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藤椅,一身青袍,缀白鹇补子的贾政,神情莫名;一身绯袍虎补的贾珍,正来回踱步,面色焦急;还有个站在窗边,一身绯袍狮补,平头正脸、眼眶深凹的半老男子,正朝二人笑得乐呵。
这该是未曾谋面的大舅舅贾赦了。
“哥儿,你做的好大事啊!”
贾珍急步上来拉着二人进去,按在椅子上坐了,然后闭了房门,倚在门边听着动静。
章瞧着这阵仗,一时头痛,待要起身行礼,又被贾政制止:
“免了,下面还有二三里的路,多歇一会都是好的。”
宝玉顿时放松,浑身瘫在了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贾政瞧他这惫懒模样,此刻也生不出气,只是多出了些担忧,打量了二人一眼,沉声道:
“两件事,一者,哥儿你可有把握?”
章从容点头:“但请二舅大人放心。”
贾政细细端详片刻,方露出了笑容:“好,是个有志气的,三妹妹着实教导有方。”
话里话外,竟与贾母一般,把这认为这是贾攸生前的安排,甚至想得更深一些:
“五年以前,甚至更早,三妹妹就想到这一天了?莫非是因着鸦片之故?是了,南方确是鸦片流毒,连哥儿他爹也...”
贾珍也跟着松了口气,入了圣上青眼确是好事,可要是学艺不精,却是招祸之源了。
虽说刚刚问清了,西府的两位都未曾谋划此事,但圣上眼里、百官眼里,这事儿已经和贾府脱不开干系了,由不得他不忧心如焚啊。
窗边的贾赦笑意更浓,正要说话,却被贾政打断:
“二者,侍君之道,首重一诚,你二人可明白?”
说是二人,其实只盯着章一人看得意味深长,并不理会宝玉在那边连连点头。
二舅这该也是在提点他不可隐瞒了身世,只是为何不直说呢?莫非...
章瞥了眼窗边、门旁的两人,顿时心中一凛:“锦衣卫!”
吴承明制,自京城到郡县,皆设立卫所,外统于都司,内统于五军都督府;
中央之内,五军都督府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兵部有调兵权而无统兵权;
为巩固皇权、护卫宫城,又设锦衣卫、羽林卫、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等十二亲军卫,直接听命于天子,不受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统调。
其中锦衣卫排在亲军卫之首,除保护皇帝外,还负有秘密调查和刺探情报的权责,上至藩王勋贵、文武百官,下到士子匠作、贩夫走卒,皆能察而纠之。
锦衣之名,小儿止啼!
竟连这宫内都有锦衣卫耳目?!
章收回目光,不动声色,恭声应了:“外祖母也是如此教诲,侄儿当谨记于心。”
贾政见他神色举止,心中不由激赏,面上却只淡淡道:“那便歇息罢。”
贾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忿忿回了座。
室内一时静谧,一刻钟转瞬即逝,门外准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贾政三人将他二人送到门外,贾珍又熟稔地给周贵塞过一张银票去:“还请周中官多多费心。”
周贵来者不拒,笑得越发真诚:“好说,好说,三位只管放心就是,两位公子,该动身了。”
章与宝玉微微拜别三人,就待迈步,却被贾政喊住:“哥儿...方便的时候,看顾些宝玉罢。”
瞧着那深邃恳切的目光,章竟对贾宝玉生出些羡慕来,郑重应下,拉起呆在原地的宝玉转身就走。
许是大几百两的银子终于发挥了作用,周贵这一路倒是不疾不徐了。
行不多时,到了景运门前,让章二人呆在离门二十步的地方,自己上前验过关防,传了圣谕。
景运门前戒备森严,堪称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守卫身形高壮,无论是甲胄形制还是举止面貌,都胜过东华门外的军士。
其中与周贵交谈的武官,只是一身青色官袍,胸前却缀着鱼龙补子。
在方形的大红云绢上织金妆花,绣出一条四爪鱼尾龙来,气派尊贵更胜过贾赦、贾珍的红袍狮虎补子。
“飞鱼服!锦衣卫!”
章刚生出此念,便有锦衣卫上前,将他与宝玉二人细细搜检过了,才去回禀:“回百户,并无异样。”
青袍武官道了句“职责所在,周暖殿勿怪”,便命放开去路。
周贵说笑几句,目光在那飞鱼服上流连了几息,才带着二人继续赶路。
再过一座日精门,仍是锦衣卫值守,又被搜检一番,终于见到了那座巍峨宫殿。
连廊面阔九间,上下两层斗拱,琉璃瓦,雕朱漆,饰金龙,玺彩画,雕栏玉砌,煌煌赫赫。
章见此,心中却只一念:“终于到了!他娘的,皇帝是真怕死啊!”
乾清宫东梢间暖阁,仙楼二层,外带阳台,两道人影正踱步其上,沐浴着冬日晨光。
一人着一身大红直径纱地盘金彩绣柿蒂过肩斗牛服,面白无须,眉发微苍,正微微躬身,满脸笑意,正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魏承恩。
另一人一身古玄,两肩绣日月,衣前盘一圆龙,后面盘二方龙,戴十二瓣乌纱帽,金线为饰,朱缨玉簪,帽前点五彩玉云,帽后罗列四山,正是一身燕弁服的道正帝。
瞧着东南边日精门行来的三道人影,道正帝随口笑道:“算算时辰,这总该是朕的宝玉了罢。”
一时饶有兴致,极目眺望,但久经案牍劳形的双眼,也只看到隐约轮廓,脸色不由阴沉些许。
本以为不过是一小儿,不想皇爷竟如此看重!
魏承恩目光一闪,忙捧了一只金黄单筒管状物什奉上:“皇爷,用这千里镜罢。”
道正帝揉揉眼角,顺手接过,一边熟稔地凑到眼前,一边笑骂道:“你个老货,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魏承恩只是陪笑。
道正帝也不在意,微微旋转筒壁,那行走在广场旁阶上的三人顿时清晰起来,历历在目,如在近前。
目光径直越过周贵,落在身后两人身上,细细打量一番,不由微微颔首:“荣国之后,倒都是好相貌的。”
魏承恩忙笑道:“皇爷都夸好相貌,那定然是极好的,老奴听说荣、宁二公都是清朗俊逸,不似凡人,看来这两个‘玉哥儿’倒是得了几分老国公的传承。”
道正帝笑而不答,正待继续瞧会松松眼,却见到那高个的少年突然疑惑抬眉,朝这边望了一眼,不过半息又立刻撇了开去,然后垂首赶路,再不抬头。
“这...竟被发现了。”
道正帝放下千里镜,瞧了瞧东南边的日头,一时有些尴尬,又想起刚刚与自己对视的那双黑白分明、神采慑人的丹凤眼,不由更生出几分兴致来:
“倒是有几分灵性,章家,同安章氏,有点意思了。”
道正帝把千里镜随手一扔,踱步回了暖阁,在案前顿住,视线划过那几行墨迹未干的管阁体小字,轻叹一声:
“诚,好一个诚字!这贾家门风倒还可一观...嘿,就如此自信,能应付了朕去...老货,去取了那卷英夷国书来。”
魏承恩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千里镜,轻哈一口气,小心地用斗牛服内衬擦过镜面,拢吧拢吧收进了袖袋,闻言又是一路小跑,在暖阁内浩繁卷帙中翻找了起来。
第43章 面圣
望远镜?!
余光中亮点闪动,章本以为是哪处琉璃瓦或者玻璃窗反射了光芒,但当他好奇打望过去时,却在光源处看到了那道凭栏而望的玄色身影,还有其后侍立的红袍人形。
虽说隔着几百米远,以章目力也无法尽观,分辨不出形容,心里却是一悸:
这分明是宫中贵人在用望远镜观瞧,虽说未见明黄龙袍,但此时此地,仍有极大概率是道正帝本人!
顿时埋首赶路,不敢多瞧。
过了日精门后,便少见外臣身影,余光中除了青袍皂靴、步履匆匆的黄门,也出现了三五成群、翠裙绣履、莲步翩跹的青春宫娥。
俨然是到了后宫区域。
来往黄门多上来与周贵打个招呼,宫娥们则稍稍顿足,远远瞧过三人,窃窃私语一阵后掩帕而去。
这倒是与想象中沉寂肃穆的场景大不相同,以此观之,道正帝不该是个喜怒无常的君主...
章感受着落在身上的目光,皆不理会,只顺手按下了旁边贾宝玉的脑袋。
贾宝玉听着耳边莺笑燕语,声脆音娇,几乎个个不输袭、媚等人,一时抓耳挠腮,恨不得随她们一起嬉戏玩闹,心中一念愈炽:
家中女儿已是清净洁白、钟灵毓秀,远胜那些须眉浊物,这宫中女儿自当更胜一筹,又该是何等品貌呢?只看上一眼应当无妨罢...
念动间就要抬头,却被一只温热手掌按了回去,只好沮丧地低下头去,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亦步亦趋着。
章余光瞥见,只觉好笑,就知道这家伙见不得青春女儿,见了就想亲近,老太太、王夫人以及贾政便是担心他这一点。
荣国嫡孙殿前小小失仪,皇上只会一笑而过,但这种事儿...就不好说了。
尤其是刚刚那人也不知是不是还在拿着望远镜偷窥,可不敢任他妄来。
思索间,人已登上玉阶,站在了乾清宫廊下。
视野内金柱盘龙,次第排开,值守宫禁的并非军士,而是一个个的身材壮硕的青袍宦官。
此刻见了周贵,便有人进殿通报,不多时来回:“周爷,魏爷爷唤你带人过去,万岁爷正在东暖阁呢。”
于是三人进殿往东,所行处金砖铺墁,桐油涂缝,所见处沥粉贴金,彩画双龙。
金灿灿,明晃晃,动人心魄;空旷旷,冷清清,让人生畏。
一路过殿穿廊,进了一处偏殿,室温陡然升高,檀香幽幽袭来。
里面书案罗列,案头题本高堆,案前正在分拣奏章的宦官们闻声瞧了过来。
个个面容年轻,只在十四五岁,戴乌纱小角帽,胸前无补,可见并无品级,但见了周贵最多不过点头,便又埋首案牍。
周贵身为本官六品,司职乾清宫暖殿的御前近侍,非但不怒,反而笑脸相迎。
章这一路走来,早知这周贵性狭,宝玉与他接触时稍有异色,便被作弄了几番,刻下此人这番态度,足见这帮年轻宦官地位犹在他之上,心中便有了猜测:“司礼监!文书房!”
朝廷决策先由内阁票拟,再呈送御前批红,朱笔批红之后,票拟才具有法律效力,可以交办部院寺监。
但以吴朝疆域之广、人事之繁,皇帝纵使宵衣旰食也只能过劳猝死,于是便由司礼监辅助皇帝行“批红”之权。
秉笔太监先口述大要,等皇帝口决之后,形成书面文字,再下发六科审核,若无问题才可签署并正式下发颁行。
这其中奏章文书往来于内廷、内阁之间时,便是由文书房的宦官们负责接收、散发。
若只如此倒也算不得什么,但本朝旧例,“非翰林不得入阁,非文书房不入司礼监”,文书房宦官若不犯错,几乎都能熬到秉笔太监,如此才能使周贵自承不如。
章思索间,便有小黄门上来替他们解下斗篷,拂去寒气。
静候未几,一道音调略高的男声在上方响起:“周贵,带人上来罢。”
周贵忙应了一声,带两人转过金漆雕龙屏风,轻手轻脚地顺着一架木梯往二层阁楼爬去。
事到临头,贾宝玉心中胆怯,只觉手软脚酸,虚不受力,一时就要打滑。
但后背被重重一托,一股力量凭生,不由连爬数步,再一抬头,便望见了那紫檀书案旁的红袍老者,还有案后的...龙袍中年,顿时心头一震:皇...皇上?!
章见贾宝玉又愣在了原地,心头无语,虽说步梯宽敞,但也不好越过他去,只能又是一托,再爬上几步,一抬头,也是一愣。
那案前案后的人影正是他刚刚广场上所见之人!
这阁楼上竟连个屏风都没有?!真真害人!
他连忙低头避开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拉着宝玉上前拱手而立,口中呼道:“草民章...”
“草民贾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