不起？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虽是早慧，却也未必能体谅我的难处...
凤姐柳眉悄柔，美眸忽闪，望着眼前少年，一时抿唇不语。
章却也不催，只自顾自地吃着点心。
这各色点心，蒸的软糯，炸的酥脆，甜口的不腻，咸口的不，颇有可圈点之处。
凤姐见自己正在忧心烦闷，眼前这人却吃得起兴，不由暗生气恼，心中狐疑乱拟：
这哥儿该不是认定了我有难言之隐，才故意用这话儿来堵我的嘴罢？如此他惠而不费，还白赚我了一份人情。
不如且和他说了，他若是瞧不起我，便只当我白认了这个弟弟，往后尽尽面上的人情也就是了。
一时主意拿定，她当即把屋内丫鬟挥退，门前窗下也都不许留人。
这事儿...许是不小啊，不会是干犯刑律了罢？
章看得一怔，想起凤姐“往后”的事迹来，默默放下了点心，轻咳一声，告罪起身：
“凤姐姐稍坐，我出去走走就来。”
凤姐俏眼乜斜，唇角噙笑，只不答话。
章也不尴尬，认真解释道：
“凤姐姐这老君眉色泽红亮，滋味甘醇，不觉便多饮了些...”
凤姐两颊飞红，轻啐一口：“迟了，你且先憋着！等听完我这事儿，走不走也都由你。”
不待章答话，她便一气将那三千两银子的原委尽数道来，说完就紧盯着面前沉思的少年观瞧，心中既是期待，又生担忧：
这哥儿与往日那些面上亲戚决然不同，虽亲近自己，却不是为了讨好自己来打些秋风；
虽敬着自己，却不是因为敬畏自己管家的风光，而是因为知道自己管家的难处。
大约就是因此，自己只觉他十分投缘，若真因这事闹了生分，倒是可惜了的。
或许...自己不该拿这事来问他？
章自不知凤姐心绪起伏，当下微一思量，便将凤姐、和贾蓉、赵荣之间的借贷关系捋了清楚，心内暗叹一声：
“果然是高利贷啊，但还好只违了户律（民法），而非刑律（刑法），虽是违法，却未犯罪，眼下尚有转圜余地。”
他稍稍抬眉，瞧着粉面微霞、眸光忽闪的丽人，有些无语道：
“凤姐姐，月息过了三分，便是违禁取例，一律先笞（小鞭）四十。
若是所得利钱再超过了本金，多余的利钱全数计脏罚没，债主还要受杖（大棍）一百。
你这足有一成的利，一年更是三千六百两的利钱，定是要顶格受罚了。
可蓉哥儿到底是你侄儿，又何至于此啊？”
凤姐本以为他要好生埋怨、说教一通，却不料他说得这般诙谐，虽有淡淡责怪，却无半分鄙夷，怔了一怔之后，心头忧心尽去，一时掩帕笑个不停：
“暧哟，我哪里就这般行毒了？只看在蓉儿媳妇的面上，我也不会这样害他。
我们这等人家，县衙、府衙的小吏连门都进不来，如何能拿他去打板子？
你只管安心就是，蓉哥儿出不了事的。”
国朝律法对这等权贵而言果然无甚拘束啊。
章望着凤姐笑得捂着胸口，满头珠翠乱摇，虽是十分悦目，却不由扶额叹道：
“蓉哥儿的死活倒是其次，可凤姐姐的名声又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