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祖上未有武名,这章倒是承继了荣国公的血脉不成?
虽是外孙,若其真有勇武,该能分薄几分贾家军势。王子腾虽做得不错,但也太好了些...”
道正帝驻目凝眸,幽思沉浮,竟不知不觉看足了一盅茶的功夫,直到章面前碟空碗净,意犹未尽地停箸为止。
一时竟觉口舌生津,胃口稍开,不由轻笑一声:“给朕添上半碗饭,章卿,再陪朕用些。”
此言一出,魏承恩大喜过望:“快,快,快给万岁爷添饭!”
宫娥丹唇含笑,明眸生光,莲步上前,举止投足更显轻盈。
殿内宫乐曲调悄变,愈发欢快悠扬。
似乎道正帝多吃了一碗饭,便是一件了不得的大喜事!
章周身暖意流转,细细感受着左臂处既不刺痛也不麻痒的伤口,悄悄握拳绷紧肌肉,仍旧一如平常。
不,似乎比先前力量更胜几分,自身体魄已经在无声无息间悄然强化了一丝。
正要唤出面板瞧瞧进度,闻听此言,微微一愣,连忙应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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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东北,紧邻着御花园的一处殿群,其间殿阁小巧精致,规划整齐有序,正是皇子皇女所居。
因其由西至东,共有五组建筑,又位于宫城北面,故称北五所。
隋珠公主虽已晋封长公主,得赐公主府,但皇后以其年幼,仍命居于内廷。
寝殿就在最西边的头所,离坤宁宫也是最近,穿过御花园,再过坤宁门即可。
头所之内,又分三进院落。
因隋珠公主喜好,殿内并无一个黄门,前后两进院落分别为宫娥、女官所居,虽富丽却不堂皇,不过与国公府仿佛。
唯有正殿所在,琉璃映日,玉栏飞檐,金辉兽面,彩焕螭头。
本该煌煌赫赫,威严华贵,刻下却是人声鼎沸,鸡飞狗跳。
“快,快,抓住它!哎,轻点,别吓到它了!哎呀,又跑啦!你们...也太傻了!”
清丽娇柔宛若莺啼,火急火燎又如凤唳。
闻声望去,便见正殿廊前,一个抱猫少女一边仰头张望,一边急着跺脚。
一身火红,高贵华美,形容妍丽,举止张扬,此时此地,除了隋珠公主,再无旁人。
中院之内,年龄不一,体态各殊,既有形容袅娜,也有虎背熊腰,衣着打扮也不尽相同的数十位宫女正被支使着团团转。
一个个秀颈高昂,粉面生晕,睫毛忽闪,目光灼灼,在树梢、殿顶来回寻觅,但只能看见一道白色闪电倏忽来去,时左时右。
“殿下,快看,在左边的树上!”
“右边,右边,殿下,它又跳走啦!”
.......
“殿上,殿上!殿下,它停到殿上去了!”
隋珠公主轻抚着怀中猫儿的右手一顿,偏头想了一瞬,才算弄懂了这话里的“殿上”、“殿下”的含义。
明眸微嗔,先瞪了眼那身姿纤巧、体态玲珑的宫女一眼,便一步跃出廊下,到院中仰头回望。
吓得身后的贴身小宫女心肝胆颤:“殿下啊~若是摔了碰了,可了不得啊!”
“小吉祥,安心啦,本殿心中有数。”
隋珠公主随意摆了摆手,眯起眸子,打量着黄橙橙、光灿灿的殿顶,终于在一条垂脊上找到了那调皮的身影。
头所正殿因是皇子皇女所居,虽仍用琉璃瓦,却只是硬山顶样式,有一条正脊和四条垂脊,各有屋脊兽六只,又被称为“五脊六兽”。
一道体态修长,通体雪白的身影正稳稳蹲坐在东南边那条陡峭垂脊之上,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狮子模样的屋脊兽,一边喵喵叫着,一边伸出爪子去掏,赫然是一只猫儿。
毛色雪白莹润,体型流畅矫健,一对猫瞳宛如琥珀,竟是一紫一黄的鸳鸯眼儿。
宫女吉祥个头不矮,胆子却小,提起裙摆,绕到一处玉阶,方才下到院中,然后一路小跑着到了隋珠公主身旁,嗫嚅道:
“殿下,皇后娘娘让奴婢看着你呢,不好乱跳的...”
“嘘~快,快,搬梯子,本殿亲自去抓回玉虎!”
隋珠公主满脸兴奋,随手摸了两把怀中的白猫,便往吉祥怀里一揣,说话间就挽起了袄袖,露出一截瓷白细腻的手腕来。
皇后娘娘只说不准殿下跳台阶,那爬梯子呢...
吉祥抱着怀里也是通体雪白,却又毛发蓬松,显得慵懒胆怯的猫儿,习惯性地摸了几把,表情呆呆怔在了原地。
等她反应过来,便见到隋珠公主正命着几个粗使宫女从东厢房里抬出一架木梯,要往东南角搭去。
她一看那丈余的高度,已是吓得小脸煞白,忙抱着猫儿拦到了隋珠公主面前,紧咬下唇,任由喝骂就是不让。
隋珠公主瞧着又要起身迈步的玉虎,急得连连跺脚,却又怕她去找母后告状,一时僵持不下。
这时殿后青阶上急急转过一行人来,俱是发髻高挽,乌云叠鬓,花冠裙袄,深衣圆领。
妆容淡雅素净,不做多余旁饰,只在发间依着品级各钿花树,正是在宫内六局一司里各有职阶的女官们。
由民间选拔才能、品德出众之辈,充入宫廷为官,容貌反在其次。
其中既有良家闺秀,也有官宦淑媛,勋戚贵女亦不少见。
这群女官大多青春正好,个个姿容秀丽,身上服饰品色不同,腰间还坠有形制不一的各色牙牌,既是身份象征,又是行走宫内的关防凭证。
一见来人,隋珠公主早悄悄拉下了袄袖,小手仔细抚平了,弄得妥妥帖帖,又从小吉祥怀里抱过猫儿,轻柔抚摸,登时变成了娴静美好的温婉公主。
左手藏在背后,连连急挥。
吉祥立即会意,忙领着满院的宫女,收拾起地上的拂尘、纱网、晾衣杆、棒槌之类,抬起梯子就要散入厢房。
“慢着!”
为首女官颦眉蹙额,声色俱厉,姣好的面容上满是阴沉,眼角细密的皱纹再也遮挡不住。
乌发之间花钿五树,昭示着她五品的官职。
她先喝止宫女,而后领着女官款款近前,步调虽急不乱。
众人行动间腰肢款摆,裙袂翩跹,幅度近乎一致,别有一番韵律之美。
这便是在宫内近乎严苛的礼仪之下,熏陶培养出来的本能了。
隋珠公主瘪了瘪嘴,还是立在了原地,等着众人上前行过福礼,方才颔首道:
“李尚仪,众位女官姐姐,都起来罢。”
之所以如此尊重,不仅是因为这些女官在司局任职,还因为她们本就是母后宫中之人。
母后特意挑选出来,帮自己打理家中事务,还有素日里伴读之类。
其中李尚仪秩正五品,负责礼仪、起居之事,年纪最大,又最重礼,还深受母后信重,是头所内女官之首。
李尚仪这才领着女官盈盈起身,打量着院中杂乱模样,花草歪伏,青砖溅泥,乱七八糟的杂物丢的满院都是,一时扶额长叹:
“长公主殿下不是在坤宁宫看望娘娘吗?如何又将这院落弄成这般模样?”
隋珠公主鼓着脸颊,忿忿不已:
“我本是陪着母后的,可是父皇派人送了一块玉给母后瞧瞧,正和我的一模一样,我便去了一趟乾清宫瞧个究竟。”
“可也不该如此...”
“那玉是皇爷爷赐的,我便又去了皇爷爷那儿。”
“...还有呢?”
“后来皇爷爷赐了饭,却都是素斋,我吃不惯就偷偷跑了,准备再去母后那的,可是路过家里的时候...就看到玉虎跑出来了。”
“然后呢?”
“然后...它爬高窜低,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隋珠公主眸子一转,还是没提因为自己先抱了玉狮,再去抱它,才把小性的玉虎气跑了这节。
李尚仪本就讨厌玉虎,没的让她再厌烦了乖巧的玉狮。
李尚仪眯眼打量了下还在殿顶踱步,姿态闲适,眼神高傲的白猫,一时心里恨得痒痒。
她回过头来,冷眸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众多宫女,哼了一声:
“尔等未及阻拦,尽皆罚俸一月。还不速速归整了院落!”
不待宫女们松口气,她又转着眸子,盯上了其中一人:
“抱琴,汝侍猫不力,屡闯大祸,自去领上五杖,罚俸三月!”
第52章 受杖 问答(加到了4k4,半夜看得记得刷新下哈)
宫女每月月例依着宫殿、职司不同,也有高低之分,因着隋珠公主受宠,头所之内宫女的分例多在二三两不等,足比得上外廷九品官儿纸面上的俸禄。
虽说宫内包吃包住、饿不死人,但一下罚去三月月例还是让这些年轻的宫女低呼连连。
不过比起那五杖来,三月月例又算不得什么了。
内廷规矩,宫女受杖,须得“去衣受杖”,由司礼监下属敬事房的执事宦官行刑,宫正司女官监刑,记录留档。
所谓“去衣受杖”,便是扒干净裤子,露出白屁股挨打。
五杖虽能忍受,但那种屈辱羞臊却令人闻之色变。
在场宫女悄悄挪步,让出其中一道人影来。
与众人一般青春正好,也是一身素色袄裙,淡妆淡抹却难掩容颜娇俏。
身姿玲珑,肤嫩肌白,衣着洁净,十指无垢,却与吉祥这些隋珠公主的贴身侍女品貌仿佛,一眼便将身旁宫娥比了下去,正是李尚仪口中唤作抱琴的。
抱琴紧咬下唇,眸中泪闪,脸上写满了惊惧,双手将衣角攥得紧紧,想要出言哀求,但看到李尚仪那冰冷讥诮的眼神,终究还是垂了下头去。
不同于女官识字知书,多出于小康之家,宫女出身多较为贫苦,多是父兄为躲避徭役或贪慕名色送选入宫。
进来也是从勤侍做起,洒扫巾栉、盥沐浆洗、纫针裁剪,以及厨馔诸役,活计既繁且重。
要么熬着资历从勤侍(无品)、近侍(九品)、答应(八品)、常在(七品)、婉侍(六品)一路熬到夫人(五品-六宫领班)、姥姥(五品-亲王府、公主府领班)
要么读书识字,学通文理,转入女官体系,从女秀才(无品)、女史(九品)、掌(八品)-典(七品)-司(六品)-尚(五品),一路晋升;
要么得天子宠幸,升为妃嫔,又是另一番天地。
刻下众人瞧着抱琴受罚,一时神色各异。
高兴者居多,毕竟大家都是勤侍,自己等人辛苦劳累,她却如此轻便,每日只需侍奉殿下两只狸奴就好。
今日因狸奴受罚,正是她该得的!
同情者也有,一来抱琴性子温和,素来大方,常与人为善,虽有人嫉妒,也有人亲近;
二来李尚仪也太过严厉,都是大姑娘家,趴在廊庑的滴水之下脱衣挨打,臊也得臊死了。
往日殿下闹腾,罪魁祸首也不过罚她提灯巡夜,最多吓人罢了,又何至于此呢?莫非...是因为贾女官?
隋珠公主瞧着垂首盈泪的抱琴,又听到她要挨打,不由抿了抿唇,一时也心虚起来。
虽是想着讨好了新来的女史,好让自己课业轻省些,才点了抱琴来侍弄猫儿,但抱琴也将玉虎、玉狮侍养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