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尤氏凤姐 李纨可卿
尤氏刚用帕子小心托了钻表凑到眼前,闻言扭头便轻啐了一口:
“好你个凤丫头,真真没个正形儿,哥儿既是外客,又是官身,怎好顽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一边笑骂,一边伸手就去拧凤姐的脸蛋。
凤姐边躲边笑:“大嫂嫂这话却是差了,都是自家亲戚,哪里还算外客,再者哥儿可把我当了嫂嫂,我又哪好拿他作官儿,没的远了情分不是。”
这话说得自然而然,直让尤氏一愣,慌忙拂去些微不悦,狐疑地打量起笑得珠翠乱摇,肤若桃花的凤姐来。
昨儿这凤丫头提到他,外面瞧着尊重,可骨子里透着疏远;今儿看着随意,却是透着一股子亲近。
自凤丫头进府这几年,她冷眼旁观也瞧得有六七分。
这妯娌有能为、心气高,最喜争荣夸耀,惯是笑面冷心。
素日府上老亲、新亲来得不少,攸姑母同辈姊妹的家中儿女也曾来小住,里面不乏有官身的。
这凤丫头面上热情周道,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可两府下人背地里没少骂人家土包子、打秋风,空口白牙就想借府上的势...
这话儿瞧着就不像是下人能说出口的。
怎到了今儿竟大变了模样?一日工夫就这般亲近了?
尤氏眯起眸子,目光探究,直看得凤姐先羞后恼,微正翟冠,凤目乜斜瞧了回去。
自个行得端,坐得正,可架不住哥儿乐意敬着我...
等回了金陵老家,倒要去那投子寺瞧瞧才是,见见那神女何种模样。
这个凤丫头...
尤氏抿了抿唇,收回目光,端详起了掌中钻表,凤姐忙贴了过来,生怕漏了一眼,总不好白担了风险不是。
早在凤姐顽笑之时,李纨便心头暗恼,幽幽垂目,面上淡淡,只作未闻。
秦可卿盈立一旁,不比尤氏、凤姐老道,她虽新婚燕尔,却仍经验浅薄,初闻顽笑竟不觉深意,只以为是赞叔叔大方。
一边偷眼瞧着婆婆手中美轮美奂的钻表,一边以帕掩口,偏过头与李纨细声笑语:
“托叔叔的福,这等宫内宝物竟也由得咱们随意观瞧了,叔叔确是个大方的,琏婶婶还未张口他便允了,真真难得...”
话音未绝,便见婆婆暗啐,去闹凤姐,这才惊觉其意。
眼前蓦然浮现出丈夫的那蠢笨顽意,又想到琏婶婶所言“叔叔的命根子”,一时只觉那钻表烫得燎人,羞意倏然盈眸,双颊彤彤若烧,恨跺莲足,悄偏螓首,心头暗啐:
果是个没正形的琏婶婶!再不看那怀表了!
但等尤氏、凤姐闹完,两人凑在一起边看边叹,秦可卿又有些心动,抬眉却见着珠婶婶素衣净面,神色幽清,与这满堂喜庆的景象竟似格格不入。
珠大婶婶可真苦呢...
秦可卿七窍玲珑,心却极善,于是尤易共情,能知他人之苦,素日里最是怜贫惜弱、慈老爱幼,东西两府没有不赞的。
这时心中已满是怜意,便悄悄拉起那玉笋般白皙的双手,花容悄绽,粉面微扬,小意笑道:
“珠大婶婶,咱们也去瞧瞧,叔叔可不是单给婆婆、琏婶婶的,再则琏婶婶担了险,若不瞧个仔细,岂不是便宜了她?”
可真真是个惠心妍状的佳妇。
李纨握着那柔软娇嫩的双手,瞧着那花容月貌、真诚笑意,便再是要离谣远诟、明哲保身,也不忍拂了这般动人心意。
再者蓉儿媳妇说得有理呢,哥儿刚刚说得清楚,叫凤丫头拿来“两位嫂嫂、蓉儿媳妇”一起瞧的。
这般想着,她柔目悄移,望向堂屋中心,正笑意盈盈拉着丫鬟耳语的青袍少年,举止间亲切自然,长辈也只是笑看。
那丫鬟耳垂莹红、难掩羞喜,仍盈施一礼,得了老太太准许方才退出,似是回去取什么物件了。
李纨眼神在那补子上微作流连,心中又赞又惋:
虽是个正七品,可惜是个武官儿,兰儿还是该好生读书,走正途才好的。
待她抬目,正瞧见那少年也笑望而来,眸光温和,点头致意,不远不近,一如昨日。
但凡是个势利人,没有不捧高踩低、得意忘形的。
他虽是...捧高,却从未踩低,今儿得官也只见欣喜、毫不得意,仍与姊妹兄弟和睦。
待她...也是一般无二,确是称不得势利二字。
那他捧高...
莫非还真是单因着凤丫头...生得颜色好些?
李纨心头歉意一闪即逝,粉唇不觉紧抿,偏头移开目光,反握着面前可人儿的双手,笑颜悄绽,眉目生光,低声道:
“依蓉儿媳妇就是,咱们也去瞧瞧。”
秦可卿美目悄亮,忙暧了一声,拉着李纨挤开凤姐,凑了过去定睛瞧着,时而凝眉,时而轻呼,难掩青春活泼。
她与凤姐辈分虽差,年纪仿佛,素日最是要好,也不拘着这些...
再说,她拉着珠大婶婶呢,就更不怕了。
凤姐虽被推开,果然不恼,只是见李纨今儿难得凑了热闹,微微诧异便抛诸脑后,笑着介绍起钻表形貌来。
言笑晏晏,与有荣焉。
她也并不遮掩,做得一派自然,毕竟...自己还担着下狱的险呢,可不得显上一显。
可惜,不好拿出去给别家命妇炫耀。
那起妇人惯是善面狠心、喜嫉爱妒的,自己若敢给,她们可真敢手滑的...
章远远瞧着那四位青春花信、娇媚动人的女子围于一处,柔光流转,珠摇翠曳,十分赏心悦目,心下也难免得意,不过不敢多瞧,半息便收回了目光。
除他之外,其余人等也有瞧着那边的,倒也不算突兀。
虽是长辈面前,四人稍稍逾礼,但贾母瞧着最疼爱的孙媳妇、重孙媳妇正笑得乐呵,众人也多不以为意。
唯独贾蓉瞧着自家媳妇檀口微微、惊叹连连的娇媚模样,面露不满,心中吃味:
家中金钗银簪不缺,明珠美玉任挑,除了诰命冠服,几乎应有尽有,何至于见了一件玻璃顽物就这般高兴?
而且,还是那年轻的叔叔从宫里带回来的,没的叫人着恼。
不过...不过...
贾蓉搜肠刮肚,从记忆里翻出在国子监厮混时听到的两个词来:幸进!佞臣!
不过一个幸进佞臣罢了,一时得了圣眷,升个七品总旗,就作兴成这般样子。
老太太也是糊涂了,两府主子竟都唤齐了,还累着我不能去...监里读书进益。
且等过几日他失了圣眷,定要被人踩到泥里去,说不得到时要掺上一脚。
这般想着,他就要从后排起身,唤自家媳妇过来。
贾珍正借着前排贾赦、贾政的遮掩,偷眼瞧着角落那块,除了自家婆娘,俱是青春正好、颜色动人,尤以蓉儿媳妇为最。
他竖耳听着那隐约的娇声媚语,不由心痒难耐,正在暗恨昨儿琏二误事,余光就瞥见贾蓉起身。
那满脸忿忿、毫无城府的模样,他只一眼便看得透透,立时低喝一声:“坐下。”
贾蓉身子一颤,老老实实地垂首坐好,再不敢动弹。
这细微动静众人大多未觉,但王夫人耳力向来极好(注:取自她午憩时听到宝玉与金钏儿低语调情一节),已听得分明,非只如此,角落里几人的耳语轻笑她也听了个大概。
旁人倒也罢了,李纨竟也混在其中,还偶有笑语,直让她凝眉蹙额,心中不悦,一时翟冠骤摇,就要回首斥责。
却听得那哥儿突发一语:
“老祖宗,今儿我在宫中还碰到一桩奇事,殿下的一个宫女犯了错儿要挨板子,竟还要求魏公公手下留情,却不知是何缘故?莫非殿下竟不能做主?”
王夫人见老太太要开口,只好稍作按捺,端容静听。
贾母听了这问,倒来了几分兴致,先环视一周,笑道:
“这也是关起门来,自家人议论议论,若是有人传了出去,闹出些动静来,我可是不依的。”
老太太头冠六翟,珠帘梳鬓,脸上带笑,目光严肃,一派威势难掩。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应是。
贾母这才满意,略一思索,方才笑叹道:
“我们这中等人家,才不过大几百的下人,就已是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不可开交。
想那宫里女官一二百,宫女二三千,太监更有万余,明争暗斗,弄得你死我活也是寻常事啊。
按哥儿所说的,不外是殿下身边有人在兴事儿,拿着那宫女作筏子罢了,而且该是老人,殿下才不好制她。
宫女挨板子,疼是小事,丢人才是大事,那些半大姑娘多有因此羞愤轻生的。
殿下真真是个心善的,该是找魏公公讨个人情,别让外人瞧见了罢?
哥儿出入宫禁,只管办好了皇差,可千万别理这些,里面多是些牛心古怪、不类常人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便招惹了他们。
若实在避不过,便拿银子开道,能少些事端也就值得了。”
老太太能说到这份上,已是很见亲情了。
章心中有数,默默记下,由衷拜服:
“殿下所言正是如此,老祖宗竟言如亲见一般,真真叫人叹为观止。
这番得老祖宗醍醐灌顶,立有拨云见日之感,我必谨记老祖宗教诲,凡事以皇命为先,少管闲事,独善其身,还请老祖宗放心。”
贾母被这一捧,笑意更浓:
“哥儿惯是老成,我自是放心的,其余人遇到了也是一般,敬着他们,银子给够就好。”
众人心思各异,但都满口应了。
王夫人见贾母兴致尽了,略显疲态,便笑说:“圣旨已是迎了,老太太不如先换了便服,倦了也好歪上一歪。”
贾母也有此意,便笑着起身:
“你们也散了,自去忙罢,凤丫头已安排定了,申正在堂里摆一席,你们外面厅里摆一席,聊做庆贺,图个喜意儿。”
贾赦、贾政等人纷纷起身应下,恭送了老太太回屋。
王夫人目光闪了一闪,沉声道:“珠儿媳妇来帮我罢。”
李纨眼底微澜,恭声应了,就要上前扶着王夫人回房。
秦可卿默默瞧着,已知端倪,心中不由暗悔,却又无能为力,一时朱唇轻咬,薄雾盈眸,又听到自家丈夫轻唤归家,只好低声应了,就要陪着尤氏离开。
章瞧见王夫人那般作态,心知李纨怕是逃不过一顿教训,虽然婆媳间的事儿外人管不得的,但李纨素日只如槁木死灰一般,独今日因他钻表之故才稍稍开颜,若因此得咎,他实有些过意不去。
宝玉正恭立一旁,目送老爷太太们离开,暗舒一口长气,脸上雀跃难藏,恨不得立刻去找姊妹们顽耍。
暧!等明儿去了学堂,可再难有这般机会了。
正这时,旁边的章突然拉过他低声道:
“宝兄弟可知,家中可有丫鬟唤抱琴的,若是没有,我便给青岚改成这名儿罢。”
元春进宫时,宝玉只有三四岁年纪,连亲姐姐形貌都记不太住,又哪里记得姐姐跟前的大丫头呢。
他刻下只觉有些耳熟,寻思着或许家中已有这等名号的,又见章问得郑重,自觉受了重视,便认真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