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国朝上至天家,中至督抚,下至府县,再至寻常富户,依次有‘皇债’、‘官债’、‘营债’之分,里头越过三分利的也不在少数,但他们既能做得,也能视民间物议于无物,如此才好赚得这份银子。
凤姐姐若是也能毁谤加身而泰然处之,自然也不会来寻我求助了。”
凤姐笑声一滞,眸光轻颤,讶声道:
“难怪蓉儿以往总是迁延,没的耽搁了我好几日的利钱,原来外头竟有这许多人在放债!”
...合着你就关心这个呗。
章摇头失笑,提醒道:
“单说年前一份邸报上,那山西巡抚上奏,要在自己巡抚金库里拨出白银八万两,借贷给山西全省当铺,预计‘每年生息八千六百余两’。
都中自然也不缺这等官债,那聚丰号既是赵全产业,又怎么会借不到这等量大息低的官债呢?
又为何非要来借凤姐姐那三千两银子,还给了一分的高息?”
是啊,这是为何呢,莫非…
凤姐猛然惊觉,心头骤紧,刷得起身,咬牙切齿道:
“莫非...莫非他真敢骗我的本钱不成?”
现在连一分月利的债都敢往外放了,日后为了银子逼人退婚、包揽诉讼之类,大约也是做得出来的。
章倒是很想添油加醋地吓一吓这个贪财的美艳妇人,好让她往后行事收敛一些,但这凤姐又惯是个伶俐的,虚言恫吓不如据实以告,许是更能让她心生敬畏,当下便摆手笑道:
“须知蓉哥儿是东府嫡子,三千两虽多,但那赵荣有家有业,如何就敢铤而走险?
我倒觉着他是真心诚意想要给蓉哥儿送银子的,只是或有意、或无意,才寻了这个由头罢了。”
咦,是这样吗?我和平儿竟从未想过这节...
凤姐螓首微偏,心念急转,不觉凤眸熠熠,油然赞道:
“兄弟说得十分在理,到底还是你们男子瞧得清楚。”
顿了一顿,她又拂衣坐回,浅笑盈盈道:
“那赵荣倒是有几分聪明,竟想出来这个法子对府上示好,可见那赵家是不敢和府上作对的,只有赵贵那无知畜生作死,才敢招惹姨太太一家。
如此一来,便是央老爷出面,那赵荣也不敢把蓉哥儿泄露的,我的本金、利钱自然也少不了,也就不必再麻烦兄弟了。
你且再用些,我们说说话,等再过一刻,那些媳妇、婆子们便该来回事了,我就不能陪你了。”
“凤姐姐果然灵慧,一应推测也该不差,但只一条...那赵荣虽是诚心却仍有歹意啊!”
章先赞而叹,语气幽幽:
“他一面花上3600两利银讨好了蓉哥儿,一面手中握有一份蓉哥儿签名按印的违禁借据。
旁人纵有这东西,也是求告无门,但他身后却有个锦衣卫堂官赵全,若有翻脸那一日,这借据足够让府上灰头土脸。
虽说那时凤姐姐你的银子该是落袋为安了,可你能保证蓉哥儿被老太太、老爷们责问时,一力担当、不露分毫吗?”
这赵荣还有这等心机?但听哥儿说着,又很有道理啊...
至于蓉哥儿…他也是个没多少刚性的,见了他爹还有两位老爷,便跟老鼠见了猫一般,到时候哪有不说的道理。
凤姐蹙眉沉思,半晌无言,又听章接着说道:
“另外,我今儿也登上了聚丰号的商船,上面的货物颇有可疑之处。
若是聚丰号真的因干犯国法而被论脏充公,凤姐姐你即便不被牵连,放出去的银子可就没了。”
凤姐薄唇暗咬,凤眸含嗔,忿忿道:
“我只放债吃个利钱哪里就要担这许多的险了?偏我听着还都觉着有理,直唬得人心口乱跳。
那依着兄弟,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章这才图穷匕见:
“若依着我,自然是将这笔重利债连同那借据一并收回。”
凤姐连放重利债的事情都与章说了,刻下索性也不遮遮掩掩,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只是摇头:
“你说得倒轻巧,这可是每月三百两呢!我哪里好舍得的!”
顿了一顿,她又盈盈抬目,娇声探问:
“我只放这一次重利债,该是没般容易出事的。
且等一年满了,我收回了银子,便让蓉儿想法子去要回那一张借据来,你说好不好呢?”
合着我都白说了...这一次出事了还好,最多不过亏上三千两银子。
但这一次若不出事,你日后自然变本加厉,到时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章微微摇头,冷下脸来,只是不允。
凤姐见了气急,乜眼嗔道:
“便是你嫌我贪财,这三千六百两银子我也是断然舍不得的,有这一笔进项今年才算好过呢。
你若要拦我,只管跟老太太、太太说去。”
这凤姐的胆子说大也大,国法视若无物,说小也小,最怕老太太、太太生气。
呵,我若真要去揭发她,她保管立马就愿意收回来了。
章无语抬眉,寻上那双水润凤目,定定看了半晌,方才认真道:
“时人虽耻于言利,但上至皇庄典当,下至地主谷贷,多是违禁取利,早已蔚然成风。
论规模、论时日,凤姐姐比起他们,怎么也当不得贪财二字了。
再者,我本就是顾惜你的名声才劝你收手,又如何还会去宣扬此事呢?”
这个哥儿亲近不改,敬重依旧,我果然没看错他…
只是他偏不让我放这笔债,可又好生恼人!
凤姐微微偏头避开那灼灼目光,耳边听着那恳切言语,不觉眉眼盈盈,却又咬唇暗恼,不愿让步。
两人正僵持着,外面忽然有丫鬟的声音远远传来:“薛姑娘来了!”
第126章 投机 计议
宝丫头来了?
凤姐唇角轻勾,眼波悄转,偷瞧了眼面前蹙眉沉思的少年,心头微微一暖,又生出些歉意来:
若是琏二听了这事,大约只会让我分他五成利钱使使,反倒不如你真心替我烦忧。
只是...既然遇见了有人上赶着孝敬,我又只放这一遭,哪里就会那样倒霉了?
“好了,且莫皱眉了,你的心意我领下了,不过这事儿且这样罢。
等年底了我再给你包上一封多多的压岁银,到时候可别告诉了宝兄弟他们。”
凤姐一面掩口笑语,一面就往外迎去。
“凤姐姐稍待!”
章舒眉回神,随手一拦,正色问道:
“若有门生意,一年少则三五倍,多则十余倍的出息,凤姐姐愿拿出多少银子来?”
凤姐莲足一顿,柳腰轻旋,一时香风浮动,罗裙花开,反手拉住章衣袖,朱唇忙启,急声问道:
“三五倍的出息?!这是什么生意?”
果然是个财迷!苦口婆心只若对牛弹琴,以利诱之却是立竿见影。
不过大约也只是在亲近之人面前她才如此毫不掩饰,若在外头,她定还是那个国公府高贵冷艳的当家奶奶。
章瞧着眼前檀口微微、凤钗乱摇的明媚美人,心下好笑,面上只道:
“暧,倒是我想差了,想来凤姐姐刻下也无多少余钱了,倒不好再以此事烦你。
正巧薛家姐姐来了,素闻薛家豪富,我还是去寻她商议罢。”
说着他抬步就走,却又一步便停。
他低头看了看紧拽着自己衣袖的那只纤白嫩手,又抬头迎上了那双含嗔带恼的妩媚凤眸,抿笑开口道:“凤姐姐这是...”
“哼,都依你便是!但你今儿不说个清楚,可就别想走了!”
凤姐瞪他一眼,丢开衣袖,也不打帘子,也不让章,自己先摔帘子出去了。
【缘+34缕】
随后便有声音传来:“丰儿,去找来旺儿,让他去找你们小蓉大爷,告诉一声那事就别做了。”
这般果断明决,果然是凤姐作派,但也可见得她眼下对我的信任不浅,倒也没白刷这许多好感。
章看了看眼前晃荡不停的帘栊,不禁摇头失笑,也自掀帘子出去。
等与宝钗见礼之后,几人仍去了正堂落座说话,毕竟炕上可不好坐三个人的。
宝钗原是要回梨香院挑挑自己的房舍,再吩咐丫鬟们归置归置东西,但既顺路经过了凤姐的院子,又一问门上才总角的小厮,知道凤姐还在院里,自然是要进来拜望表姐,才好稍尽礼仪。
刻下见章也在,她虽微有好奇,却也不甚在意,一时叙叙闲情,讲讲风物罢了。
直到听闻凤姐说起,这兄弟竟是来教她一门记账的法子,又听她略带炫耀地说了这名为“复式记账法”的诸般好处,其中最要紧的一条便是容易纠错。
这...岂不是正合家中光景?那些个承局、总管,每年送上的出息越来越少,账目上总该有些端倪才是...
她心头微动,杏眸悄澜,不由抬眼去瞧,却正迎上那双湛然凤目,待要颔首忙又止住,却见章也是一般举止,不觉心中一乐,掩口而笑。
爹爹曾教我,若与人目光相对,笑着点头便也不算失礼,这兄弟莫非也被这样教过吗?
章虽不知面前容貌丰美,坐姿端庄,举止娴雅,言语温柔的宝姐姐何故失笑,但也能猜出她的几分心思来。
无外乎是幼失其怙,又历家败,以至于早熟早慧的少女,对一切能改变困局的法子都难免上心了些。
纵比小妮子失了些纯真,却又让人如何忍心苛责?
思及此处,他便主动笑道:
“这‘复式记账法’确有些便利之处,但也非什么奇珍异宝,薛姐姐若是想学,只管找凤姐姐就是。”
这兄弟当真细心又大方...
宝钗心生喜意,不觉杏眸盈盈,梨涡浅浅,当下起身上前,含笑万福:
“多谢兄弟成全,我家中原也有些铺子,每年账目繁杂让人烦恼,有了你这法子该是能清爽好些了。”
【缘+64缕】
64缕可是不少了,不过这宝姐姐果然聪慧,只以此语掩人耳目,却只口不提纠错之效。
章心内一笑,起身稍避,伸手虚扶。
凤姐当着章的面与宝钗提了复式记账法,原就有帮衬一把自家姑妈的意思,见这形景只以为章是看出了自己意图,方才抢先开口应下,毕竟他与薛家素不相识、并无情分。
刻下她心中欢喜,掩帕笑劝:“大家都是亲戚,原该互相帮衬,倒也不必这许多虚礼。
不过这法子我自己尚胡涂着在,妹妹还是去找兄弟去学罢。”
章与宝钗对视一眼,便都笑着应下,各自归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