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瞧着贴到自己唇边的半张玉脸,又偷看一眼凤姐,双颊微烫,仍凑过唇去,轻声耳语:“哥哥,爹爹让我带了好些银票呢,我去拿给你罢。”
话音刚落,早已微退半步,低下头去,小手各握着一颗绒球弄来弄去。
耳边樱唇细吐,一片温热酥麻,心中弦儿颤颤,早已离魂醉骨。
章望着小妮子那般可爱形容,不觉心中大畅,虽不忍拒绝她的好意,但一来老太太给的该是足够,二来小妮子这般羞怯,仍要附耳密语,可见其关系重大,不好因为自己的缘故暴露了出去。
他抬眼瞧了一圈,老太太、王夫人仍在叮嘱宝玉,只有凤姐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一口银牙暗咬,似乎有人惹了她去?
章略一扬眉,便凑到小妮子耳侧低声道:“但请妹妹安心,皇上用意我已猜到八九分,只要谨言慎行便该无碍,妹妹梯己暂且收好,待我囊中羞涩之时再来张口。”
此话并不作假,今日这圣谕相召,一来足见道正帝对朝野上下掌控力度不弱,二来能说明道正帝并不排斥与英人交流,或者说,正急于和英人交流!
既有如此前提,他便是奇货可居了,轻易不会出事,至于宝兄弟...只要不作死,应该也没事罢。
黛玉闻言抬眉,认真瞧他一眼,见他面色郑重,满眼欣喜,并无半分不悦,方才唇角微扬,放下心来,又听他毫不见外,直把自家梯己当成他的一般,不由暗生羞恼:
“爹爹说过,只能告诉老祖宗,万不可告诉旁人的,要不是怕你挨板子,才不会借你呢,既然错过今朝,便再也没了,最多...最多下次要挨板子的时候再借罢。”
一念及此,她得意地皱了皱鼻,轻哼一声,又翻身回了榻上,安安心心地坐好了。
章笑望过去,只觉小妮子虽是可爱素净,却比珠光摇曳的凤姐更有富婆的派头。
毕竟林家袭封列候,业经五世,小姨父更是进士及第,一甲探花,现在又被钦点为巡盐御使,是为一方盐课,比贾府更称得上是“钟鸣鼎盛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家资巨万不是虚言。
在贾府日渐困顿之时,贾琏甚至油然而叹:“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而除了林家遗产,贾府若有“发三二百万财”的能力,又何至于江河日下呢?
另则林家子嗣单薄,嫡脉不昌,不说将来偌大家产都是小妮子一人承继,便是现在,小姨父肯定也塞足了梯己。
虽不一定能胜过凤姐此时积蓄,但小妮子的大方却在凤姐之上。
这才是真富婆,不,富萝莉啊!
这边正自感叹,那边贾母瞧着兄妹两人说完小话,便唤他过去,笑道:
“哥儿你年岁稍大,老成持重,又是皇上头一个要见的,须听便看顾些宝玉才是。”
章瞧着满脸期待变成忐忑的贾宝玉,心下摇头:倒不如不说许多,先前的状态倒是还好些。
不过见到贾母微带恳求的目光,他还是应了下来。
一旁王夫人仍在拉着宝玉叮嘱:“到了宫里,皇上若有问话,只管实话实说,另外记得一切听你哥哥的...”
章蓦然回望,却第一次见到王夫人露出笑脸,正朝他笑得和善可亲,眼神复杂难明,却分明带着几分祈求。
这般态度,莫非是老太太跟她说了刚刚领旨时候的事?
他微微一愣,还是郑重颔首应下了。
虽说自有回报,也只冲着她本人去,到底不至于拿贾宝玉作筏子。
王夫人面容一松,笑容也诚挚了许多,一时瞧着那少年竟也觉着顺眼了几分,只是到底说不出一个谢字,只好偏过头去继续教导宝玉。
章也不在意,望向神色更显满意的贾母,轻声道:
“老祖宗,今儿面圣,若圣上只察问我英夷之语,我倒有个八九成的把握能让圣上满意,只是这里面尚有一桩碍难。”
贾母目光在他身上一顿,倒猜出了三四分来:“可是章家之事?”
“老祖宗慧眼,离高祖金口玉言已有百年,章家不说诗礼簪缨,也算书香传世,但这百年间便连秀才也未中一人,全靠祖宗遗产和贾家帮扶勉强维持,自然也有百年未曾面圣,故而想问老祖宗...”
章声音愈低,抬手指天。
贾母深深望他一眼,笑道:“年纪大了,耐不住久坐,哥儿扶我回房歇息一会罢。”
章自然会意,忙上前搀扶起贾母,小心往西边卧房行去。
鸳鸯呆了一呆,待要跟上却被贾母挥退,只好咬唇看着,又忙出去把廊下屋外的小丫头打发得远远,自己搬了杌子坐在了门槛边。
凤姐目光好奇,有些吃味。
王夫人却有些欣慰,这哥儿果然是个用心的,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窥测圣意,如此宝玉又能多几分周全。
进了里屋,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占据了半间卧房的围廊式金丝楠木拔步床。
造型奇特,结构复杂,平台四角立柱,镶以木制围栏,上镂团花、祥云、仙鹤之纹,精细之处,栩栩如生。
远远望去,幔帘低垂,绢纱曳地,光辉灿目,丝若鎏金,衬得整间卧房都是金碧辉煌。
章见此,不由顿足,暗暗咂舌不已。
贾母轻笑一声:“我们这等人家,女儿出嫁时都该有这么一座拔步床的,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虽说还算合用,但见多了反倒腻歪,哥儿日后便也知道了。”
日后便知?老太太这是在指婚约之事?
章未及多想,贾母又命挑开半边帘子,扶她到外间木室内罗汉榻上安坐。
他这才见得里面幔帘层层,木室嵌套,竟纯以金丝楠木隔出了一个个小小单间。
主床未见,尚在更深一层幔帘之后。
入眼处一间间小小木室,有的放床,有的放熏笼,有的是梳妆台、小厨柜,还有马桶箱、首饰盒之类。
零零总总,难以尽观,大小不一,错落有致,别具一种美感。
他房中那黄花梨月洞式架子床比起这个来,又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了。
贾母随意靠坐榻上,望着半蹲在眼前的外孙儿,一时目光幽幽:
“高祖皇帝当年之语,虽未载入皇室祖训,但历朝皇帝也是皆知,轻易不会违背,故而同安县衙才敢勾去章氏县试名次,府上纵有心相助也无处使力。
哥儿此番舍了科举,学了夷语,可是攸儿所教?”
还能这样?好像也不是不行啊。
章一愣,连忙点头应是:“先母曾言章家科举不通,纵能寄籍异地,也难逃朱笔一勾,十年寒窗只作枉然,除非...剑走偏锋,邀媚于上,是为幸进!”
第41章 进宫(周二求追读!很关键!)
贾母闻言目光悲切,似乎又看到那个英媚聪颖的三丫头,过了好半晌才道:
“这确是你娘的性子,从来大胆果决,你也是个有时运的,方才到京一日就有了这等机遇,焉知不是你娘在天上保佑着呢。”
章闻之黯然。
贾母又伤神了片刻,方道:
“我虽不常管这些外面的事儿,但也总有些消息跑进耳朵里,上皇和皇上都是一般的隆恩盛德,不过皇上到底青出于蓝,竟似比上皇更威严些,最不喜人言行散漫无端。
二来皇上最喜欢有能为的人,我常听你舅舅说起,近些年不少人年纪轻轻就服了绯;
三来皇上又最厌恶臣子不诚,三两年前有个一等伯便因漏呈了家中人口,被降了袭等、袭次,等过了这代便该被除名了。”
这等信息民间难得一闻,也从不见之于书本,唯有功勋世宦之家口口相传。
若是传扬出去,少不得要被御史弹劾,今儿若非宝玉同行,老太太也不见得会吐露出来。
章赶紧认真听过,一个规矩森严、唯才是举、思想趋于开化,行事雷厉风行的帝王形象悄然浮现,但同时,又性情多疑、轻赏重罚,以至于勋贵敬畏。
另外本朝二日同天,纵使太上皇避居大明宫,皇上事父至孝,乡间多有宣扬,但从人性私欲和史书故事来看,这其中必然伴随着权力争夺和刀光剑影,也不知对他今日之行有无影响...
贾母见他若有所思,只以为他懵懵懂懂,反倒安心了些,笑道:
“你与宝玉尚且年幼,只管态度庄重些、皇上有问就答,便挑不出大错去,但有一条,今儿皇上即便不问,你也该寻个时机说了身世,这才是为臣的道理。”
章闻言抬眉,便见老太太笑得意味深长,心下便是一惊:是了,伯爵家中人口皇上尚且一清二楚,他的信息只怕也早已呈在皇帝案前。
忙恭声应了:“多谢外祖母提点!”
贾母这才满意,多叮嘱了些宫内常识,又瞧见他还是那身单袄,这次却没多问,只让鸳鸯取来两件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与宝玉一人一件披了,再和王夫人一道将他们送到了垂花门前。
郡王太妃、少妃登门,贾母也只是迎送到此处罢了。
章行礼拜别贾母,只对王夫人微一点头,又好笑地看了一眼小院对过的穿堂。
分明刚刚走过,此刻却是门窗紧闭,只余两侧帘幕轻轻晃荡。
他微微招手示意,转身随黄门去了。
贾母扶着鸳鸯笑得慈祥,王夫人正替宝玉打理兜帽,余光瞥见,动作稍稍一滞,又推了推宝玉:“宝玉快去罢。”
宝玉心头一慌,忙行礼拜别,转身追上了前方那道白袄红氅的高大少年,一齐并步急行,听着耳边靴声踏踏,心里才安定下来,瞄了眼前方的青袍宦官,压低了声音埋怨道:
“二哥都不等我一等,太太还没说完话呢。”
章隔着兜帽拍了拍他,轻声道:“宝兄弟啊,家人嘱咐千遍,不如中贵提点一句。”
话音未落,人已紧赶几步,追上了青袍宦官。
右腕灵活一翻,便以拈箭之法从袖袋中夹出一张银票,又借着斗篷翻飞的时机,递入了隔壁袖中。
口中轻笑道:“还未请教中贵人尊姓大名。”
青袍宦官只一拂袖,那张百两银票便消失无踪,脚下步伐不停,脸上笑容真切:
“当不得章公子中贵人之称,刑余之人小姓周,贱名一个贵字,忝为乾清宫暖殿。”
【缘+11缕】
乾清宫乃内廷后三宫之一,是道正帝的寝殿和日常处理政务的场所,而乾清宫暖殿虽非十二监内实权宦官,但朝夕侍奉在皇帝身侧,其位虽卑,其权甚重!
其人主动说出职司,一来抬价,二来示好,11缕缘虽然不多,足以证明善意。
不过刚刚老太太在时,他三缄其口,自己一搭话他却径直吐出,莫非他想要的竟是自己的好感?
自己与超品国公太夫人地位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他如此作为,只有一个理由...圣意!
章脑中闪过诸般思索,顿时心头一定,好事,都是好事!
他手腕一翻,又递过去一张,笑道:“周姓源于姬姓,竟与国姓同源,周中官相较旁人自然更能体贴圣上,我兄弟二人年幼识浅,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周中官提点一二。”
周贵来者不拒,正待顺势收下,随口道:“好说,好说。”
闻言却是愣了一愣,骤然转身,一双眸子精光熠熠,连声问道:“章公子莫非虚言相匡,区区小姓哪能有如此来历?”
这人如何这般激动?
章一念闪过,肃容道:“国姓源于先秦吴国,吴国先祖正是姬姓,在下曾与家中见过只言片语,本朝开国之时,高祖皇帝征采重臣建议,最后取吴舍周,方有大吴,周中官可去翰林院一问便知。”
周贵目光连闪,想起此人同安章氏的来历,以及贾章百年联姻,心头羡嫉一掠而过,但再无半点怀疑,翻手收起那百两银票,拉着章袖子同行,低声笑道:
“章公子家学渊源,咱家怎会不信,实不相瞒,今日之言于咱家用处不小,又得了章公子馈赠,刻下便有一言相告。”
章撇去心头异样,笑道:“在下不过无心之言,岂敢贪功,若周中官有心提点,在下唯洗耳恭听。”
周贵瞥他一眼,见其神色间并无半分异样,又想起刚刚他兄弟二人私语,虽隔七八步也言犹在耳。
若无这种功力,合该早死在宫廷之中。
当下心中受用,环顾左右无人,只有身后落着一个呆公子,便低声道:“皇爷对公子学夷语的动机还有师承颇感兴趣,望公子慎思。”
一语毕,已到了大门。
章悚然而惊,还待再问,却没了机会。
此时大门敞开,以供皇命出入。
周贵甩开章,连行数步,宁荣大街上早有一伍彪悍骑卒牵马久候,他自己上马,也不顾宝玉连喊自己会骑马,各给章与宝玉指了一人同乘,旋即拍马出街,直奔宫城。
章尚且还好,似乎被特意嘱咐过,他能选择坐在了后面。
贾宝玉却被一中年骑卒揽在怀中,人早已熏得晕晕乎乎,将吐欲呕,直让章看得心惊胆战:“宝兄弟,你千万挺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