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好吧,开始吧,中国的官员们,又是无聊的一天。”
约翰兴致缺缺,随意伸手与众人握过,摘下帽子径直落座。
罗伯特一直紧盯着那英俊的贵族少年,见他听到这话之后,神色如常,并无异样,才稍稍放心:
上帝保佑!万幸,他还仅仅是个孩子,应该没有那么敏锐的嗅觉。
他打开怀中皮包,取出一叠文件,坐到约翰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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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中,殿影微斜。
大内,乾清宫东暖阁。
“辰初三刻三分,臣入锦衣卫大堂领取文碟有二...
指挥佥事赵全心系皇差,特派小旗赵贵领校尉十人随扈,臣辞而不得,乃受。
辰正初刻二分,臣觐见鸿胪寺卿,受命履职,翻译田客卿并左右少卿雄文如下...
辰正三刻六分,英使二人至,初未识臣,说某言某语如下...
辰正四刻,中英两国谈判,英使要求如下:
一,恳求中国大皇帝致歉,并保佑所有在中国的英吉利人身家安全。
二,开放广州、厦门、上海、南京、芜湖、宜昌...烟台、大连、天津等南北港口十八处,准许英吉利人贸易、居住(此处英夷港口一词,在其国度囊括港口所在城池,臣特注明,伏维圣鉴)。
三,赔偿英吉利商人损失八百万银圆(佛郎机人所铸,一圆合银七钱二分,臣谨注),英吉利军费两千万银圆。
四,给予英吉利人沿海岛屿一处,以供修船、仓储。
剩余琐碎细则另附于下。
堂上列席者如下...某人说某语如下...
英使吃茶三盅、各色点心十三盘...
巳正二刻十分,英夷同意减免赔偿三百万银圆,减少开放港口至十处,余者不改。
田客卿并左右少卿不允,谈判再度破裂。
田客卿遂命臣诵读雄文三篇,英使羞愤离席。”
道正帝斜倚宝座,正翻着手中奏本,虽是一目十行,却又字字不落,只花了几分便已览尽。
因着时间精确,观察细致,而且笔法无情,所载均为真事,并无半点个人想法流露,这题本中所奏一切反而更加历历在目,让人身临其境。
甚至田正、赵全等人,个人心中幽微之处,道正帝观之也如掌上观纹,一眼就看透了七八分。
如此事无巨细,倒也颇为新奇,可惜看一本便要花上几分,就不便推行全国了。
道正帝随意合拢奏本,看了眼案前垂手静立的少年,在他襟扣上微露半截的表链上顿了顿,又瞥了眼御案上新换的珐琅怀表:午初二刻五分。
半个时辰便从鸿胪寺赶到了这,可见是个尽心的。
若那些国之栋梁也能尽如这少年般乖顺,这天下之事于朕而言又有何难?
道正帝目光扫过案上,怒火不由又炽,虽满意章今日作为,脸上也殊无笑意,只随口道:
“题本写的不错,倒没浪费了朕的怀表,日后照此即可。
那赵全用心切切,倒也不好苛责了他…唔,你去领了本旗禁军,再去将那十人退回罢。”
道正帝竟豪不怀疑那赵全立场,难道他竟也是道正帝心腹?
上眼药失败连,但那一旗禁军倒是意外之喜了,本以为只是个寄禄官儿,没想到还真被赐了兵权。
章自是谢恩不提,又见龙颜不悦,也只以为是英人狮子大开口的缘故,便安静退在一旁。
道正帝目光幽幽,沉吟良久,方沉声道:
“大伴,去唤四位阁老过来。”
“老奴遵旨!”
魏承恩一惊,忙亲自领命下楼。
不多时,一架乘舆被四个小黄门抬得飞快,急急往内阁方向去了。
不同于外臣中止潘玉庭一人得赐大内乘舆,宫内十二监掌印并着司礼监的数位秉笔因为居于大内,往来频繁,所以都可依祖制乘舆。
日头渐爬渐高,殿内窗影悄移。
道正帝起身踱步,面色古井无波,让人瞧不出喜怒。
章也不敢瞧,默默缩回柱下,悄悄揉了揉腹部,心中哀叹一声:
“本想着再白嫖一顿御膳,好不容易赶上了饭点,道正帝看着却像是被气饱了,估计今儿这顿是蹭不了了。”
道正帝一回头正巧瞥见他的动作,一时又气又笑:
“章卿这般急急赶来,原是又想蹭朕一顿饭食?”
章倒也不怕,面色讪讪道:
“臣不敢。臣身负皇命,不敢有丝毫怠慢,故而一写完折子就往宫里赶,只是...只是碰巧赶上了饭点。”
“你这个猴儿精的…”
道正帝眼底难得生笑,正要说话,楼下唱喏不绝:
“潘阁老、卢阁老、王阁老、董阁老恭请陛见!”
道正帝敛去笑意,肃容端坐,只微微抬目,周贵便出班唱道:“宣~”
一个宣字余音绕梁,荡气回肠,直到魏承恩领着四位老者爬上楼梯,耳边仍似有颤声不绝。
章借着殿柱遮掩,垂首静立阴影之下,自觉不甚起眼,但身上却总有锐利的目光萦绕不去,直到内阁四人大礼参拜时才算消了去。
哈!现在轮到我了。
他悄悄抬眉一扫,便看清了案前刚刚放下的绣团上,一前三后正跪着一紫三红的四位老者。
前面身材高大,紫袍行蟒的自是首辅潘玉庭了,后面一个又高又瘦的,该是二舅口中的次辅卢桢。
那个最富态的,极好辨认,想来就是吏部尚书董煦。
剩下那个面黑的,只能是礼部尚书王长岭了。
这便是当朝内阁四位阁老,只是不知投票时要是2V2,又该如何处理?
章收回目光,默默听着四人起身,奉命传看自家奏折,而后随着道正帝一句“诸卿议议罢”,登时吵作一团。
礼部尚书王长岭当先开炮:
“臣未闻天子因外邦之事罪己,亦未闻朝廷须偿外邦商户损失,此乃滑天下之大稽,可见英夷殊无诚心,臣请逐英使,以正军民之心。”
吏部尚书董煦言说:
“臣以为致歉、割地、赔款皆不可从,而若以奏本所注,英夷欲居城池,则开口通商危害更在其余三者其上,实无可谈之处,不如逐之备战。”
次辅卢桢却深深一叹:
“诸公当知,南方七省数月以来,虽未失寸土,但已军疲民惫,靡费甚巨,缺口日显。
户部、兵部点算之后,南方便是维持此不胜不败局面,一月也需耗饷百万,再加上支应粮草北输,至多三月便难以为继。
至于战事耽误的春耕、海贸,一年损失更在八百万两以上。
臣也以为英夷并无十足诚意,但韩琳奏报,近来前线战事缓和,军士轮休、养精蓄锐,大炮整修、粮草募集,亦非坏事。
若能拖过这几月,待春苗种上,再战也不迟。”
第79章 内阁喷子 虎门陷落
卢桢此言一出,王长岭便道:
“既如此,便令韩琳速战,早日驱逐英夷。
我朝东南水师有战船千余艘,如何就能让英夷这般纵横往来、耀武耀威?
若是韩琳无能,臣请召韩琳还朝,再挑重臣南下便是。”
董煦忙笑道:“王春官有所不知,那英夷极擅奇技淫巧,战船颇有可观之处,韩琳此前所奏,‘其无风无潮,顺水逆水,皆能飞渡’,轻易不好言胜。
再则英夷突然宣战,韩琳能保城池不失,虽无功劳也有苦劳,更别说日前的虎门大捷,杀敌五百,击毁旗舰一艘,怎好临阵换帅?”
王长岭扫他一眼道:
“难为董天官记得如此仔细,说起来头头是道,合该去当大司马才是。
那韩琳年底该是送了不少炭敬到董天官府上罢?听说董天官与他还是同省?”
董煦一时脸色涨红,急道:
“古来临阵换帅,兵家大忌,本官虽掌户部,亦知此理。
本官与韩琳虽是同省,却素无往来,每年冰敬、炭敬也只是惯例...除了王春官外,又有谁人未收?
我敬王春官年长德高,王春官却为何这般血口喷人?”
王长岭哂笑一声:
“如此说来,内阁公推两广总督之时,董天官力推那韩琳,原也是一片公心了?
那韩琳任礼部侍郎之时,老夫冷眼观之,竟未瞧出他有半点理治军民、修饬封疆的能耐。
眼下纵有虎门大捷,也难改他被区区数千英夷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事实!”
“你...”
董煦气得语滞,而后凛然道:
“韩琳历任工、户、礼三部侍郎,三次考满,皆是上上,督抚空缺,本官按制公推,问心无愧!”
“呵,好一个问心无愧...”
王长岭还待再言,卢桢忙打圆场道:“今日陛下召我等议的是英使之事,王春官似乎有些离题了...”
王长岭却不领情,直言道:
“英使之事也与韩琳脱不开干系,本官不过追根溯源罢了,如何就是离题了?
卢次辅当日也是否了湖南巡抚骆俊,推了韩琳上去,好换得董天官支持禁烟之议,莫非当本官忘了不成?”
卢桢早知他性情,当下也不着恼,只笑道:
“这...本官记得禁烟之议王春官也是赞成的,今日为何又出此言?”
“鸦片流毒,生民罹难,本官岂能坐视?又岂会如某人一般,顾小利而失大义?”
王长岭一边说着,一边还拿眼去瞅那坐在案前小杌子上的潘承恩。
内阁四位阁老之中,只潘承恩一人御前有座,高大的身材正躬坐在低矮的杌子上,虽观之不雅,但姿态超然,非旁人能及。
他本是老神在在听着那“王炮仗”胡喷一气,心中不甚在意,但这一下被含沙射影,也是心头微怒,沉声道:
“老夫虽不知韩琳与董天官是否有旧,却知那骆俊正是王春官当年亲点的经魁,素日还有往来,王春官身为座师,却也不避嫌疑吗?”
王长岭毫不心虚,正气凛然道:“本官举贤不避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