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红玉正在队中,且仅在鸳鸯、翠云(注:抄捡大观园一回出场,为贾赦年轻侍妾)、金钏儿之后,惹得好些丫鬟嫉羡。
红玉悄悄扭了扭身子,偷瞧了眼身后或熟悉或陌生、或笑或恼的各色脸蛋,心下怯怯又得意。
她仗着娘的面子常跑来院里顽耍,这些主子们身边的大丫鬟也认得大半,自然更知道她们的体面。
吃住跟主子仿佛,足足一吊的月钱,四季各色好衣服,逢年过节还有赏钱,可把她羡慕坏了。
可纵使娘是个管家娘子,也没法子让她直接做二等丫头的。
三等的粗使丫头她虽不愿,可她翻过年便已十三。
后院那块同龄的丫头们也早都进府当值了,平日里说三道四的很是不少...
哪怕娘再是偏爱,她也不好再在家里吃白食了。
娘便去央烦二奶奶给她寻个轻便些的粗使活计,本想着能去宝二爷房里当个三等丫头就再好不过的。
可没成想,府里突然来了个二爷,一下子就多出来两个二等的空儿。
又蒙二奶奶开了金口,让她得了一个,喜得她昨儿只睡了半夜工夫。
到了今儿...我的天爷,竟还有这等体面!
一时小脸通红,脚下跟踩着棉花似的,软软绵绵,好像要飘起来了。
青岚不知这里面许多弯弯绕绕,只是老太太说让她站这,她便老实站了,也不管其他人的眼神,只将一双眸子紧盯着厅外垂花门,盼着能早点见到二爷。
余光正好瞥见红玉双颊酡红,七晃八歪的模样,忙伸手去拉,谁料这一握竟觉烫手,顿时吓了一跳,低声急问:“红玉你发烧了?”
红玉脸色更红,连忙摇头。
青岚稍稍放心,也不敢多言,只握了握她的手,又回望厅前。
却瞧见前面一个簪花佩玉,插金戴银的大丫鬟回头瞪她,语气轻蔑:“没规矩的土丫头!”
其人浓妆艳抹、颜色娇媚,和鸳鸯、金钏儿同列,与一众丫鬟形容各异,似乎唤作翠云。
青岚听得清楚,自知有些理亏,便不欲理她,直将目光越过,落向垂花门去。
这一望,双目蓦然亮起,笑颜不觉绽放,眉眼舒展宛若花开。
翠云冷不妨被闪了一闪,旋即陡生怒意,自从开脸之后,还从未有丫头敢这般无视她!
正要大着胆子发作,便听到一阵低呼:“来了。”
她忙回首望去,便见到绯袍的大老爷、珍大爷,还有青袍的二老爷,领着琏二爷、小蓉大爷,满面春风地转过了垂花门,身后一群小厮恭敬地托着黄缎垂覆的木盘,小心地跟着。
目光在大老爷身前的威武狮补上稍作流连,待要递上媚眼,却见大老爷并不往自己这边瞧上一眼,只看着中间一人抚须而笑。
她恨恨望去,却见到一个眉目清秀,朱唇玉面的少年郎君,身着崭新青袍,擎着明黄长盒,昂首阔步,翩翩而来,竟是行在了两位老爷和东府大爷之前!
而观三人,便连素日最重规矩的二老爷,也都是抚须轻笑,竟无半点不悦。
这...这便是面圣归来的二爷吗?竟比琏二爷还要俊些,真真...便宜了那个小蹄子!
章一马当先,脚步轻快,目光欣喜,精准地在人群中寻到了小妮子。
小小的人儿被一道婀娜身影挡住了半边,只露出一顶精巧发冠,还有半张俏脸来。
刻下烟眉轻锁,雾眸朦胧,琼鼻微皱,樱唇含笑,似乎藏着小小的欢喜,又似乎有着难明的担忧。
但许是见到他第一时间便投去了目光,小妮子眉眼之间顿时雾散烟舒,明媚的笑意跃然而出。
第63章 迎旨(下)
章一时若有所悟,目光送去点点笑意,还有淡淡不悦:
好一个小妮子,才半日不见,就不信我了?
黛玉自瞧得分明,心中暗羞,面上却是理直气壮,昂首回瞪:
哼,你学了那劳什子英语都不告诉我,又好好地就来关心我,我本就当你藏奸的!
这一凶,烟眉悄蹙,莹眸凝光,冠珠轻摇,金凤垂首,竟是颇具威严。
章见了便是一愣,险些驻足顿步,不知是不是被小妮子训练了出来,他一眼之间竟也读出了大半信息,不由心头暗笑:真真好生凶萌!
待他回望过去,却见小妮子已藏去了身形,原地只余一位袅娜丽人。
人群之间,只能看到她外着一身鹅黄海棠折枝赤金镶边圆领锦袍,风鬟雾鬓,蛴领修长,刻下愁眉雾眸,花容生霞。
眉眼间竟与小妮子有着三五分相似,正是他那侄媳妇儿秦可卿了。
只是...好像生出了些误会来,都怪小妮子...
章暗暗叫苦,忙收回目光,与人群中青岚、红玉、凤姐、平儿、尤氏等人稍作示意,脚下步伐不停,已是到了贾母面前,恳切唤道:
“老祖宗,我回来了。有劳老祖宗、诸位大人和姊妹兄弟们久候。”
贾母从宝玉身上移开目光,眼中满是慈爱笑意,在章身上仔细打量过了,方才颤声道:
“好,好,回来就好!快请圣旨入堂罢。”
章歉意地道了一声:“小子僭越了。”
邢夫人、王夫人都笑着摇头,让他先行。
章不再推辞,双手擎着明黄木盒穿过厅房,直入荣庆堂中,将圣旨搁在匾额下的漆金木架上。
周贵在出宫之前,已先谴了小黄门来问。
贾母得知章要将圣旨存在荣庆堂中,而非东北小院,心中也是受用,虽她有些怕麻烦,但还是乐呵呵地应了。
一边让贾赦、贾政在正厅焚香摆案,带着宝玉领赏谢恩,一边又命内眷各换常服,迎奉圣旨。
这木架便是先前开了库房取出来的。
章放好圣旨,等贾母落座,立时上前大礼拜过,与得官之前别无二致。
贾母见了心中更是熨帖,亲手搀了他起来,又命落座叙话。
章先为之前僭越致歉之后,又婉拒了跟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坐在中间,拖着凳子回了小孩堆里,坐到了林妹妹对面。
众人见了,便是一阵轻笑,气氛陡然松弛下来。
黛玉忽闪着眸子,偷偷瞧着,等对面那青袍彪补的少年含嗔望来,立刻又佯作未觉,偏开头去和三春姊妹咬起了耳朵,惹得三人都来瞧章胸前补子,而后掩帕笑个不停。
四人钗裙环袄皆是一样,又窃窃私语,笑成一团,竟如同亲姊妹一般融洽无间。
章竖着耳朵也没能听清,瞧着那张明媚笑脸,暗暗搓了搓牙花,同时也宽下心来。
旁边的宝玉挪了挪腚,也想过去听林妹妹说笑,只是贾政坐在中间,余光正瞥向这边,吓得他立刻垂目敛眉,正襟危坐。
贾政看了看那一对少年,都是一般好相貌的,但自家宝玉虽作肃容之态,却也难掩顽皮、稚气;
而哥儿小小年纪,仪态从容,举止合度,更兼一身青袍,竟很有些同辈中人的风采了。
只是圣眷难以久恃,锦衣更难善终...也不知究竟是好是坏啊。
他稍作感慨,又见贾母、贾赦都不说话,便自己开口问了宝玉离宫之后的情状。
章偷偷瞧了眼竖起耳朵的小妮子,突然福至心灵,以春秋笔法带过陪膳一事,又略过选猫一节未提,只着重说了挑选赏赐一事。
众人听了果然惊奇,凤姐更是掩口轻呼:
“写字人钟?我原以为会吐鸟雀报时的钟儿已是神乎其技,没想到世间竟还有这等宝贝?莫非里面塞了个人不成?”
众人虽不知其中道理,但也知这等说法荒谬,顿时满堂哄笑。
贾母笑声渐低,目露回忆,沉思良久,方才幽幽叹道:
“确是有此宝物,据说也是那英吉利进贡的。
当年国公爷常入宫奏对,曾见过几次秦王...便是后来改封义忠亲王的老千岁在拨弄此物。
八方向化,九土来王啊,哪个王爷不喜欢呢,可当年也只有义忠亲王一人能把玩此物...”
“秦王?义忠亲王?只他一人?老太太似乎话里有话啊。”
章有些好奇,但义忠亲王四字一出,屋内除了黛玉、宝玉、三春几人外,其余人都是有些不自在,老太太此时也沉默了下去。
当下不好多问,唤着宝玉起身,掀开了桌上黄绫,露出了道正帝的赏赐来,引过众人目光。
宝玉拿过单目念了:武英殿新校刊印新书两部,笔墨纸砚各一,银作局新样格式金银锞子十对。
东西虽不昂贵,但都是宫中之物,外间难得一见的。
章的赏赐也是一般,只单多出来一个怀表,悬在道正帝笔架上的那块画珐琅镶玻璃钻花怀表。
表面周围是一层珐琅,表盘白底黑字,并无纹饰,看上去平平无奇。
除了表盘中间那十二颗整钻围成的一朵钻花。
竟赐下了这块来?这可比我挑的那块珐琅仕女图怀表贵重不少。
他微微一愣,提着表链将其拎起,沐浴在阳光之下。
光线经过玻璃、钻石的折射、反射,碎落六合方位,满屋星光璀璨。
再微一晃动,屋内顿时星移斗转,银河流淌,梦幻迷离。
章微微点头,还算满意,又低头看了看官袍,虽有扣眼而无口袋,只好小心收拢起来,等回去让晴雯在内面加上口袋再说。
等他抬头时,便见一双双美目灼闪,各色目光将他紧紧包围,以凤姐、秦可卿为最。
一者凤目流波,一者雾眸迷离,各又颜色娇媚,刻下檀口微张,欲语还休。
秦可卿见他抬眉,虽略略掩口,薄晕桃腮,却螓首轻点,目光含笑,带着些微的好奇与期盼…
该是知道自己刚刚看的是林妹妹了,倒是个聪明大气的女子。
章颔首回笑,又转向凤姐。
凤姐就没了这般矜持,美目盈波,眸光暗催,在他脸上与钻表之间流转来去写,见他仍无动于衷,柳眉悄悄竖起,眼中轻嗔薄怒。
...还是低估了钻石对女人的吸引力!
章一时麻爪,赶在凤姐开口之前,自觉递了过去:
“琏嫂嫂且拿去与两位嫂嫂、侄儿媳妇瞧罢,只别弄坏了就好。
不然御前受罚时我只好把琏二哥交代出去,再一齐去诏狱走一遭了。”
贾琏听了忙笑:“哥儿,可不敢欺君啊,只管实话实话,拿了你家嫂嫂去就是,何苦来累我这无辜之人。”
凤姐见章舍得,早已唇角轻扬,柳眉弯弯,心中欣喜又熨帖,更生亲近之意。
闻得贾琏此语,顿时气急,柳眉倒竖,狠狠瞪他一眼。
待回头来,看着章手中轻摇慢曳,流光溢彩的钻表,迟疑了一息,到底没忍住诱惑,目光在章左手上略顿一顿,又瞥了眼他的神态,方才笑道:
“难为哥儿舍得,平儿且取了过来,让我们也长些见识才好。
若是坏了此物,哥儿只管拿我去见皇上,是杀是剐我都认了!”
【缘+46缕】
平儿掩口而笑,却也不劝,小步上来从章手中接过,盈盈美目轻闪,在章左臂顿了良久方才旋身折返。
凤姐目光问询,见平儿轻轻点头,才放下心来,取了钻表与李纨、尤氏、秦可卿一齐瞧着,一边笑着凑过耳语:
“两位嫂嫂,蓉儿媳妇,哥儿可是把命根子交给咱们了,可不好弄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