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写字人钟 狮子猫
章沉默良久,魏承恩诧异地瞧他一眼,想不通这有何难答的,上次卢阁老似乎也是这般踌躇,最后惹得陛下生气。
道正帝虽未出言催促,但脸上笑意早已退却,殿内气氛渐渐沉凝下来。
“不说我年岁尚小,纵使眼下成了锦衣卫总旗,也还是人微言轻,道正帝为何非得要我的意见不可?”
章微微垂首,额头汗生,脑中心念急转,陡然间灵光一闪:道正帝竟是想和!
他是在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说服文武大臣的理由!
也唯有如此,他才会对一个少年另眼相看,才会急召我入宫授官,便是想借我从英人那里找到这个理由。
到底是他慧眼独具,在前线战事尚能维持之际,就已看到了结局,还是因为权力争斗的延宕...
苦于信息不足,章并无十足佐证,也不能尽观全貌,但对道正帝的心意却有七八分把握。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他捋捋思绪,恳切道:“微臣年幼识浅,又不知前线情状,故不敢妄言。
但微臣必尽心协助鸿胪寺官长,彰扬圣威,不坠国体,探出英人意图...以及底线,以供陛下运筹。”
虽未提战和二字,但既然知道要探问底线,勉强也算领会了圣意。
道正帝面色稍愉,却笑骂一声:“滑头!也不知哪里学来的一身世故,须记住,你是朕的锦衣亲军!”
既是亲军,自然要以皇帝利益为先,少学朝臣明哲保身、沽名钓誉…不过也算勉强过关了,果然是想和啊。
章听出其中些微不满,心中一凛,忙恭声应了:
“微臣蒙陛下简拔得官,自当尽心为陛下效力,陛下但有所命,微臣必碎骨以报!”
许是占了年纪的便宜,饶是道正帝素日听惯了这些,见他这忠心模样也不由微微颔首:
“倒也孺子可教!官也得了,饭也吃了,快些选了赏赐,早早回家去罢,明日径直去鸿胪寺报到。”
面圣虽只几个时辰,但章早已精疲力竭,而且明日便要上班,也想早早归家,自然连声应下,又试探着问道:“不知有哪些物件,可供臣挑选?”
道正帝似乎心情不错,大手一挥,随口笑道:
“朕既让你任选,自然所见皆可,不过这宫中珍宝亿万,你也难以尽观,这样罢,暖阁之内由你挑一件就是。”
皇爷大气!
章连忙谢恩,而后环目四周,有了道正帝允许,如此才不算违礼。
仅是这百多平的二楼暖阁之内,便有奇珍异宝满目。
从壁上的唐代褚遂良摹兰亭序帖,到角落里的洋瓷白地彩花花鸟纹象耳瓶;
从掐丝珐琅海水云纹水丞,文竹嵌玉方雕筒,到青玉游龙纹笔架、白釉镂空圆砚;
从墙边的通体鎏金自鸣钟,到案头的画珐琅镶玻璃钻花怀表......
直看得他双目绽光,踌躇难决。
道正帝见了摇头轻笑:到底出身差了些,若是那些公子王孙得了这赏赐,要么凭眼力挑件最好的,占个便宜,要么低低选个最次的,讨个彩头,断不至于这般模样。
正此时,墙边的自鸣钟铛铛作响,引过了章目光,这才瞧见原来已是午正了。
又见得十二声钟謦之后,钟身四层楼阁之间,第三层那欧洲平民打扮的敲钟人手中两根钟槌起起落落,在钟碗之上奏出了节奏明快的小曲。
其中灵动精巧之处,也让他一时瞠目,这真是当前时代能有的工艺品?
凤姐屋里那只会秤砣乱晃的金自鸣钟能卖得五百六十两银子,这只大约能得个五千?
章心中一动:自个都觉得精巧有趣、颇具顽意,小妮子该是从未见过这个的,定然也觉新奇。若是要了回去,哪怕不好送她,也可请她来顽嘛。
他心头一乐,一边迈步往自鸣钟行去,一边偷偷瞧着道正帝脸色,果见他云淡风轻,殊不在意。
暗赞一声大气,登时放下心来,仰起头细细打量着足有两米三的小巧“钟楼”。
道正帝挪开奏章,瞧着那好奇的身影,不觉眼角微抽:
这小家伙倒真不客气!这满屋子的东西除了高祖实录,当数此物最贵,五十年前先帝爷为此可是赏了那传教士黄金万两,还准其修建了教堂。
自己幼时不得宠,只敢看着皇兄拨弄顽耍,待登基之后特命搬来此处,纵不常顽,看着也是好的。
心里到底不舍,刻下眼神一动。
魏承恩当即会意,小跑着过去笑道:“章总旗别看这东西金灿灿的,其实里面都是铜芯子,值不了几个的。”
“哦,多谢公公提点。”
听得此言,章仍是目光惊叹,流连不去。
伴随着三层形单影只的敲钟人奏出悠扬旋律,顶层圆形小亭中一对男女小人正在翩翩起舞,距离时远时近,一道“万寿无疆”的横幅便在二人手中开开合合。
这竟还是个八音盒,小妮子怕是更稀奇了。
当下更为心动,只是那“万寿无疆”的四个大字有些扎眼。
这东西定是欧洲货,可怎么也弄起这一套来了?
他暗自嘀咕了两句,目光下移,略过那白底金针、罗马时文的钟盘,落往底层。
底层体积最大,是一座金柱盘龙的四角方亭。
顶部呈拱形,四檐各蹲伏一只双翼有尾的西方龙兽;
亭中摆有一张金案,案边一位西洋绅士,单膝跪地,一手伏案,一手持笔,笔下是一张空白宣纸。
章只是一眼,便看出蹊跷,却觉难以置信:
这绅士小人莫非还能写字不成?!我前世都没见过这种玩具啊!
思忖间便往钟后踱去,果不其然见到一处发条,上面金漆稍暗,一看就是被经常把玩的。
魏承恩见他径直去寻那发条,先是一愣,立马上前拦住,笑着引开话题:
“咱家还是第一次见到万岁爷这般爱重一人,万岁爷这屋里宝贝可不少呢,章总旗且跟咱家来罢,保管给你挑个最好的。”
“那就有劳公公了。”
章面色不舍,艰难移开了目光。
虽然是垂涎欲滴,但那盘龙纹、翼龙兽还是打消了他的念头。
更别提魏承恩这举动分明表现出道正帝舍不得了,哪里还敢强求。
道正帝收回余光,摇头轻笑。
魏承恩也松了口气,当下笑容更真诚几分,正待说话,却听得章笑问:
“敢问公公,这小人所写何字?是汉字,还是洋文?”
魏承恩稍稍吃惊,还未答话,便听到道正帝饶有兴致的声音:
“此物乃英商进献给先帝爷的,所写自然是汉字。旁人初见,大多以为这小人徒有其表,章卿又是如何知晓它能写字的?”
这里的先帝爷该是指道正帝的爷爷高宗皇帝了...
声音越来越近,章回头去望,只见道正帝竟已离案踱步而来,忙躬身道:
“回陛下,此物既居圣驾之旁,自该尽善尽美,但那宣纸留白,似有未尽之意,微臣也只是大胆猜测罢了。”
道正帝微微颔首,笑了笑:“有几分道理,大伴,去拧给他瞧瞧罢。”
魏承恩乐呵呵地应了,先取墨蘸笔。
又有小黄门捧来盥盆、巾帕,为他净手擦干。
方才绕到钟后,半蹲下身子,然后就要拧那发条。
“大伴,还是朕亲自来罢。”
章惊讶看去,就见到道正帝兴致盎然,竟带了几分跃跃欲试之意。
魏承恩却并不意外,亲自伺候着道正帝净手毕,与章一起瞧着道正帝熟稔地拧动了发条。
道正帝动作小心,神情专注,发条一圈一圈拧紧,钟体内部有细微的咔嚓声传来,一股股劲力在其中激荡汇聚,那小小人偶似乎也变得灵动有神起来。
每每见此,他都不由轻叹:“奇技淫巧至此,已近乎道矣,但我朝莫说仿制,便连修复也难,足见工匠差距不可以道理计。”
某一刻,道正帝停手起身,西洋绅士人偶便缓缓动作起来。
运笔行墨,眼随笔动,横竖撇捺,一笔一划。
笔捺轻重甚有节奏,笔锋顿挫清晰传神,所成字迹工整有致:
“八...方...向...化,九...土...来...王!”
欧洲绅士跪地献书,还是这般文字...
真是好高明的马屁!这是哪个不要脸的洋鬼子所为?!还给不给人留活路?
章心里骂骂咧咧,终究彻底死心,再不敢肖想...还是找个别的好顽的物件罢。
小家伙可还敢要?
道正帝含笑瞥他一眼,负手回座。
魏承恩又引他去看了各色珍宝,有文书典籍、法文碑帖,有金银玉石、珐琅陶瓷...
件件精美,样样不凡,价值比他手中犀角只高不低,现在皆任他挑选。
但章却再无眼前一亮之感,心下兴致缺缺,只待随意挑选一件走人。
这块白玉透雕蟠螭纹鸡胸佩该是能选之物里价值最高的,选了不亏;
那块黄金嵌珠珐琅彩绘仕女图怀表也是合用,上班了总得有块表才是...
正难以抉择之际,熟悉的轻快脚步声自楼下响起,这次还伴着一声声唱喏:“恭迎长公主殿下!”
张扬明媚的少女哒哒哒地快步上得楼来,径直越过行礼的众人,到了道正帝面前,先塞过一猫,而后盈盈一礼,语调明快:
“儿臣拜见父皇,已午正二刻了,父皇该用膳啦,刚刚皇爷爷赐的素斋可难吃了,儿臣还没吃饱呢。”
道正帝笑意微滞,顺手摸了两把怀中玉狮,又递了回去,而后翻出一册奏章,随意道:
“明珠自去罢,父皇还有些事务。”
一边说着,一边给了魏承恩一个眼神。
魏承恩头大如斗,只觉难办:
陛下素日勤于政务,多过午而食,今日稍稍早些,又赶巧遇到殿下从大明宫逃了素斋...
这下该如何劝殿下用膳,又不能拂了殿下的孝心...
所幸隋珠公主不觉有异,见道正帝批起了折子,也不敢打搅。
她杏眸微转,看过一圈,落在了只作半揖的章身上,抱着猫儿踱步上前,板起小脸道:“章,你失礼了。”
行动间裙袂翩跹,似有暗香盈袖。
视线中一朵红云飘来,上面还缀了一团雪白,章眸子一凝,便和一对蓝黄各异的鸳鸯瞳儿对了个正着。
毛发蓬松,尾茸如狮,怯生生、懒洋洋,揣着两只小手,蹲坐在主人怀里,赫然是一只狮子猫儿!
瞧见章也不畏惧,粉红的鼻头轻轻翕动,竟要直起身子贴脸来嗅,却又被羞恼的主人拽住,忙舔了舔面前的小手,乖乖地缩了回去。
章心头一动,忙回道:“殿下容禀,下臣得陛下授官,解褐入仕,故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