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婆婆虽待她极好,可这些事儿却很少教她的,今日婆婆好像心情很好呢。
秦可卿惊喜抬眸,糯声道:
“太太,老爷为何突然要撕了黄彩啊?是因为叔叔惹恼了老爷吗?难道是叔叔送的礼物不合心意?
可是老爷本就喜欢喝茶,叔叔所送的淑园茶也不是凡品...
莫非叔叔是信口胡诌的?这淑园茶...”
马车速度渐缓,已是快到仪门。
尤氏扶额轻笑,打断道:
“哥儿虽然家道中落,但他家早年也是满门朱紫、富贵过的,他既说了这是乡人贡品茶园里采摘的明前茶,该不会虚言诓骗才是。
再者我们这等人家,贡品茶也非没有吃过,若差得多了,岂不是丢人现眼?哥儿又哪会是这等愚人。”
秦可卿轻呼一声:“哥儿竟然是这等门户吗?我还以为他同咱们一般...”
尤氏笑叹道:
“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罢了,且不说这个,单说老爷着恼的缘由罢。
西府两位老爷都是哥儿用心挑的古物,独一无二的,到了你家老爷头上,虽是一斤不下贡品的明前漱园茶,但你琏二叔那有八两,便连蓉儿也是四两。
这却是哥儿失了些尊重了。”
秦可卿思忖片刻,微微恍然:
“是了,老爷毕竟是族长呢,自该与众各别才是。”
不过...
她低头轻抚团扇,指腹下桂子浮凸,心头不由暗忖:
“不过叔叔处事玲珑,挑的各色礼物极是用心的,从老太太到几位姑姑俱是满意,便连琮叔叔、环叔叔、兰弟弟也各有一份,按说不该有此一误。
...莫非其中另有深意?”
章若知此议,定然叫屈不停,他不过图个省事罢了,绝无半点聚之诮。
另则,茶者,草木也,三人既然同道,想来也不介意“同茶”才是。
马车缓缓停稳,众小厮退出,院内一时空旷清静,只余零散几面黄绸。
两个丫鬟,唤瑞珠、宝珠的,急步上前放了脚蹬,从车上迎下秦可卿来,而后秦可卿又将尤氏扶下。
早有许多盛妆丽服的姬妾、丫鬟迎出仪门,珠摇翠曳,环佩叮当,笑脸盈目,行礼不绝,簇拥着二人往内行去。
仪门之前尤氏顿步回首,目光越过人群,望着外书房前沉容敛目的贾珍、贾蓉父子转身进去、合了房门,心下有些思量:
老爷最重颜面,这该是和蓉儿计较去了,也不知要如何寻回场面,一个不好可就要拂了老太太的颜面。
再者...哥儿到底是个孩子,偶有倏忽也是难免,又哪好这般作态的。
不过家中小事她尚可决断,大事却无法置喙,刻下无能为力,心中一声暗叹。
此时又有妾室眼尖,瞧见二人手上团扇竟换过了式样,便没口子奉承起来。
众人唯恐落后,皆是附和,直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尤氏指尖抚过牡丹,脸上浮出些笑意,美目环顾一圈,罗裙款摆,直入内宅。
秦可卿团扇半掩,眉弯如月,眼波微转,盈盈跟上。
外书房内,贾蓉跪地伏首,身上墨痕斑斑,蓝地如意羊绒地毯上更是一片狼藉,砚台翻覆、笔架横陈,上等宣纸撒了满地。
书案后贾珍目若喷火,咬牙切齿:
“下流没脸的东西,给你机会你不中用,惯会丢人现眼!
吃酒比不过便也罢了,待人接物也远不如一个十岁稚子,真真白活了这七八年,不如早早去了了账,没的糟践了粮食!”
贾蓉身子一颤,沉默半晌,嗫嚅道:“他给老爷的礼物也失礼了...”
贾珍听了更气,抄起手边的松烟法墨便砸了过去:
“孽障!要你来说?
失礼?无知蠢物,那小子分明是故意的!他这是无礼!”
贾蓉被擦肩而过的墨砖吓得心跳如雷,汗似雨下,心中又怕又恨,战战兢兢地听着贾珍在那边狂怒不止。
第69章 婆媳 父子(下)
“老子算看清楚了,我送礼他不收,他送礼又如此敷衍,竟跟你这蠢物并列,真真是瞧我不起!
枉费了老子上午打点的二百两!”
那二百两不是走的西府公账吗?
贾蓉心中腹诽,却不敢再言。
贾珍没得回应,愈发生怒,又抄起东西乱砸一通,方才喘着粗气吼道:
“都说父辱子死!你个不孝的孽障,在这挺尸吗?”
贾蓉听了这话却是心中一松,他自知道章得官的消息起,一想到自己这个公府嫡子年有十七仍是监生,立有妒火萦心。
方才又见章大出风头,实乃他素日从未有过的体面,火势愈发旺盛,灼得他神思不属,心焦舌燥,才失了水准,闹了笑话。
心中早已思量了好几个计谋,刻下忙道:
“老爷容禀,这章得官全赖圣眷,只要损了他的圣眷,他这官便做不长久,老太太自然也会恶了他,说不得就灰溜溜地滚回乡下去了。”
不待贾珍动问,他便全数道来:
“儿子已思有两计,一者,只要想办法弄脏了他的圣旨,他就得上折请罪,今上得知自然生怒,便是他瞒着不报,也可遣人去都察院揭发了他。
二者,国子监里多的是未得荫、未中举的都中子弟,听到他十岁得官,必然沸...沸反...盈天,物议汹汹。
这些人要么家中豪富,要么贵族旁支,要么宦门庶子,虽无甚大能为,但交游广阔,最擅造势,定能惊动百官,直达天听,到时候他大约也只能丢官去职了。”
贾珍听得目光闪烁,抚须皱眉,又盯了一眼地上伏首抬臀、形容狼狈的贾蓉,喝骂道:
“滚起来罢。”
贾蓉一喜,连忙爬起,叠手躬立。
贾珍随口斥了一句:
“你但凡是个有志气的,也该说些考举拔贡,挣个官身的话儿来,老子送你到国子监单是为你让你吃喝顽乐,跟那起没出息的整日胡羼?”
贾蓉听了面上惭惭,心里却直撇嘴。
国子监里除了那几个落第的举人(举监)、乡下来的穷酸(贡监),可不就是为了顽乐?
要不是祖父修道去了,现在你也该还在里面胡羼呢,倒还说起我来了。
贾珍也不理他,独自思索半晌,方才凝眉道:
“第一条不妥,那小子机灵,把圣旨存在了荣庆堂,纵使得手也要恶了老太太;
第二条...倒是有几分可观之处,你去办了罢,花费走公中就是,务必不留痕迹!”
贾蓉面色一喜,连声应下。
贾珍又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听着你的意思,跟那些旁支庶子、泥腿子混在一块儿,倒是委屈了你。”
贾蓉一惊,忙道不敢。
贾珍冷眼盯着,直把贾蓉看得浑身颤颤、双颊汗流,才沉声道:
“办好了这差事,我便花些银两、贴上颜面给你捐个五品,也好跟你琏二叔同座。”
贾蓉一时难以置信,又大着胆子问了一遍,方才喜不自禁,乐上眉梢,连连谢恩不提。
见贾珍面露沉思,再无吩咐,他就要躬身退下,待到了门口却听到贾珍幽幽道:
“唤儿媳妇去一趟内书房,诰命的事儿我来与她说罢。”
国朝封赠诰敕,一者是考满封赠,属常例,即文武百官三年考满,按制上表请封;
另一者名为覃恩封赠,是特例,多为旌忠、旌劳。
若是前者,不仅要捐个候补官儿,还得补上实缺才行;若是后者,也得多花银两疏通。
总之都是好事。
贾蓉愣了一愣,心中更喜,没口子应了。
冬日昼短,金乌早归。
申初二三刻,荣宁二府华灯初上,宁荣街头辉光掩映。
一群丫鬟们嘁嘁喳喳,扶着一架悬着羊角大灯的翠幄马车缓缓驶进了荣国府,车中正是前来赴宴的东府婆媳。
二人都已换过衣裳,刻下薄妆桃面,肤转流光,更添动人颜色。
尤氏打眼瞧着雾眸惺忪、花容怔忡的自家儿媳,心头纳罕:
自蓉儿唤她出去之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瞧着像是拌了嘴。
只是不知是因着什么,问她也是不说...
尤氏在那葱白纤长、丹寇点点的手指上稍稍顿目,看着她不自觉地摩挲着扇面桂子,不由微蹙蛾眉:
“莫非是蓉儿吃干醋、使性子了?”
正自愁眉,车外一阵叮叮当当的动静打破沉思,她回神撩开一角纱帘,便见到一个垂髫孩童正在院角砖路上撒欢,手里握着一把尺长铜勾,追着身前滚动的铁环越跑越快。
铁环哐啷作响,一路喊叫不停,直让尤氏眉蹙更深。
身后一个中年仆役躬身身子一路小跑,小心护在左右,嘴里还不停念叨:
“我的三爷暧,姨娘好容易求了老爷答应让你来前厅赴宴,可不敢耽误了啊。”
垂髫孩童正在兴头上,哪里理会这些,兀自推着圆环跑远,还回头笑喊:
“舅舅你快些,再推一圈也来得及。”
“暧呦呦,三爷可不敢乱叫!你舅舅可是大将军啊!”
中年男人神色更急,连忙追了上去,一齐消失在东边角门内。
尤氏垂下车帘,心头暗忖:赵姨奶奶素日竟教着贾环喊她兄弟舅舅,未免太失礼了些。
秦可卿被铁环叮当惊醒,也见着方才那幕,心中愁绪倒是被孩童欢笑冲淡了许多,雾眸盈盈化开,掩口笑问:
“太太,那便是叔叔送的顽意吗?瞧着倒有些意思呢。”
尤氏抬眸瞧她一眼,见着神色还好才略略放心,摇头失笑:
“哥儿也是个半大的孩子,才能想到弄这些顽物,没的吵死个人。
幸得家中没有环哥儿、琮哥儿一般大的孩子,不然我可是要去找他算账的。
说起来这哥儿也是促狭,竟给你兰兄弟也送了一个,你珠大婶婶今儿真真是目瞪口呆了。”
夹道之旁,李纨房中。
李纨又换回了一身素净头面,已收拾齐整就待出门,等下还得去喊上凤姐,总得留些余裕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