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轻夹马腹,上前半步,马鞭挑起红绸一角,便看见一块拳头大的银锭。
二十两!
一个便抵得上一年薪俸!
瞧着托盘大小,该是五锭百两!
五骑呼吸微微火热,伍长不再矜持,抱拳行礼:
“多谢将军厚赐!令家公子已安然回府,刻下便请告辞!”
贾赦瞅了眼渐渐回神的宝玉,虽心中哂笑:只入趟宫就被吓成这般模样,果真是老二教的好儿子!
但也算放下了心,矜持点头:“我与金吾左卫的宋指挥同知惯是相熟,诸位且不必多礼,自去便是。”
一卫编制五千六百人,最高长官为正三品指挥使,指挥同知从三品,即为副指挥使。
贾赦抚须轻笑,微露自得,大概只是想要彰显下人脉,却没瞧见贾政掩面扶额的无语表情。
旁的卫所倒也罢了,可金吾左卫这等亲军戍守皇城,结交其指挥同知还要嚷嚷得众人皆知,实非智者所为啊!
若被六科给事中抑或是监察御史得知,定然要被群起弹劾,闹得灰头土脸。
伍长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毫不忌讳的勋贵,不由扯了扯嘴角,但还是解开马背上皮口袋,接过托盘倒了进去。
目光微闪,瞧清了银锭的数量和个头,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拱手一礼,打马便走。
四骑喜色难掩,就要跟上,却听到一声:“且慢!”
待回头望去,竟是那贵公子,正板着圆脸肃声道:“我二哥是不会如诸位猛士所言那般的,他定然会是个好锦衣卫!”
锦衣卫?!
街边行人远远闻之,连好奇张望一眼都不敢,悄悄贴着墙根走远了。
合府上下仆役面色紧张,齐齐噤声。
府前一时落针可闻。
好锦衣卫?呵,这世道哪有什么好坏之分,不过是大权在握,随意而行罢了。
五骑有些诧异,似乎想笑,到底看在银子的份上忍住了,也不回话,呼啸着远去了。
贾政愣了一愣,蓦然回望,怒目而视:“逆子,胆敢妄议皇上亲军,我看你皮又痒了!”
听这逆子的意思,哥儿竟然成了锦衣卫,可他话里话外直将锦衣卫视作恶人,这话若是传进锦衣卫的耳朵,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
贾赦却目光惊喜,凑上前来:“哥儿竟是被授了锦衣卫?!这可真真是简在帝心啊!”
贾政看着这两人,一个粗放,一个懵懂,登时头疼不已,又环视一圈神色各异的家中仆役,暗暗一叹。
“都散了罢,再派人去街口等着,见了中官便开大门,莫要耽搁了。”
随口撂下一句,拂袖回府去了。
贾赦还要拉着宝玉细问详情,贾母早遣人来催,只好追上贾政,一同去了荣庆堂中。
------
贾母戴着眼睛,摩挲打量着宝玉良久,才放下心来,轻轻一推:“去你娘那罢。”
王夫人早在一旁坐立难安,闻言却忙道:“老祖宗既已看过了,我哪里还有不放心的,宝玉去陪着老祖宗罢。”
于是宝玉又坐回了贾母榻上,见着另一边的黛玉妹妹烟眉轻锁,眼含关切,心中自是极美,忙道:“妹妹勿忧,我在宫中一切都好。”
黛玉随意点了点头,神色只稍稍释怀,嫩白的小手绞着绒球,上面几处殷红轻点,樱唇几度开合,却还是有些羞赧,不好当着家中众人的面张口去问。
刻下荣庆堂中,家中人等俱在。
贾母搂着宝玉、黛玉偎在榻上,邢夫人、王夫人原自有座,三春姐妹搬了杌子围在贾母榻前,贾赦、贾政、贾琏便坐了圈椅。
至于李纨、凤姐,自然是没座的。
众人目光都在宝玉身上,只凤姐注意到了黛玉的细微神态,却只以为她想问宝玉宫中情形,也并不在意。
见众人都不开口,又想起刚刚二门外传进的消息,虽是心中好奇难耐,又有许多莫名思绪浮沉,却不好径直去问,免得老太太、太太不满。
眸光盈盈,笑着开口:
“我们年轻,不大知事,不比老爷太太们都是经过、见过的,宝兄弟也可怜可怜我们,快说说宫里的情状,让我们也见见世面罢。”
这话一出,贾母便笑得乐呵,贾赦、贾政也都抚须轻笑。
其次便是邢夫人笑得最是开颜,第一次觉着这媳妇儿难得顺眼了起来。
王夫人微微抿唇,挤出几分笑意,陪着贾母笑过,便垂目敛眉,默盘佛珠,心头暗恼:
“凤丫头也真是的,让她得意了起来。一个继室有何可显摆的,若非上皇隆恩准了奏请,莫说夫人(二品),便连诰命(五品及以上)都是妄想!”
李纨睫毛轻扇,眼底波光微漾,终是碎了沉静,复杂的心念一闪而过,最后归于一声暗叹:“兰儿,为娘只能指着你了。”
国朝制度,朝廷品官命妇可以定期入宫朝贺,参与宫廷庆典。
立国之初,五品宜人以上,得封诰命者皆可入宫朝觐皇后,例如每年正旦、冬至,皇帝大婚、帝后生日,册立太子、亲王,长公主、公主之类。
后来高宗皇帝敕谕:止令文武三品以上命妇入朝,寒暑雨雪尊旧制免之。
刻下荣国、宁国两府,有此资格者不过贾母、邢氏、尤氏罢了。
再除去贾赦、贾政、贾珍三人,余者皆未进过宫城,更别提面圣至荣。
黛玉、三春自不知长辈们的攀比,听了凤姐的话只觉赞同,个个脑袋轻点,期待地看向了宝玉。
宝玉也是高兴极了,心下一阵得意:我在宫里的一番战战兢兢,倒也没白遭罪。
他从贾母怀里起身,端正坐好,轻咳一声,就要开口。
第55章 冠饰 禁军
却听到贾政一声冷笑:
“孽障,在外头你嘴上没门、信口胡言,当着亲长姊妹的面,倒拿乔充大起来!再不快些,明日仔细!”
众人唬了一跳,宝玉尤甚。
贾母忙嗔道:“好好的喜日子,如何又要管他?你若急了,去忙你的就是。”
贾政赶忙起身告罪,赔笑道:
“老太太说的哪里话。有赖圣上隆恩,今儿除了加开常朝,一如假日,儿子连上值也不用的,倒也无甚忙的。
只是入宫面圣固然是喜事,到底不是宝玉自己的能为,不好骄矜过甚的。”
贾母闻言皱眉,纵然外孙儿有些能为,惊动了圣上,但也是比不得自家宝玉的。
王夫人也抿嘴不悦,老爷便是要管教,又哪好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呢?
凤姐正暗自咬唇,恼着自己先前考虑不周,见到此幕,忙笑道:
“今儿我们都听得真真的,皇上亲自点了宝玉的名字,可见不止是哥儿一人的功劳。
再者宝玉年纪还小,等过几年学了文章经济,跟林姑父一般会进士、点翰林,伴驾君前,说不得比老爷还要强些,又哪里是哥儿能比的?
到时候老爷、宝玉同朝为官,老太太、太太只怕要七翟衔珠呢。”
国朝内、外命妇冠服形制都有严格规定,尤以冠为重。
皇后用九龙四凤冠,长公主、皇贵妃、皇太子妃用九四凤冠,公主、皇妃、亲王妃用九翟四凤冠。
【注:(huī)五彩稚鸡,翟(dí)长尾山鸡】
郡王妃珠翠七翟冠,国公、候、伯夫人六翟,一品夫人五翟,夫人、淑人、恭人四翟,宜人、安人三翟,余者二翟。
除了冠饰的差别,礼服大袖衫、常服圆领衫的材质、花纹,霞帔的坠子、褙子的绣样等等,皆有不同。
林林总总,类目繁多,就连刚进礼部仪制清吏司的新科进士见了,也是头皮发麻。
不过凤姐对此却是如数家珍,刻下信手拈来。
七翟衔珠乃是外命妇之极,除郡王妃外,非得夫或子立下殊功,皇帝特旨加恩方可。
她话音一落,贾母、王夫人果然开颜,贾政虽知其中艰难,但也盼着宝玉青出于蓝,略略抚须颔首。
便连黛玉也忽闪着大眼睛,露出浅浅梨涡来:
爹爹可是探花郎呢!而且爹爹常说他当年会试文章不下状元郎,只是...只是“姿容特秀”,才被皇上点了探花。
她微鼓双颊,明眸悄转,瞧了眼对面满脸颓唐的宝玉,心内有些不信他日后能跟爹爹一般厉害。
可是...哥哥的书读得还不如宝哥哥,这却该如何是好?
黛玉一时惆怅,不由蹙眉出神。
宝玉听了凤姐的话,却无半点喜色,又瞧见老太太、老爷太太投来的期许目光,登时头大如斗,忙将进宫之后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记性甚好,口才又佳,除了一开始顶着贾政的目光,有些唯唯难言,后来便越说越顺、长谈阔论。
从下马碑下马,东华门搜身,再到两渡金水,又沿着甬路北上,走了十几里路,被锦衣卫搜身两次才见到了皇上。
殿阁、砖石,草木、行人等等,都记得十之八九,方位、形容都是不错;
所见恢弘壮阔、金碧辉煌也能描绘出五六分来。
贾政不再催他,偶尔还插上一二句,补充了文华殿、文渊阁、内阁大堂之类的地名,更让众人身临其境,有如亲见一般。
黛玉、三春掩着小口,双眸微亮,皆是好奇惊叹:“皇宫原有这般大?我们怕是一气走不完呢。”
李纨、凤姐年岁更长,见得更多,更知道那是何等辉煌模样,俱是听得有些失神。
李纨螓首低垂,轻咬薄唇,眸光哀婉。
夫君十四进学,又苦读数年,学问已深,父亲曾赞他中举拔贡只在下科,可...
夫君若在,自己又何苦如此呢?
凤姐流眸微转,狠狠嗔了一眼落后大老爷、老爷一个身位,刻下神色寡淡、兴致缺缺的贾琏,心头暗恼:
“可惜捐官最高止得五品,不然纵是掏光了嫁妆,也得给他买个侍郎(正三)做做才是。
如此我也能当个淑人,总好过这烂大街的宜人,一年都戴不上一次翟冠。”
贾母轻拍着宝玉,欣慰笑道:“宝玉只进宫一趟,却比我这一年去个几十回的说得更清楚些,倒难为他了。”
贾宝玉得了这夸奖,更有兴头,也不用人催,便把面圣之后诸般事宜细细讲了,中间略顿一顿,还是好生描绘了章的戏份。
毕竟若只说自己的事儿,三两句也就没了,也凑不够这好几个时辰啊。
从五拜三叩,到皇上问话、章对答,再到圣前考核、翻译国书,最后授官、赐宴...
龙颜忽怒忽喜,情节跌宕起伏。
中间还穿插着红袍太监、青袍翰林、蟒袍公公各色人等,以及宝玺、圣旨、御膳等难见珍物,便是贾母也听得愣神。
说到最后自己领赏出宫,贾宝玉仍是意犹未尽,瞧着呆呆愣愣的众人,虽知他们多是因为二哥的缘故,却也与有荣焉。
对了,二哥还有句交待来着...
他环顾一圈,出声问道:“二哥房里的青岚姐姐可在?”
凤姐目光潋滟,花容生嫣,掌中丝帕轻缠慢绞,心底早已暗暗娇呼:
果然是锦衣卫!而且还是个七品总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