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忖间,如意含笑上来相催。
元春心中主意已定,先向如意歉意还了一笑,而后便朝隋珠公主再福而下,婉声回道:
“殿下,此事该是出于皇后娘娘疼爱殿下之意,或与太后娘娘...不相干的。”
“唔,母后自然疼爱我的,可...”
隋珠公主望着满桌点心,只觉没了胃口,正迟疑着要不要停箸,但又想到母后每日都是要问自己饮食的,若自己吃的太少,往后早膳也得跟母后同用了,远不如眼下自由不说,而且还得更加早起呢。
她正苦着小脸挑挑拣拣,闻言便只随口答了一句,而后突然反应过来,忽得惊喜抬眸,望向了那正盈盈万福的端雅女官,不由脆笑如铃:
“咦?贾掌书,你又愿说了吗?
免礼,赐座,快快说与我听听罢。”
元春听她又这般亲近,心中也是欢喜,告坐之后,便迎着那双熠熠明眸娓娓道来:
“回殿下,畅春园始建于前明,为神宗外祖武清侯之私园,本名清华园。
之后伪清虏酋心幕江南风光,故选北逃匠人原址重建,命为畅春园,后国朝定鼎,收归皇产,仍因此名。
伪清时,其虏酋嗣子十有余岁时便迁居园中,非但习练弓马,也学汉家文化;
至于本朝,定都京城以来,除高宗皇帝时年既长,更以王世子之尊受封太子,入主东宫外,世宗皇帝、上皇陛下,在十余岁时,都曾迁居过畅春园内的西花园,乃至...义忠老千岁也是如此。
故而下臣私心揣度,该是皇后娘娘对殿下...期许甚重。”
畅春园虽不比东宫那般须得太子受册之后方可入居,但纵观伪清至本朝这百余年间,迁居其中受学的皇子,除了义忠亲王这一人之外,余者后来无不入主东宫,克承大统,因此畅春园对诸位皇子来说着实意义非凡。
元春也是因入宫之前获准翻阅家中一干旧籍,才能看到这些记载,并且留心记下了。
所以她心中暗忖,大约是近来宫中盛传的过继立嗣之议,触怒了皇后娘娘,又因前日忠顺亲王幼子失礼于殿下面前,故而娘娘想以此举昭示对长公主殿下的恩宠。
虽说殿下并非男儿,无法继承皇位,但有此一番恩荣,往后无论嗣子何人,自然都不敢怠慢。
再者,元春还见得了国公爷年幼时,在畅春园内陪侍世宗皇帝,一齐读书习武,演兵习阵的相关文字,也知道了自家大伯承爵之前,也曾被选中入园,陪侍过义忠亲王。
以此观之,或许娘娘还会为殿下广挑世家女儿充作才人、赞善,入园陪侍伴读,翌日这些女儿联姻豪门贵族,自然又可为殿下臂助。
毕竟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殿下目今别无兄弟姊妹,除非日后突诞麟儿,不然娘娘定是要为她和陛下百年之后的形景早作打算的。
只是这些就都不好宣之于口了...
元春心中思绪悠悠,面上只抿唇不言,静静听着眼前捧腮凝眉的少女喃喃自语:
“原来皇曾祖,还有皇爷爷都曾在里头住过吗?还有秦王伯伯...
咦,父皇好像没住过呢,莫非父皇就是因此才不让我搬去吗?哼哼,父皇可真小气~
期许甚重...难道母后现在让我搬去那儿,是要让我再多学些功课?!”
隋珠公主蛾眉忽蹙,倏然起身,纤步一动便往外走,就待要去坤宁宫请安,趁便撒娇告饶,好打消了母后的念头。
及至门前,她又想起一事,止步回身,脆声笑道:
“吉祥,记得打发人去东华门候着,若见了章入宫,便领他过来见我,我正要问问他黑炭家去之后可还好的。”
吉祥连忙应了,却又迟疑道:
“殿下寝殿深居后宫,外臣本不好擅入,纵是有着殿下均令,但若让李尚仪撞见了,只怕也是不美呢。”
是了,李尚仪最是重礼,又爱告状,若让她瞧见可就不好了。
可是前头殿阁又多是文书机要之地...
暧,如此想来,似乎搬去了外面也很有些好处呢。
隋珠公主正自愁烦,便听得随侍身后的元春笑回:
“素闻殿下善能骑马挽弓,今日课业若早早做完,殿下何不摆驾景运门外箭亭一游呢?”
隋珠公主眸光悄亮,拍手而笑:
“这可真真好主意!箭亭原在前头,李尚仪轻易不好去的,我却能去习箭骑马,只是一个冬天未去,我一时竟忘了那处。
如意,先着人去御马监牵了我的玉菟到箭亭去,再备好我的桃皮小弓,今儿且让章也瞧瞧我的射术。”
如意自是领命,却不由轻瞥了眼笑意温婉的元春,心中思绪莫名:
殿下似乎很听这位贾女史的话呢。
元春自也瞧见,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由笑叹:
弟弟,姐姐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唔,最多再帮殿下早些做完功课罢,也免得你在外头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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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末时分,在锦衣卫衙门中翻看了一个多时辰蒙古、女真的谍报,尚且头晕眼花的章娴熟地轻曳缰绳,在下马碑前翻身下马。
感受着袖袋中两锭元宝并着几个锞子那一斤多的分量,还有胸前暗袋中那轻若无物却触感分明的硬质银票,通共126两的俸禄便都在这儿了。
他微微压了压上扬的嘴角,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马夫,由得他带去了西面马棚照看,而后径直行到东华门前,递了腰牌进宫。
府上今日开宴,因在东府单独宴请官客,连宝玉都在贾母跟前托赖不去,他又不是正经的贾家人,也不愿与贾府社交圈搅合得太深,也是趁便混着不去。
可今儿西府里单要宴请堂客,因有许多世交公侯诰命在场,听凤姐说,连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也是一请即应,故而三春、宝钗、黛玉、湘云六女不好轻易觐见,便都被贾母留下“看屋子”了,只待两位贵人相召才须见礼。
又因梨香院偏僻安静,几女便早约好了今儿去梨香院顽上一日,其间还掺了一个宝玉,他自然也在外头呆之不住,甚至原想告假来着。
只是一则查阅谍报是在道正帝面前挂了号的任务,锦衣都督马宁还特意打了招呼,轻易不能不去;
二则他刚领了黑炭回去,于情于理都该常常求见隋珠公主,更别提还有商行一事需要回禀,因此也不得不来。
刻下他只希望隋珠公主已写完了作业,好抽空接见了自己,不然就得下午再来上一趟以示心诚了。
如此一面想着,他一面已越过了守卫森严的长长门洞,见到了那琉璃映日的赫赫盛景,一时凤目微眯,脚下不停,沿着甬道快步往前,心中不由暗忖:
也不知是该随意寻个内侍,给些赏钱让他去向隋珠公主通传,还是要如先前一般,先去见魏承恩,再托他派人相问。
前者,对方未必尽心,就算尽心也未必能带到,就算能带到,又不知要候多久。
后者,魏承恩身为首席秉笔太监,自己如今没了面圣的由头,本身就并不好见的...
正在他犹疑之时,身后突然有人急声唤道:“可是章总旗当面?”
章顿足回头,只见一个团衫无补、戴钢叉帽的小黄门正堆着笑脸碎步上前,口中还道:
“小人奉吉祥姑姑之命,特来为总旗领路。”
吉祥原是隋珠公主的贴身侍女,八品答应,被这小黄门尊为姑姑倒也不足为奇,只是竟这般凑巧吗?
章虽不信那个高挑纤美的及笄少女会无端对自己生出坏心,但眼前的黄门却未必是她所派,当下面上盈笑,随口问了一句:
“这位中官有劳了,却不知要领路去哪儿?”
小黄门在他身旁止步,一面连道不敢,一面抬手指向西北面空旷的广场上略显突兀的一处殿阁,讨好笑道:
“总旗还请放心,咱们就在箭亭之中等候,小人在吉祥姑姑面前拍了胸脯,定不会一丝差错的。”
箭亭?那处既非禁地,此时也无贵人,往来官员都可歇脚饮茶,该无可陷害之处。
章虽被道破心事,心中反松了口气,当下信了六七分,便跟这小黄门一道走上二三里路,到了箭亭前面的宽阔广场,又听小黄门笑道:
“总旗还请自便,小人快去快回。”
说着他一路小跑,沿着东长街往北去了。
“中官留步...”
章忙唤了一声,却也呼之不住,只好又将手中几粒碎银塞了回去,心内不觉摇头失笑:
也不知是他当真如此热忱,还是吉祥素日调教得体,抑或者他是知道了隋珠公主对自己的看重?
他思之无果,也不多想,为免万一,也不进去,只在原地举目四望,却陡然被广场东侧的马厩中那匹小白马吸引了目光,不觉便挪步过去。
马儿耳批双竹,鬃散五花,通体银白,殊无杂色,肩高只在一米,体长一米有余。
虽是尚未长成,但其轻细优美,头窄颈高,端的卖相极佳,更兼威武不凡。
马儿此时正独居一槽,原在大口嚼着槽内的黏糊糊、香喷喷的饲料,偶尔才会啃上些切碎的干草,舔一次清水,就像一个挑食的顽童。
此时见有生人靠近,它登时马首高昂,好似豹头虎额,隅目青荧,有如夹镜高悬。
响笃笃翠蹄削玉,点滴滴赤汗流珠。
章顿步丈外,不再靠近,定定看了半晌,目中满是惊叹,不禁抚掌而赞:
“汗血宝马!竟还是纯白色的汗血宝马!当真是品相非凡了。”
正在小心给马儿分梳鬃毛的中年宦官闻言便斜瞥他一眼,难掩得意,笑问出声:
“总旗?哪一卫的?倒是有些知识,不像某些愚人,只认得枣红色的汗血宝马。”
若说汗血宝马,自己一度也以为都是红色毛发。
直到后来知晓了汗血宝马原就是阿哈尔捷金马,有枣红、红棕、浅金、银白、纯黑等色。
其中金银二色实让人一见难忘,直叫自己时隔两世仍是记忆犹新,又怎会认不得呢?
章心下轻叹,一扬腰牌,摆手笑道:
“在下锦衣卫总旗,当不得中官夸赞,不过只知道这汗血宝马是因汗出如血而得名罢了。
此马高贵如此,当真非凡,却不知是宫中哪位贵人坐骑?”
第147章 试驾 金桃皮(加到了4300)
章口中虽作此问,但心中却早已有了猜测,又瞥见东长街往来的内侍尽皆避让两旁,伏地不起,当下更是笃定,因此才朗声相问。
正梳着马鬃的宦官听了更是得意:“如此品相的汗血宝马,宫中除了上皇座下的骅骝,陛下的御马渠黄,自然...”
其人话音未落,东长街中便有欢喜笑声传来,娇脆婉转,好似黄莺出谷,稚嫩威严,又如雏凤清啼:
“自然就是本殿的玉菟啦,章,你瞧瞧她漂亮吗?”
宦官早放下鬃梳,面北而拜。
唤作玉菟的白马也欢快地昂首踏蹄,轻嘶不止。
章忙也转身,果见得一行人正转过宫墙自东长街行出,当先便是那道白衣胜雪,眉目如画的明丽身影。
其人粉面桃腮,杏眸明仁,樱唇含笑,宜喜宜嗔,行动间裙袂微扬,耳畔明珠摇曳,犹如一朵高贵百合在眼前绽放,偏还带着三分天真烂漫,清冷华贵中又添娇俏动人。
偌大紫禁城中,除了年齿尚稚、纯真可亲的隋珠公主,其余宫中贵女也再难有这份独特美好。
在她身后,便是身材高挑,眉眼盈盈的吉祥和那玲珑娇俏,圆脸肃的如意,二女正悄提宫裙,款步珊珊,好一阵紧追慢赶才将将跟上了自家公主。
她们身后又有一群宫女、内侍相随,只是却未见到那瑰姿玮态(艳丽的姿容,美好的仪态)、温婉可亲的元春大姐姐。
章心头微觉失落,面上自然不显,只大步越过伏地的宦官,含笑迎上前去,揖而拜之:
“下臣章拜见殿下,殿下之宝驹实乃下臣生平仅见,马如其名,神骏非凡。”
他好像也很高兴见到本殿呢~
隋珠公主见那青袍少年满面粲然,急步迎来,心中既觉受用,也生欢喜,便悄然止步,负手而待。
等他恭声见礼之后,她方才轻咳一声,含笑抬手:
“快起来罢,她才不到两岁呢,虽名玉菟(菟意为虎,赤兔通赤菟),却还差了些威风,连人都驮不得的。
不过等她到了三岁,我就可以骑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