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祖寺素来不亲近权贵官宦,法器少有外流,府上似乎又与三祖寺有些龌龊...故而她也未得一件。
贾母听了章回答,有些恍然道:“多年未回江南,我竟忘了这桩旧事。”
又见众人大半茫然,贾母便笑叹一声:
“当年老国公爷领兵渡江,屯于舒州又久攻不下,便寻三祖寺借了些粮食,合寺僧众也被吓散了许多。
后来存诚公信至开城,大军北上,老国公爷便依存诚公之言,收拢了寺众,令他们仍传香火。
没想到时至今日,三祖寺仍念着这段恩情,果是高僧大德啊。”
借粮?吓散?怕不是纵兵劫掠!
章心中腹诽,面上却与众人一齐感叹几句,又见贾母面露回忆,趁机送上了木匣:
“这是当年两位国公爷写给曾祖的书信,多半在此了。
外孙儿斗胆取个巧宗儿,还望老祖宗勿怪。”
鸳鸯待要上前,贾母却已倾过身子亲自接了过去。
宝玉、黛玉挪开了一些,好奇地瞧着贾母打开木匣,露出里面模样。
内分两格,一格是一叠枯脆的黄纸,上面隐有墨迹;一格仍是一本薄册。
贾母只瞧一眼,便认出那隐约字迹,正是丈夫与公公的无疑。
再翻开那薄册,里面果是信上内容,内容完整,一字不缺,该是每隔些年,章家后人便抄录一次。
如此代代传承,才能完存至今。
公公的信上以师相称,言辞亲近,多以朝中形势相问,甚至隐晦地提及皇子之争;
丈夫幼时开蒙,奉之为师,信上言辞谦恭,先是请教儒家经义,后问兴业存家之道,书信往来间渐渐定下了文字辈弃武从文的主意。
贾母指腹颤颤,一一抚过纸上墨迹,透过这字里行间、句读起伏,丈夫的音容笑貌、沉思忧虑,恍惚间浮在眼前。
一时似悲似喜,双目晶莹点点。
众人虽有些担心,也都不敢打搅。
过了半晌,贾母才回神过来,深深看了章一眼,方才笑道:“难为哥儿用心了。”
【缘+78缕】
莫非老太太看出了我本想将这些书信作为后手的意图?不过能有这些缘,想来也没生气。
章一念闪过,连道不敢,垂目之间又见到小妮子双眸莹莹,睫毛轻扇,小手拉着贾母的衣角似在浅浅安慰,却又悄悄直起了身子,往他木箱里偷瞄。
目光难掩好奇、期盼,那紧抿的唇角似乎又藏着小小担忧。
章自知缘由,心头早化,哪忍心再让她纠结,将同样满眼期待的贾宝玉扔到队尾,回身取出十几把颜色各异、花样不同的罗绣竹柄团扇,在桌上一字排开,方才转身笑道:
“在家中时只隐约知道些府上人口,并不知姊妹们性情喜好,便寻县中绣娘定了这些团扇,只是材质稍差、技艺欠佳,还请姊妹们稍稍将就,待生辰时再行补上。”
一番话落,三春掩面轻笑,互相看看,俱是意动,只是不好先行,于是又拿眼去瞧黛玉,谁料黛玉也是一般。
四人瞧来瞧去,眸中笑意盈盈,却都是不肯动弹,竟就僵在那里。
章拍拍脑袋,忙一一取过团扇,由青岚送了过去。
【缘+46缕】
【缘+49缕】
【缘+48缕】
【缘+47缕】
一柄不过一二两的团扇,竟换了这许多缘!真真好大方的四个丫头!
探春瞧瞧手中扇面上大红带刺的玫瑰,只觉甚合心意,又看了看迎春低头轻抚着的菱花、惜春抿笑藏在身后的...
她挑了挑眉,又望了望黛玉手中的芙蓉花扇面,略带不满地开口:
“哥哥好不公平,为何单四妹妹的是猫儿戏蝶?我们三个却都是花样的?”
可怜绣户朱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自然是因为惜春对应的无论是水仙花、还是曼陀罗华,都太过清冷孤寂了些,各有离尘之意,没的带坏了小朋友。
故而选了猫儿戏蝶,稍显童趣,刻下看来,效果不错。
只是这话却不好说的。
惜春眸子晶亮,嘴角嘟嘟,小手攥着浅绿色团扇,气哼哼地瞪着探春,心头羞恼:
“三姐姐好坏!我就想要这个猫儿图样,不想要花样的!
要是...要是哥哥给我换了,我就...我就在你的书上画只大乌龟!”
看着这般表情生动、神态可爱的惜春,章心中稍稍欣慰,笑着道:
“惜春妹妹年纪最小,还不好拿花儿作比,故而特殊一些。
三妹妹若另有心仪花样,我明儿便去买来送上。”
探春明目忽闪,两颊悄红,忍着掩面而羞的冲动,双手叠在身前认真一福,面色郑重,言辞恳切,大方认错:
“不必了,哥哥挑的花样...正合意的,原是我小气了,还望哥哥勿怪。”
章忙上前虚扶:“三妹妹言重了,一家人之间哪里有什么怪不怪的。
相反三妹妹不平则鸣,颇有君子气概,实是难能可贵。”
哥哥竟不以为我是嫉妒,反赞我是君子...
探春怔在原地,只觉声声入耳,字字动听,但心头仍存着清醒,不由暗忖:
“哥哥这般言语,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若是真心,足见他亦有君子之风;
若是假意,他才来不过一日,老祖宗昨儿连姊妹名字都还未告诉他,他又如何能知道我的性情,猜到我的心思呢?”
刻下心中已有了偏向,盈施一礼落回座中,心中愈发亲近,又侧身去哄惜春不提。
暧,不对!哥哥刚刚喊了惜春的名字!
探春蓦然一惊,目光灼灼看向了章,直看得他满头雾水,投来疑惑的眼神。
靖哥哥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呢?是二哥哥说的?还是多嘴的下人说的?可为何又没叫我的名字?
探春疑惑丛生欲言又止,还是微微摇头,收回目光看向了眸子亮晶晶、脸蛋红扑扑,气呼呼偏着头的惜春,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凑到惜春耳边细语:
“四妹妹,是你告诉了哥哥自己的名字?”
古代未出阁的姑娘名字向来不为外人所知,高门大户尤其如此。
昨儿贾母介绍的时候,全程只让章喊了“林妹妹”、“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名儿一字未提。
便连宝玉见黛玉,贾母也只说“去见你妹妹”,爱护之心可见一斑。
但章因心中早知众人闺名,又因并无亲姊妹,记忆中也无这般教导,所以一时不慎露了马脚。
他还在纳闷探春为何这般神情,竟要将自己看了个通透似的。
凤姐瞥了眼那桌上,眉尾上扬,眼波流转,拉着李纨、尤氏娇笑一声:
“我瞧着哥儿这桌上扇子可是不少,莫非竟没有咱们这当嫂嫂的一份?”
李纨嗔她一眼,只抿嘴轻笑,并不言语。
尤氏面色温婉,玉容淡淡,似乎不太在意。
章撇开思绪,忙挑出三色,让青岚奉上。
凤姐掌中的是梧桐栖凤,只是凤儿绣得像只彩鸡,不过看得出用心挑选了,因此还算满意;
【缘+44缕】
李纨蹙眉看着团扇,一朵雪青兰花,静静绽放在粉红罗面上,似如膏粱锦绣之中的自己一般。
这哥儿如何能挑的这般妥帖?
【缘+20缕】
尤氏微微一怔,面前竟是一副牡丹盛开,一大二小,三花竞艳却一枝独秀之景。
哥儿原是这般想我的?这三朵牡丹又是何意?
她悄悄瞥了眼左右的李纨、凤姐,掣过团扇慢摇,四翟微晃,唇角轻勾。
哥儿...倒是挑的不错。
【缘+35缕】
秦可卿看着面前笑意可人的俏美丫鬟,似乎是唤青岚的,再低头瞧瞧那奉到自己眼前的团扇。
上面虽也是花样,却又与众人不同。
满月东挂,玉桂西垂,月影云光,秋塘粼粼。
桂子簌簌洒落,吹皱一池夜色。
似乎应着一句诗景: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不过...倒是很美呢。
她抬眼看了看婆婆,见她眉眼舒展,轻轻颔首,方才双手接过,微微一福:
“多谢叔叔,多谢青岚妹妹。”
青岚连忙避开,心中早已暗赞不已:“我的天爷,天下竟有这般的人儿!似乎把太太也比下去了。”
章美滋滋地瞟了眼面板,又看了眼急不可耐的贾宝玉,再瞅了瞅端坐未走的贾政,还是挑出那本《诗经》递了过去。
宝玉谢过,欣喜翻开,细摸纸质,轻嗅墨香。
旋即皱鼻拧眉,幽怨地看向章:“二哥,这...是古书吗?”
“唔,路过金陵时在夫子庙旁边的文翰坊买的,比姊妹们的团扇还要贵不少呢。
...宝兄弟,你怎么就要哭了?这区区薄礼,实在当不起啊!”
第67章 观旨
申初时分,众人渐次散去,荣庆堂中冷清不少。
贾母早已神思困乏,兴头一过便倦了眼,笑着赶人走了,只留下黛玉三春在房里顽耍说笑,眯眼前瞧了瞧章:
“哥儿有事便自去忙罢,这当了差就得尽心国事才好。”
顿了顿,贾母忽又想起一事,特意叮嘱道:
“已经着人去打敕命盒了,打好了便请圣旨上梁,只逢着大日子再请出来祭拜,平日里不好轻动。
若是污损了,须得上报,轻则罚俸,重则贬官,不是易与的。”
章一一应了,抬眼瞧了瞧顶上朱漆彩画、万蝠(福)流云的空荡横梁,心下有些诧异:
原是要如此来保存圣旨?那贾府的圣旨莫非都在荣禧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