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庶出的主子且不提,但琏二爷才只是个候补同知(正五),东府里的小蓉大爷更不过是个黉门监(注:国子监监生,可以直接参加乡试去考举人)。
一个奴才秧子却给他捐了个候补七品官儿,真真叫人没地儿说理去!
这些没见识的老货,惯会说三道四,个个抢着去捧赖家的臭脚,现在竟还拿着个捐官儿跟锦衣卫总旗去比,可不笑死人了!
她这一笑,身边的执事媳妇也都跟着嘲笑,直把那些婆子臊得欲死,各自更是惊骇欲绝,满心想寻个法子挽救。
这时巷道北头,靠着后门那块,里头正炊烟袅袅的的一间院落里,出来一个拿着铁勺、系着围裙的胖妇人来。
只扫了一眼,便抬步往这边赶来,嘴里吆喝着:
“死在这里了?怎么就不回去?厨房里可等菜下锅呢。”
来人体态发福,满额汗珠,一脸油光,眼神精明,五官倒也端正,正是大厨房里掌勺之一的柳家媳妇。
她挥着油勺笑道:“呦,这不是林家娘子吗?好端端地扣下我许多人,耽搁了饭点我可得一五一十去回了主子们。”
“柳嫂子自去回罢,倒还省了我的事儿。”
林之孝家的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转头露出笑脸道:
“青岚姑娘带着红玉快些去罢,晚了可就不美了。”
青岚和红玉已互相打理好了,除了湿发贴鬓,小脸微红,便看不出什么异样。
只是晴雯...
晴雯瞧了眼林之孝家的,朝着青岚洒脱笑道:
“我这一身得回去洗了换过才能见人了,再者家里那些小丫头我也放心不下,你们且去就是。”
青岚牵过她的手握了握,轻轻点头,拉着红玉急急去了。
晴雯跟着过了角门,紧抿薄唇,目送她们过了东花墙,才垂眸扫了眼满身脏污,不由眉心紧蹙,捂着手上肿痕,忍着遍体疼痛,折身回返。
林之孝家的又到了班房前面,正附耳对那看门的婆子说着什么,那婆子被骇得面如土色,浑身战栗,再不敢撒泼,任由执事媳妇们拖着她往南边的东路院去了。
晴雯瞥了一眼,也不做理会,径直往院里行去。
那边柳家的听了婆子们七嘴八舌的诉说还有告饶,心下顿觉不妙:
这些老货真真害苦我了!
等见到晴雯身影,赶忙把婆子们打发回去,快步上前,拦了一拦,满脸堆笑道:
“晴雯姑娘,早起的点心可还好?那蟹饺...”
晴雯敛眉道:“油腻腻的。”
“...那奶油炸三色果?”
“凉了。”
“...藕粉桂糖糕呢?”
“太甜。”
柳家的还待再问,晴雯抱着手臂,哼道:
“柳嫂子,早起你让挑了几色上等的点心,虽说二爷没吃上,我们也还承情,有事请直说罢。”
柳家的面色讪讪,回头看了眼炊烟,也不敢耽搁,忙凑近来低声道:
“那几个老货见姑娘出色又面生,又有常送饭的那个在里面调唆,就想着刁难姑娘。
我本是要拦,可听到姑娘唤那丫头红玉,我一瞧才发现,竟跟林家娘子年轻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慢了一慢,却让姑娘受委屈了,实是不该。
姑娘聪慧伶俐,该看出来我和...”
晴雯目光一闪,径直打断道:
“且罢,你们的恩怨不干我事,也莫来调唆我们。
柳嫂子到底何事?不说我可就走了。”
说着就要抬步。
柳家的急道:“姑娘留步!我只想请姑娘在二爷面前美言两句,不好让那几个老货牵连了我去。
往后姑娘想吃什么,只管派人到厨房知会一声,一准让姑娘满意的。”
晴雯抬了抬眼:“我在二爷面前可说不上话的。”
柳家的忙道:
“姑娘说笑了。姑娘这等极标致的又极体面的,二爷没有不爱的,还请姑娘劳动金口,救我一救才好啊!”
晴雯粉唇微翘,又抿了回去,哼道:“单我一人的?”
柳家的面色一喜,又仔细打量着晴雯表情,才迟疑道:“...单姑娘一人罢。”
晴雯皱眉瞧她一眼,掰了手指数过:“得三人才好,我,青岚,还有红玉。”
这晴雯是个极窈窕的,大约跟五儿饭量一般,每日边边角角省上一点,便也出来了…
可要是三个人,那就得自己贴补了啊。
柳家的沉思不过一息,晴雯已经走出三五步了,吓得她连忙答应下来:“就依姑娘便是。”
晴雯唇角勾了勾,摆手道:“我试试罢,对了,柳嫂子还是该管管那些妈妈才是。”
柳家的难掩失落,但还是一一应了。
晴雯脚步轻快地回了院子,心中悄然有得意生出:
“七品官儿在府上原不过是个...奴才,连粗使婆子也瞧不上。
可二爷竟是锦衣卫,执事媳妇都怕到送礼,这可真风光呀!”
她原指望着姑舅哥哥进了贾府能争争气,当上个小管事,她也好有些依靠。
不成想他只一味死吃酒,劝都劝不住,家小也不顾,以至于风言风语传得下人皆知,害她丢人现眼。
遂死了这条心,只当自己仍是无依无靠,反正十多年都是这般活过来的。
嬷嬷教女红的时候她学得最是认真,也学得最好,再不指着旁人。
受了委屈吃了痛,也不过独自苦捱罢了。
可今儿...
晴雯揉了揉身子,只觉痛得厉害,贝齿轻咬下唇,眸中雾气氤氲:
“二爷,你到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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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哪儿了?”
荣庆堂内,内眷满堂,红飞翠舞,玉动珠摇。
除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春、探春、惜春、黛玉之外,东府的尤氏、秦可卿也过来了这边,此时皆是盛装。
诰命在身的几位更是按着品级大妆,各自换上了常服。
【注:此处常服即为公服。凡外命妇入内朝见君(含皇后)后,在家见舅姑并夫、及祭祀时,才穿礼服。】
一时珠光四照,满室翠翟生辉。
院外脚步匆匆的执事媳妇们,不断往返于荣庆堂、垂花门之间,及时通知外面传来的信息。
“回二奶奶,进大门了!”
第62章 迎旨(上)
今儿贾母难得并未倚榻,而是靠坐在一把紫檀雕花寿纹嵌玉太师椅上,头冠六翟,满身金红,神色端重,却又笑纹难掩。
太师椅左右各有两把红木填漆描金方背椅,都铺着亮红的缎绣玉堂富贵纹椅帔,喜庆又庄严。
邢夫人、王夫人一左一右靠着贾母坐着,尤氏、凤姐又各靠着邢、王坐下,也是一般的珠翠翟冠、红罗团衫,虽是心思殊异,但脸上都存着喜意。
而在椅后,又有四个少女并立,容颜秀美,体态各殊,却均是一样的打扮。
各戴一顶攒珠累丝金凤小冠,面上双眉浅画,腮施薄粉,上身豆绿缎面折枝刺绣青金镶边圆领袍,下身一席米黄织金百褶裙。
四人刻下眉眼弯弯,巧笑嫣然,娇俏生动又难掩华丽贵美,正是黛玉并着三春姊妹。
因着黛玉初来,尚未置办礼服,故借了探春的一套暂穿,又开库房取了一顶小冠。
所幸她与探春年岁相仿,又都是一般削肩细腰,穿上之后倒也十分妥帖。
贾母本说只是迎旨,而非接旨,让她稍避一避也是无妨。
黛玉当时本能不愿,但未及多想,只说姊妹都在,不好单缺了自己一人。
但梳妆着扮并着等候的这会儿工夫,她已是捋清了自家心绪:
一者,自己方来,纵有老祖宗疼爱,也不好行异于人的,没的让人耻笑了去;
二者,自己虽不爱用旁人的东西,至于衣物就更是如此,但探春是个好的,便无妨碍;
三者,爹爹尝说,他最遗憾的便是当年探花入仕、夸官游街时,娘亲和我没有见到呢...
只是当年我尚在襁褓,便是见了也记不住啊,爹爹怕是糊涂啦。
不过今儿也是哥哥得官的喜日子,兄弟姊妹们都在,若单缺了我,他怕是也要...遗憾的。
至于自己不在,他要发脾气、摆官威...
一丝愁绪倏忽掠过,黛玉杏腮鼓鼓,心头暗凶:
“他敢!他…他要是欺负我,我就写信给爹爹!爹爹可是御史呢,专管坏官的!”
黛玉面前,凤姐正陪坐王夫人身侧,两人装扮近乎一样。
刻下都是云髻高挽,头戴珠翠三翟冠,鬓边梳钗簪花齐备。
耳坠银脚珠翠佛面环,腕悬银镀金宝珠钏。
外罩同样款式的红罗团领衫,均绣着五等重雉。
内穿竖领缘袄裙,领口处的云霞鸳鸯纹虽是一般,但一者为红绫材质,一者却是素白丝,而后者看上去明显更加华贵。
虽说缘袄裙是穿在里头的,按制一至五品官员,可任选各色丝绫罗,六品至九品能随用绫罗绢。
但凤姐为了让出王夫人半头,也只得忍痛做了件绫的。
刻下她一边轻声笑语,一边不时翘望帘栊,问着外面情形:“人到哪儿了?”
外间步履匆匆,衣裙,不多时有人来回:“回二奶奶,进大门了!”
屋内骤然一静,目光聚向贾母。
贾母乐呵一笑,唤来鸳鸯搀扶:
“走罢,且去厅里候着,圣旨哥儿已在御前接过了,倒不必再焚香摆案,咱们略站一站迎了进来就好。”
众人纷纷起身,随贾母迎到前厅,分成两列排好。
左列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右列尤氏、凤姐、李纨、秦可卿、黛玉。
之后便是各房丫鬟,俱都收拾齐整,刻下盈盈俏立,宛如两溜雁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