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皇后素手微扬,就见得自家女儿早就偏过头去,双眼紧闭,睫毛颤颤,可见还是怕痛的。
她一时好奇起来,盈盈美眸望向了旁边的道正帝,却见他正捧着一卷画册瞧得入神,再瞥向道正帝身侧的魏承恩,就见那老货满脸堆笑却不发一言。
卫皇后见了,不由诧异:
这倒是奇了,莫非明珠下午竟偷偷出宫了不成?不然如何这般三缄其口。
她愈发忧虑,沉声唤道:“吉祥、如意,你们来说!”
缩头缩脑的吉祥和暗自叫苦的如意只好出班伏拜,将隋珠公主下午行程事无巨细地说了,也顾不得隋珠公主跺脚羞恼的模样。
惹了自家公主生气,不过打骂几声也就好了,但皇后娘娘发怒...可是会死人的。
卫皇后听完,一时又气又笑,神色莫名:
“锦衣卫总旗...挑猫儿...还把玉狮、玉虎关一起去生小猫儿...”
虽说宫廷中豢养御猫除了抓鼠、解闷之外,还有一则便是让宫中皇子皇女“见猫之牝杜相逐,感发其生机,而不误人道”,但玉狮玉虎分明是两只牝猫...
罢了,也不必告诉明珠,这些事儿等她大些再说不迟。
不过,那个叫章的锦衣卫总旗又是何人?竟能陪明珠用膳,还让明珠陪他挑猫儿,没的荒废了一下午工夫。
卫皇后心中生厌,却望向道正帝,柔声道:“陛下,那章...”
“嗯?章?”
道正帝佯装醒觉,随口道:“史老封君的外孙儿,会通英语,尚可一用。”
史老封君?荣国府的老太君?
卫皇后还待再言,道正帝已笑着起身:
“明珠已知错了,更知道早早回去补齐课业,其情可悯,其心可嘉,梓潼便饶了她这遭罢。”
卫皇后忙放下玉尺起身,玉靥微霞,无奈笑道:
“陛下金口玉言,梓潼遵命就是...陛下这是要回了?”
道正帝微微摇头:“去钟粹宫稍坐一坐再回,梓潼不用送了。
明珠,随朕一起罢,早些写完,也好早些歇息。”
钟粹宫正在坤宁宫以东,头所之南,故而道正帝才有此言。
隋珠公主能逃一顿打掌心,心下自然乐意,但还是偷眼瞧着自家母后点头之后,才哒哒哒跟着道正帝往外跑去。
吉祥、如意行过一礼,忙取过斗篷、貂君套小步追了上去。
卫皇后自然还是领人送到了殿外,看着自家女儿与陛下同乘御辇,目送着道正帝仪仗消失在殿阁转角,仍怔忡良久。
不觉柳眉轻蹙,杏眸微澜,心中愁绪丛生:
“陛下虽疼爱明珠,到底还是想要一个皇子的,但当年那件事之后,那事儿虽与素日无甚差别,可东西六宫已五年未有动静了...
再者陛下仍是春秋鼎盛,但大明宫那边先是要立皇太弟,现竟又催着在过继,实在反常...
可这事儿陛下不说,谁又敢探问呢?”
女官中李尚仪正要上前劝慰,却听到卫皇后沉声道:“元春,随本宫来一趟。”
......
酉初三刻,一众花冠裙袄、钿钗殊异的女官身系各色斗篷,手中提着明晃晃的玻璃绣球小灯,从坤宁宫中络绎行出,三三两两地散入各宫各殿。
因道正帝子嗣不丰,北五所闲置的四间便住着宫中女官和有品级的宫女,因此以这边人数居多,其中又以头所为贵。
元春笑着别过几位相熟的女史,眸光盈盈,扫过旁人异样的神情,只还以微微一笑便不作理会,款步珊珊迈入了头所。
所遇众人若有招呼,她也一一回应,直到进了正殿,便悄悄踱步到书房之外,隐约能看到一个娇小人影在伏案用功。
站未多时,窗棂轻启一线,露出一张圆润莹白的脸蛋来,一双大眼睛灵动狡黠,正是殿下跟前二位答应之一,唤如意的。
一见她便喜道:“贾女史可回来啦,殿下正有疑难呢。”
说起来云春本职为尚仪局司宾(正六)、典宾(正七)、掌宾(正八)之下的二位女史之一,负责命妇朝见、宴会事项的记录。
但因着正旦日大朝时,锦田侯诰命不满锦乡侯诰命座次在前,很是闹出一场风波。
二人将各自祖上战功、军职、年纪等方方面面都比过,仍是难分高下,便闹到尚仪局面前。
可是尚仪局从李尚仪到掌宾都只知这是旧例,却说不出缘由,更不能调和了二位诰命。
眼看皇后娘娘便要驾临,元春也只好稍稍逾矩,将家中旧籍所载故事相告。
初代锦田侯与初代锦乡侯均为老国公爷帐下先锋,武勇谋略、功勋战绩亦是相当,唯一次拔城之时,锦乡侯稍快锦田侯半日,虽说功勋仍是一般,但战报登名便在前列,当为旧例来源。
二位诰命这才偃旗息鼓,各归其座。
卫皇后听闻之后,生出些兴致,亲自考校过元春才学,一时殊为满意,便命其在坤宁宫当值,迁住头所,以为隋珠公主侍读之意。
于是元春在女史本职之外,又多出了家教的兼职来。
听得此言之后,她忙入书房为隋珠公主解惑答疑,又耐心陪她写完五张大字,抄完《国语》一篇,再讲《尚书》一节。
“哼,本殿就说能做完的!”
等隋珠公主洋洋得意地拍了拍小手,拾掇着课本,元春才斟酌着开口道:
“殿下,娘娘说...不准殿下再去陪章顽闹了。”
第74章 醉酒 牵手
元春戴上观音兜,提上玻璃灯,从正殿后门出来,稍紧了紧身上大红猩猩毡羽毛缎的斗篷,便顺着石子漫成的甬路,步珊珊去往了西厢房。
她虽入了皇后青眼,终究还只是个九品女史,住不得正房五间,但好在再不用与同僚合住,能有一间独属自己的寝室。
沉思间已迈上砖阶,廊下房舍皆有明光透出窗棂,在覆窗彩绫上映出道道玲珑身影,或是嬉玩笑闹,或在伏案用功。
她瞥过一眼,默默记了,脚下不停,裙袂翩跹间已到了自家门前,上挂一桃木牌,写着【乙三】的便是。
里面也已是灯火通明,却不见熟悉人影。
元春心头微沉,轻扣一下便推门而入,转过一架文竹边地绣山水图围屏,便是一间宽阔书房。
内中还设有方桌圈椅,平日用饭,兼作会客,此时上面正有两个食盒。
东面窗下放着一张花梨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高高的书册、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南北两面全是雕空玲珑木板,分出各式各样、剔透玲珑的来,上面除各色书籍之外,还有笔砚、花瓶、盆景种种。
西面墙上有两扇小门,各通卧房、浴室,虽远比不得家中之时,但也算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了。
刻下卧房门半掩着,隐约有细微的呻吟声传出。
元春解了斗篷,放下灯笼,急步去瞧,便见得自家抱琴正合衣伏在床边小榻上轻轻呼痛,两腚看起来竟比素日要圆润许多。
抱琴闻声回望,登时翻身坐起,惊喜道:
“姑娘下值啦...嘶...姑娘快用饭罢,热水我也打回来了,等下姑娘擦擦身子正好歇息。”
说着她便起身下榻,过来推着元春到外间安坐,又布菜盛饭,忙个不停。
脸上笑意盈盈,除了偶尔蹙眉,竟看不出挨打的模样。
元春见她神色自然,并无勉强之意,虽稍稍放心,仍是看得心疼,便拉她进去,笑闹着查看了一番。
白腻柔嫩的肌肤上肿起了道道半寸高的红痕,望之触目惊心,所幸并无破皮、也无淤紫。
元春轻轻一叹,取出刚刚吉祥所赠的定痛生肌膏,为抱琴细细涂了。
抱琴小脸通红地伏在榻上,见再瞒不过了,只好小声地说了经过,末了又道:
“定是殿下帮我求了情,敬事房的公公竟是避着人打的,打得也不重呢,姑娘放心就是。”
“李尚仪...其人严厉小性非止一日,正旦之后越发如此,我素日谨慎未让她抓到错处,抱琴又常在殿下身前,不成想还是让她寻出了由头。
总是得想个法子才是,可她已是女官之极,又受皇后娘娘信赖...”
元春心中气忿忧愁,面上仍是温婉从容,轻笑道:
“瞧着虽无大碍,还是要好生休养几日,吉祥姑娘那里我已帮你告了假,这几日家中活计也少做一些罢。”
抱琴推之不过,只好应了。
与往常一般用过饭,元春便漱口净手,坐到案前,取过一册《资治通鉴》,顺着花签翻开,细细研读起来。
素日她读书最是专注,只是今日看了半刻仍难以静心凝神,只一个人名不断在脑海沉浮:
“章?似乎是攸姑妈家的哥儿...怎么突然上京当上锦衣卫了?
且观陛下与殿下态度,竟很是有几分亲近,可...皇后娘娘却让我督促殿下学业,不准二人顽闹,这却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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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凤姐房中,暖意熏腾,灯烛明堂。
凤姐已脱换过裙袄,正斜坐镜台之前,手臂轻托香腮,半截皓腕如雪,凤目似阖非阖,玉颜酡红若醺,口中呢喃软语:“二爷还没回来?”
说话间酒气氤氲,兰香微微。
平儿虽也粉面嫣然,却仍杏眸灵动,正忙着帮凤姐取了钗环,卸下残妆,闻言心中稍羡,轻笑道:
“已打发丰儿去候着了,奶奶放心便是。”
凤姐微睁双眸,秋波盈盈,含笑带嗔道:
“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家里没沟没井的,他还能淹死不成?”
平儿轻哼一声,笑而不语。
小蹄子怕不是也想了...且等我生了哥儿再由得你去。
凤姐双颊微热,瞪她一眼,旋即高声道:
“彩明,谁让你停了?接着念你的!”
房外门槛上坐着的一个垂髫孩童,正寻机偷懒一会,登时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翻开账簿念了起来:
“张材家的领了黄绸八十条,彩幔六十条...对牌未交;
王兴家的采买猪两头,鸡三十,鸭三十...支银十二两;
......”
里面凤姐眯眼听着,虽微有醺意,但一应开销数目心中一转便知对错,不时开口让彩明或记或勾。
等到残妆褪尽,一天零碎日用账便已对过一遍,纵有些手尾她也都了然于胸,只待明日升座料理。
随口打发了彩明出去,凤姐便懒在了榻上。
欲要再着人去问,她又瞥见平儿在一旁用绢布擦着首饰,唇边还有笑意隐隐,一时顿生羞恼。
正迟疑间,院中就有动静传来,隐约有二爷的字样。
凤姐瞥了眼表时,嫌弃道:
“快戌时了才家来,倒要瞧瞧他今儿吃了多少酒,平儿,咱们且迎迎罢。”
她嘴上虽不情不愿,面上却已柳眉轻扬、眼角生笑,将嫩生生的双足趿进绣鞋,就要往外行去。
平儿正掩口偷笑,见状忙给她披上外袄,一齐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