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圣旨又不能典当、出卖,纵有一百幅也与他无关了。
章只瞟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又见贾母已经闭目小憩,鸳鸯正抖开毛褥伏身为贾母盖上,神态孺慕认真,动作小心翼翼,见他瞥来,只抿唇轻笑,鸦睫微扇,稍作示意。
或许对她来说,这不单是一份工作罢。
章若有所思,颔首笑回,转身欲退,就见到探春美眸晶闪,神色跃跃,目光在圣旨上流连。
与他目光相触,便以团扇遮面,偏头与黛玉、迎春、惜春耳语。
三人眼眸微亮,各自意动。
只是老太太才言,圣旨不好轻动...
四人对视一眼,轻笑拉扯一阵,最后公推了迎春上前,只道:
“姐姐说话自然比妹妹好使的,二姐姐便劳动这一回罢。”
迎春被三人轻推出列,不由羞眸回嗔,却只让三人掩口偷笑:
“姐姐快去罢,错过这遭,等上了梁可再没机会啦。”
迎春瞧了一眼那绿袍少年,旋即垂眉抿唇,荔腮微赧,心下并不以为自己仗着姐姐的身份就能有如此颜面。
但一来三位妹妹求恳,让她推拒不得;
二来...到底存了些期盼...毕竟自己是姐姐呢。
她攥着菱扇,轻步上前,檀口微张却又讷讷无言。
眼前少女丰肌莹光,肤腻鹅脂,刻下凝眉羞口,欲语还休,形容温柔怯懦,实在让人生不出恶感来。
不过人之性情或许有些天生的缘由,但更多的还是后天养成。
以此观之,迎春在东路院的生活只怕艰难。
唔,好像也不对,这般匀称体态,这等如釉肤质,可见营养充足、膳食均衡,吃上该没有短缺。
想来是父兄的漠视、嫡母的轻视、还有下人的辖治,才把她一身公府贵女的心气消磨殆尽了。
章开了好一会小差,却见迎春玉手紧攥,绯色愈浓,仍是羞不胜怯,只好佯作叹息:
“若是换作宝兄弟,二姐姐断不至于如此见外。
暧,也罢,我只才来一日,又如何敢与宝...”
语气幽幽,难掩失落。
“不是的...”
迎春急急抬头,焦声脆语,却乍见眼前少年目光温和,满脸笑意,哪里有一丝惆怅失落,分明是在逗自己呢。
这个弟弟...
少女的羞恼一时压过了内心的怯懦,迎春大着胆子凝眸回瞪。
温柔的眉眼间显出小小嗔怒,莹润的唇瓣上藏着点点羞喜,竟与平常大不相同,殊美各异。
章微微一愣,笑意更浓:
“二姐姐正该这般才好,我便是得了官身,二姐姐也仍是二姐姐啊,何必如此生分呢。”
迎春闻言心安,又悄悄蹙眉。
这弟弟...虽不恼却也不惧,竟还哄起了自己来,这又哪里是将自己当成了二姐姐?
分明...就是二妹妹了。
她轻咬唇瓣,眸光似水,定定瞧过章一眼,方才垂首低语:
“是三妹妹说...想借弟弟的圣旨一观呢。”
“二姐姐~”
探春听了跺脚,忙拉着惜春、黛玉上前,明目灼灼,声音软软:
“哥哥,且给我们看看罢,定不会脏损了它的。”
若是旁的倒也罢了,可是这圣旨...
家中虽有,但荣禧堂她都难进,更别提取下诰命盒翻看了。
因着愈是难得,心中愈是好奇难耐,而哥哥待人似乎跟二哥哥一般和善,对女儿家也未有偏见...故而才小小任性一次。
若是脏了损了,自己还攒着几十两银子,也不知够不够赔呢。
可若是被贬了官儿...自己就赔不起了。
想到这节,探春又有些后悔,不该强人所难,咬了咬唇,正要放弃,却听得一声轻笑:
“二姐姐开口,三位妹妹想看,哪有不行的道理,说起来,我也没看过呢。
嘘,走,我们去宝玉房里去看,若是污损了,只管叫他来赔。”
“弟弟竟这般轻易便答应了吗…二姐姐开口…”
迎春默念两遍,一时双颊微热,暗咬莹唇。
探春修眉微扬,惊喜盈眸,目光里哥哥竖指轻嘘,轻捧卷盒,蹑手蹑脚往东边房里去了。
瞧着竟像是个偷东西的小贼,可那明明是他自己的圣旨...
四女互望一眼,团扇掩口,眉眼弯弯,无声笑作一团,歇了好一会才止住了笑意,也不觉屏气敛声,轻步跟了上去。
身后鸳鸯半坐榻上,手里正叠着老太太换下的真红团衫,顺便就着光线打量可有脏污,毕竟这等衣物不好多洗,洗一次便失一分颜色。
尤其是上头的九等重雉,乃是织金、缂丝而成,内外浮凸,栩栩如生,真真十分金贵。
等她仔细叠完,也未发现瑕疵,方才轻抚胸脯微微松气,一抬眼,才发现满屋子的人都走完了,只余下了老太太屋里当值的丫头们,不由低声笑问:
“琥珀,几位姑娘并着二爷人呢?”
榻前坐在杌子上一个丫鬟,十六七岁年纪,束发结髻,插金戴玉,与鸳鸯一般穿戴体面,眉眼精致却稍逊鸳鸯两分,体态玲珑但又不及鸳鸯高挑。
她正拿着美人拳轻轻为贾母捶腿,闻言朝东边努了努嘴:
“都去宝玉屋里看圣旨了,二爷可真是的,本就害宝玉被罚,现在还去闹他,到了晚间宝二爷又得受教训了。”
“圣旨啊...”
鸳鸯心里闪过一丝好奇,笑着拧了拧琥珀的脸蛋:
“看把你急的,两位爷闹着顽呢,哪里要你管了。
再说,十张大字也算不上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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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兄弟,写完了吗?”
东边屋里,宝玉正愁眉苦脸,伏案临帖,写不到几个大字,又抓耳挠腮,想去外面凑热闹,但又不知老爷可走了,正要打发袭人外去哨探,就听到门外传来动静,一时委屈又高兴,忙唤袭人。
袭人正蹙眉拿着那本惹祸的《诗经》,正要俯身放在书架边角,听到这声音,赶忙放到书架正中显眼的位置,折身开门迎进来一大串人。
众人随意见礼毕,宝玉听到要看圣旨,忙将字帖一卷,让开了位置。
章偷偷看了眼小妮子,以目示意。
黛玉把玩着手中团扇,上面一团木芙蓉邻水盛开,花瓣霜露点点,仍是风姿艳丽、灿若朝霞,正自心头纳罕,又闷着小小不喜,不由抬眉去瞧,正巧四目相对。
她微微偏头藏住了思绪,不想扫了他的兴头,但那一瞬间已然会意:
哥哥是让自己去展圣旨,可是自己其实已经看过好多圣旨啦,有爹爹的翰林院编修、修撰、侍读、侍讲学士、江南巡盐御史,还有...娘的宜人诰命呢。
这次还是让给探春妹妹好啦。
黛玉得意又大方,螓首轻摇,樱唇微抿,小眼神不断撇向一旁跃跃欲试的探春。
一双小手嫩白细腻,十指纤纤宛若葱根,微露半截皓腕如雪,俏生生地摊到了章面前。
探春绯染双颊却仍眸光定定。
第68章 婆媳 父子(上)
肤白如瓷,细腻似绸,哪里有半点尘垢。
章自然点头不止。
探春这才郑重接过卷盒,双手捧出那卷乌木轴纯白绫的圣旨,在案上缓缓展开。
那用矿物质颜料精写而成、宛若印刷一般的端丽文字,便缓缓铺陈在众人面前。
四女眸光盈盈,宝玉满目好奇,便连章也难掩期待,皆是凝神看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昔者圣王之治天下,也必资威武以安黔黎,未尝专修文而不演武。
朕特仿古制设武职,以卫治功。
今有庶人章,江南舒州府同安县太平坊人,年有十岁,奇才专擅,忠能兼备,故授御勇校尉,特任锦衣亲军指挥使司禁军中营一威总旗。
受斯任者,必忠以立身,仁以抚众,智以察微,防奸御侮,机无暇时。
能此,则荣及前人,福延后嗣,而身家永昌矣。
望而尊此奉行,敬之勿怠,钦此!
道正五年元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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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荣街上空空荡荡,一帮小厮拦在街头,一群丫鬟围着两辆马车从西边缓缓驶来,从西角门进了宁国府。
行经处黄幔连绢,彩绸舞空。
“圣旨?嘿,圣旨...”
头前的马车锦帘微微晃荡,传出一阵严厉男声:“圣旨都接过了,黄彩还留着作甚!”
门内小跑着迎出来的一身绒袄,脚踩皮靴,头戴六合巾的发福老者连忙呼喝道:
“不长眼的下流东西们,听不见老爷的话吗?还不快快都给扯了去!”
大门到仪门之间伺候着的几十个小厮闻言,登时乱成了一锅粥,有爬树的、有搬梯的、有生拉硬拽的,有刀劈剪裁的...
闹闹哄哄,沸沸扬扬。
后面马车里,翠冠金服的花信少妇、鹅黄锦袍的青春女子正相对而坐,低声笑语,银铃不绝。
正是尤氏、秦可卿二人。
突然听到外面动静,两人笑意一滞,花容微变。
尤氏凝神听了半晌,手上团扇轻摇,唇角勾起无奈笑意。
秦可卿悄悄掀开一角帘幕,虽看清了外面情况,心下却更是纳闷。
她垂下窗帘,看向了对面温婉端庄、仪态从容的婆婆,悄悄生出些羡慕来:
婆婆与我出身相类,但一身气派、能为却不输琏婶婶呢,可我还有好些事看不明白...
尤氏看着自家蹙眉沉思、形容堪怜的儿媳妇儿,不由笑道:“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