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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初三刻,冬日迟迟。
宫城正南,承天门外,锦衣卫衙署。
微有暖意的阳光自东南斜照,将一道修长匀称的身影投到了公廨阶前。
与国公府同高的五级石阶之上,“锦衣亲军指挥使司”玄底金字的匾额之下。
四名佩刀着靴、刚刚换班的番子,一边系着腰带,一边眯眼打量来人,待瞧清那绿袍彪补,便将鼻孔一抬,嗤声道:
“这是哪里来的小将军,怕不是寻错了衙门?五军都督府还请往东边去,这儿可是锦衣卫大堂!”
话里话外,竟大有不将统领天下卫所的五军都督府瞧在眼里的意味。
而说这话的,还只是锦衣卫三房三司的编外番役。
再想起刚刚从东头过来时,所见的前军都督府、右军都督府加一起,规模才不过堪堪比拟眼前的锦衣卫大堂,章不由轻笑出声:
这便是锦衣卫的威风吗?
爱了,爱了!
这人该是有些倚仗!
几个番子互相扶了扶头上冠帽,对视一眼,两人按刀警戒,两人踱步下阶,狐疑地打量眼前俊美少年,在那湛然有神的丹凤眼上顿了一顿,俱都确信从未见过这等人物。
但见着章面色从容,两人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含糊,语气“和善”地笑道:
“嘿,你这人也忒不知好歹,还不快走?挡了堂官老爷们的来路,你可...”
一块青绿宝盖、丝绦垂系的白色牌符被少年提起,只是微微晃荡,便让两人气息一滞。
“牙牌?!七品?禁军的大人?!”
第77章 指挥佥事 高薪养廉
“诸位老爷们辰正上值,章总旗还请稍坐。”
章正驻足抬首,瞧着堂中的赤金大匾,上书龙飞凤舞的“天子爪牙”四字,后有一方御印“万几宸瀚之宝”,与旁的衙门“明镜高悬”、“为民请命”之类大相径庭,毫不遮掩皇权特许的威风凛凛。
闻言他目光下落,在堂中一扫而过。
匾下对放着两把描金嵌玉太师椅,然后便是地下两溜十六把楠木交椅。
那中年番役正在左手头把交椅旁边立着,弓身堆笑,正热情地用袖摆擦拭椅背。
老爷?
指的该就是锦衣卫的堂官罢。
方才一路行来,先后路过了三司三房的公堂,才到了这处内厅。
观其形制,该是锦衣卫堂官的议事之所,或许也有接见同僚、下属的功能。
昨晚酒宴之上,二舅提点了不少许多常识、潜规则,故而他此时已知,堂官放在六部,是指尚书(正二)和左右侍郎(正三)。
而在锦衣卫,只有指挥使(正三)、指挥同知(从三)、指挥佥事(正四)才能当得如此称呼。
当然,还有以【后府都督佥事衔(正二)掌锦衣卫事】的道正帝奶兄弟马宁。
坊间均称其为“锦衣都督”,意为比肩五府之中统领天下卫所、百万军士的十位左右都督(正一)。
但他只是办个登记入职、领受文书的手续,按理说在经历司走上一趟即可,如何就要惊动堂官了?
章眸光一闪,嘴上笑着“有劳校尉了”,却并不上前。
这十六把交椅不论如何排,也轮不到他这个小小总旗,更遑论是左边首位。
这中年番役自见了牙牌便热情非常,抢着要引他进来,一路上各司各房的人事也颇为熟悉,上至百户下到番役少有不识的,一看就是个老“临时工”了,如何会不知这些?
当下他便存了三分小心,心头暗忖:“都说官场如战场,这才踏进半只脚,就有人想给我上一课了?”
中年番役听到校尉之称,心下骤紧,连道不敢:“总旗说笑了,小人不过一皂隶,实在当不起校尉之称。”
校尉是锦衣卫宫外司房的基层编制,这些番役在外常被街坊尊称校尉,但却不敢在禁军总旗面前装样。
你既不敢,却来害我?
章只看着那座椅,笑而不语。
中年番役神色一滞,看了看那年轻到过分的俊朗面容,低头讷讷退下,自去寻人不提。
章也不意外,站在原地等候。
未过几分,外间一路靴响,径直到了堂前。
不待章迎出,一绯袍老者便转进正门,半白头发,寸余短髯,身形清癯,双目熠熠,满面春风迎上前来,朗声笑道:
“如此丰神玉俊,英姿勃发,小郎君便是‘天子宝玉’、荣国血脉章总旗罢,真真闻名不如见面啊!”
章瞥见来人胸前的彩色飞鱼补,登时心中一惊:竟真是堂官亲至!
不过...赵全?似乎有些熟悉啊。
他不敢怠慢,率先一揖:“禁军中营一威,总旗章见过上官。”
神情庄重严肃,动作一丝不苟。
若是不看他容貌尚显稚嫩,已和积年官吏无二,只是果然少年傲气,竟然只揖不拜。
本想着先拿他个错处,如此才好支使,不成想他小小年纪倒有几分机警了...
想来也怪这个蠢货太露痕迹了。
来人冷眼扫过身后面如土色的中年番役,旋即换上一副笑脸,搀起面前少年:
“本官赵全,忝为堂上佥事,管领经历司,昨儿收到宫中移文,知晓今日‘宝玉’将临,本官特特早起,却还是慢了章总旗一步,真真怠慢了啊。”
虽说经历司只负责文移出纳事宜,位列六司房之末,但这赵全好歹也是从四品指挥佥事,如此厚颜卑辞,怕不只是自己圣眷正隆的缘故...
而且刚刚那一出也与他脱不开干系。
赵全那双筋骨嶙峋的手掌意外有力,章只好顺势起身,口中逊谢不已,而后开门见山道:
“下官皇命在身,前来登名领函,烦请佥事指点。”
“好说,好说,本官早已备好,章总旗验看、签领即可。”
赵全自然察觉到眼前少年的疏远态度,面上却笑意不变,从袖袋里掏出两份文碟递过。
章双手接过,翻开一瞧。
一本是给鸿胪寺的咨文,以馆阁体工整载明了,他以锦衣卫禁军总旗本官“协办英夷使者接待通译事”,还骑缝盖着“锦衣亲军指挥使司印”,今日来此正是为了此物。
他仔细验看之后,竟未发现纰漏,面上不动声色,展开另一本文牒,才发现上面竟是表格形制。
列有姓名、官职、差遣、年俸、禄米、蔬菜烛炭银、灯红纸张银、养廉银八项,或有或无,俱已填写妥当,还注明不可涂抹。
这些项目下面,又有八个大字“见印即付,不得有误”,上面钤有“户部度支科清吏司之印”和“锦衣卫经历司之印”。
章略过自己的个人信息,目光在年俸36两、养廉银90两上稍作流连,面上不觉现出几分喜色。
这东西似乎是工资条啊,虽然那劳什子禄米、蔬菜烛炭银、灯红纸张银都是无,但单这两项每年就有126两,足比得上娘亲留下的几间铺子一年的孳息了。
若依着县里银价,大约能换得200吊钱,购买力约等于前世20万...
便是此世,贾琏一月5两银子便能养着尤二姐母女三人并着4个仆役吃喝不愁,126两岂不是能养两房了?
这大吴朝官员的俸禄如此优厚吗?!
许是见章半晌未言,又或是见到了他脸上的喜色,赵全心头一动,笑呵呵地解释道:
“这券历本是户部发放,各衙先填好、用印,再由户部审核后用印,以为薪俸之凭。
章总旗可持此去户部太仓库支领道正五年的钱粮。”
章心中意动,却笑着将文碟递回:
“下官还未当值一日,哪好就领这一年的银钱,实在有些不妥。”
赵全拱手向北,长笑一声:
“章总旗多虑了,此乃皇恩浩荡,恩恤臣僚。
凡新任之官,陛下特允先支钱粮一年,以荣养父母,抚育儿女。
从次年开始,便如常例了。”
他没说的是,虽确有如此仁政,但新官真想提前支领钱粮,非得花上一两成打点了衙署和户部的关系,才能盖上两印。
这少年看起来是个知事的,该能领会自己的意图才是...
“这般说法听起来不似作伪,而且一问便知真假...
再者这上面两印俱全,更填上了自己名字,若是坚辞不受,指不定就被人冒领了,还是收下为好。
等领银之前先向道正帝禀明,纵使这赵全有千般算计,也得尽数落空。”
章心中拿定主意,面上肃然北揖:“陛下恩德,唯以死报!”
一语即罢,他便收好文牒,拱手道别:
“今日多谢佥事,下官不胜感激,只是佥事公务繁忙,下官也不好打搅,这便告辞了。”
说话间他便退到了堂外,俨然一副吃完糖衣就跑的模样。
好一个装傻充愣的滑头小子!
赵全看得眼角抽搐,忙出声喊道:“章总旗留步。”
“来了!”
章心道果然,面露疑惑道:“佥事还有吩咐?只是下官皇命在身,怕是不好效劳。”
真是够了!张口闭口便是皇命!
赵全心头着恼,神情却越发和煦:
“章总旗本为禁军,又领受皇命,去往鸿胪寺办差。
虽说禁军不好轻动,但章总旗也不好孤身一人,没的让旁人小瞧了。
损了锦衣卫的威严是小,耽搁了皇差是大。
本官特意划拨小旗一人,校尉十员,以供章总旗驱策。
去,快唤街道房赵贵小旗官过来拜见章总旗。”
最后一句却是对他身后番役所说。
赵全图穷匕见,抚须而笑。
中年番役忙领命而去,不多时带回一人。
一身锦衣绣袄,身材胖大,面色红润,手上、脸上油光渍渍,见了章只敷衍一礼。
章瞥了一眼,仍然婉拒:
“有劳佥事关怀,下官的差遣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罢了,既然佥事开口,便让赵兄随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