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三人还未说上几句话,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原已是到申时了。
丰儿回了,凤姐只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
宝钗见了,也不好再坐,等丰儿出去,便起身告辞。
凤姐微留一留也就作罢,正要送她出去,却听章笑道:
“还请薛姐姐稍留一留,我这儿有桩事儿正要请二位帮忙计议。”
我这才来半日,不知他有何事需要我来计议呢?
宝钗莲足一顿,诧异回眸,便见到自家表姐悄悄瞪了兄弟一眼,脸上似恼非恼的。
她原不愿得罪了这厉害表姐,但心中又难抑好奇,总觉此事十分重要,非如此这兄弟也不至于失礼地替自家表姐留客,当下只好笑着望向凤姐:
“凤姐姐...”
且看这冤家到底有何生发的门路,若不能让我满意,便叫林丫头和宝玉接着当邻居。
哼,这点心思还想瞒过我不成!
凤姐心头不住嗔恼,面上却笑盈盈地应了。
正巧丰儿又进来说:“回奶奶,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她们散了。”
凤姐点头,先将章、宝钗二人让到耳房坐了,换了茶水点心,又把丫鬟们远远地打发出去了,才与宝钗一道瞧向了炕前椅上端坐的章。
章望着炕上对座的姐妹两人,一者身量苗条,明艳妩媚,一者丰骨微肉,柔娩婉约,所谓环肥燕瘦,未必能及眼前双姝。
沐着二女的盈盈目光,他敛去赞叹,稍整思绪,笑着开口:
“二位姐姐向有家学,我今儿且班门弄斧,姑妄言之了。”
家学?
二女对视一眼,不禁各有所思,便听到清声朗朗,娓娓道来:
“明、清对峙之时,南朝便已开海通商,设置江海关(上海)、浙海关(宁波)、闽海关(漳州)、粤海关(广州)四处通商口岸。
及待国朝定鼎之后,高祖皇帝敕封勋贵,其中东平郡王奉命镇守东疆。
只是其后二十余年,有英吉利人多次违反朝廷禁令,不断派船北上,尝试在四口之外开辟港口,而东平郡王不能制。
故而高祖皇帝震怒,诏令封闭闽、浙、江三海关,仅保留粤海关对外通商。
自此广州口岸越发兴旺,洋船泊靠,商贾云集,渐被称为‘金山珠海,天子南库’,直到...英人此次入寇。”
章微微一顿,迎着两双熠熠明眸,点头笑道:
“不错,我今日要请二位姐姐一同计议的,正是如今的海贸之事。”
原来家中掌管的江海关竟是因这原故被皇上关了,那穆王爷可当真无能...
不过...海贸?!
凤姐骤然回神,先偏头扫了眼身后窗棂,见无半个人影在外,方才倾着身子,美目灼灼,掩口低呼:
“皇上真要开关了不成?兄弟你竟真的探问到了?”
章扶额苦笑:“凤姐姐你可别乱说,我哪里敢揣测圣意。”
“呀,只当我没说。”
凤姐自知失言,连忙握了口儿,却仍眉眼弯弯,喜气盈腮。
自己上次只是提了一嘴,这个兄弟便放在了心上,而且竟还真的弄清了...
不然以他的老成持重,又哪里会宣之于口呢?
海贸?圣意?
饶是以宝钗的端方淑静,也不由樱口微微,杏眸熠熠,惊讶又好奇地打望着眼前的青袍青年:
这个兄弟不只是一个锦衣卫总旗吗?
原以为他大约是因猫儿才与长公主殿下结缘,也是因此才得了官身。
此等事儿虽是罕见,但历朝历代从不乏幸进之臣,他虽说年纪小了些,但谁让殿下年纪也不大呢?
可眼下看来,他竟能面见圣上...甚至与闻机要?
记账法、海贸...这个中缘由莫非是与洋人有关?
宝姐姐心中模糊生出一念,但也不好多问,只含着笑儿柔声提醒道:
“我曾听爹爹说,广州十三行行商多以闽粤两地豪商为主,极是抱团排外,但家中因二叔和那些人有些交情,便帮着在各省采买些茶叶、生丝、瓷器之类。
因此我在南边的时候也听到了些消息,年前英夷入寇,不让洋商靠港,朝廷也不让出海,广州口岸已然是停了。
行商那边也早打发了人来报信,言说今年的新茶、生丝且不急着采买了。
我听闻洋船每年候着风信,多在五、六月间到港,今年瞧这模样,大约是赶不及了。
这些行商能做这门生意,该很是有眼力、有门路的,又在跟前瞧着真真的,可想这战还不知要打多久呢,兄弟可要小心决断才是。”
凤姐听着这小姑妈家的妹妹一番话说得不疾不缓、清清楚楚,凤眸悄生异彩,心下不由暗赞:
这宝丫头如今非但出落得这般美人模样,性子更是温婉柔静,现在就连这些生意上的东西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可见这又是个跟哥儿一般早慧老成的,日后也不好再把她当孩子看了。
至于其中这些门道,她虽听了明白,却也并不担忧,只偏头看向了章,等着他想法子。
若他也想不出,那自己接着去放债便是,他自然也不好再阻的。
章听了宝钗的话,非但不觉颜面受损,反而暗生欢喜:
薛家世居金陵,辐射江南,商业网络遍及各省,虽未挤进行商行列,但果然也能和进出口贸易搭上关系。
如此一来,自己这次“投机倒把”,最关键的一块拼图也就凑齐了!
他抿了抿笑意,向二女解释道:
“薛姐姐这个消息虽说与我料想中大差不差,却也是一颗难得的定心丸了。
国朝虽称英夷为夷,但刻下有识之士都能看出英夷的难缠,尤其是正遭战火的东南海沿官民,譬如那些行商。
虽说中间有英国使者进京一节,但今儿上午他们都已离京了,朝廷目今战意甚坚,两广总督即将赴任。
值此之时,那些行商想来不会轻举妄动,大肆囤积丝、茶之类,如此市价自然趋低。
而这时我们若去茶区下定,或者购入真丝储存,等到战争结束,海贸复开,洋船蜂拥而至,其中出息实为可观,想来该以倍计。
不知二位姐姐可有意向共谋此事?”
儿女默默听着,俱有意动,又各有思虑,对视一眼之后还是凤姐先开了口:
“兄弟又如何能笃定五、六月前,英人便会退去呢?二来,这出息虽是不少...但似乎也不如你先前所言?”
章笑而未答,示意宝钗先问。
宝钗杏眸如水,涟漪微微,轻启樱唇,柔声问道:
“国朝只有行商才能与洋人交易,纵使我们囤了许多货物,还是得卖给他们才成,到时候怕是会被压着价呢。
这生意左右还是逃不过他们去的,我想也是因此,他们才这般果决地放弃了采买罢?”
“二位姐姐所忧正是切中肯綮,足见我所谋得人。”
章一番话将二女夸得粉面微霞,掩口轻笑,才肃容正色道:
“接下来我所言者,万不可有一字泄于外间。”
两广总督这等封疆迁任,他都可随口道来,那接下来要说的事儿...
凤姐、宝钗花容微怔,连忙郑重应下。
章这才道出关键:
“一则,这战,朝廷拖不起,英人不想拖。
我私心猜度,大约三五月间便会有个结果,正在新茶上市前后,风信到来之际。
二则,英人入寇的根本意图便是开口通商,此战不论胜败,这口岸是非开不可的。
往后非但要尽复海关,大约十三行这种特许制度,也要被扫入尘埃了。”
第127章 联络五家 交结公主
尽复海关?!
凤姐美眸灼闪,朱唇忙启:
“兄弟,这消息能告知老太太、太太吗?
还有我爹爹与二叔,若是提前知晓,早作打算,那江海关...”
这个凤姐真真是顾府顾家了,可惜巧姐儿偏遇上了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啊...
章略作一叹,忙打断道:
“凤姐姐,一来这些都是我私下忖度,并不敢保真,便是二位姐姐信了我,也是要担不少险的。
而大人们可不像你这般,此等大事岂会因我而决?
二来,我们这等小打小闹还不惹眼,但若是贾、王两家一齐动作,又岂能瞒过人去?
到时候我丢官去职是小,只怕还要连累两位舅舅和王家叔父吃了挂落。”
“不说便不说,都依你就是,偏又来唬人。”
凤姐一时悻悻住了口,不由凤眸乜斜,嗔他一眼,又轻扶云鬓,思忖着道:
“我常听父亲他们说,那洋船每次靠岸,一船装的大半都是番银。
早年间洋人最喜欢换成金子带回去,甚至二三十两的银子换一两金子也是愿意的。
直到后来金子少了,这风潮才止住了些,洋人才乐意买更多的丝绸、茶叶带回去,到今儿应该也没大改。
我自是信你的能为,也知道这实是个大有生发的营生,而且最难得的,这并非是一回儿的买卖。
洋船停靠的几月间,我们都能照此低买高卖,纵使没第一回的出息那么高了,五六成也该还是有的。
如此,一年十来倍的出息还真不是虚言,且等我们立住了足,流金淌银的好日子只怕还在后头呢。”
说到这,凤姐早已双眸晶晶,花容嫣然。
以银换金...早期的中英贸易竟还有这一节吗?莫非...是汇率的缘故?
是了,欧洲正是金本位,而国朝却是银本位,银价相比欧洲定要高上不少。
这其中的套利空间最起码远高于丝绸、茶叶之类的利润,甚至不比鸦片稍差。
或许国朝鸦片的猖獗也和这套利空间的压缩有关...
章先赞过了凤姐家学,一时若有所思,又想起隋珠公主送的那只金桶,只怕比自己想的还要珍贵,不由好奇问道:
“若真要兑成银子,如今这一两金能换多少?”
宝钗慢慢出神了一会,渐渐拿定了主意,正听得此问便笑回道:
“官价虽说是10两,但真要换的时候,得到15两了。”
15两吗?那十斤十两的金桶,岂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