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炮仗你...”
饶是潘承恩历仕三朝,久经宦海,也一时无语。
章垂首静立,耳朵竖起,偷偷大口吃瓜,心里直呼过瘾。
这王长岭果然不愧是礼部尚书,占据道德高地逮谁喷谁,各人的私心被他曝光得一览无遗,便是官居一品的首辅也不例外。
其人只言片语间,便掀开了内阁这个帝国中枢神秘面纱的一角,里面矛盾重重、波云诡谲。
若再叠加道正帝和太上皇之间的权力争夺,在这大吴朝当官可真不是人干的活。
听王长岭的意思,不久前两广总督出缺,潘、卢、董三人选了时任礼部侍郎韩琳,独他力推湖南巡抚骆俊;
而在决定禁烟还是驰烟的时候,卢、董、王三人赞成禁烟,潘承恩反对,于是才有钦差南下厉行禁烟。
虽说不能单纯以好坏来区分这些文官精英,但这潘承恩必然非蠢即坏!竟然不禁鸦片,该不会是个烟贩子罢?
而这四位大臣分分合合,归根结底还是各有利益所在,不过他们这般赤裸地将矛盾展现在道正帝面前,也未必没有表演的成分。
毕竟若是内阁一心,相权伸张,皇权必然收缩,只怕禁中两个皇帝都难以安眠了。
章一边吃瓜,一边思考,倒也自得其乐,颇有收获,正准备晚间去跟二舅“探讨探讨”。
御案后的道正帝静静看着,眸深似海,面上沉静,让人难窥圣心。
但只看他端坐不动,便知其也是司空见惯,甚至乐见其成的。
等几位帝国重臣吵得面红耳赤,道正帝才云淡风轻道:“魏承恩,拿去给他们看看罢。”
魏承恩忙取过一册文碟,递给四位阁老查看。
潘承恩先行接过,只翻开一页,便是动作一僵,上面标题赫然是:
“锦衣卫北镇抚司奏两广总督韩琳虚报战功并隐瞒虎门失陷事”。
韩琳误我!马宁害我!
......
虎门竟然陷落了!
英军年前以舰队封锁海面,舰炮猛轰炮台,又派遣两千陆军登陆,以伤亡300余为代价,攻陷了虎门。
“焚城垣,毁炮台,纵黑鬼奸淫妇女,道路死伤枕籍”,军民伤亡三千有余。
韩琳先以送英使入京、推动和谈为条件,换英人撤出城池,而后奏报虎门大捷,不仅隐瞒了军民伤亡、虚报杀敌人数,还将此战中触礁沉没的英军旗舰归功于自身战果。
又奏曰:英军劳师远征,且不擅陆战,已然僵持不住,故主动派使媾和,伏请陛下圣鉴。
道正帝本就因靡费甚巨、国库不敷忧心,既闻此大捷,龙颜大悦,又有朝中一干大臣言说,“为彰显上朝气量恢弘,不宜拒之门外”,自无不允的道理。
直到今日得锦衣卫密报才知究竟,也才知为何英使如此傲慢。
道正帝顿生羞愤之心,暂熄和谈之意,又大兴雷霆之怒,训斥得四位阁老伏地不起,而后圣心独断,先行革去韩琳官职,准其戴罪图功,再命内阁公推善战之才,星飞赴广。
潘、卢、王、董四人唯唯而应。
第80章 示警
“道正帝大约深知阁臣立场、性情,故而以自己奏本为引,先引出内阁对于韩琳的争论,再丢出锦衣卫的密报,最后趁阁臣理亏、心神动荡之际一举拿下了两广总督,避开了与内阁和太上皇的纠缠,一顿操作霸道果断、精准省力。
只是...自己这小身板哪经得起被道正帝当刀子啊。”
等几位阁老躬身退下时,立在殿角的章悄悄挪了挪,将自己藏到了缩短的柱影之中,只希望这四人都没看到自己才好...
便是看到了,见自己这般模样,也该一笑了之了罢?
四位阁臣是否看到章这般作态,尚未可知,恼怒稍息的道正帝却一眼瞥见,立知他的小小心思,不由笑骂道:
“四位阁老胸怀天下,岂会与你这小儿一般见识,何必如此惺惺作态?若是无事你也退下罢。”
内阁四辅有人老脸无波,有人身形一顿,有人轻轻一笑,俱自离去不提。
魏承恩诧异地瞥了眼章,心里纳罕:
这章还真是得陛下青眼,如此四位阁老再不好迁怒于人了。
道正帝倒也没完全不做人!
章也知其中道理,闻言心头微松,连忙应了,却又踌躇未去:
“回陛下,臣尚有一事要禀,又恐坏了...陛下心情。”
道正帝随口笑道:
“这天下大事哪一件不得朕来忧心,若是事事都能坏了心情,朕尽可不必当这个皇帝了,你只管说来就是。”
章行至案前,恭声道:
“臣早间听到英使二人交谈,曾提起他们‘快回去了’。
臣私心忖度,要么是英夷甘愿让步,换取朝廷同意;要么是英夷狂妄,自信能取得极大战果,逼迫朝廷媾和。
臣本偏向前者,只因英夷船坚炮利却无攻城之能,朝廷攻则乏力、守土有余。
但刻下看来,英夷若不顾伤亡,竟也有陆战陷城之威,这点实为可忧,还请陛下明察。”
道正帝愣了一愣,也回忆起了章奏折上确有此细节,稍一思忖,脸色骤沉:
“韩琳误事,英夷狡蛮,实在可恼可恨!魏承恩,去追他们回来!”
魏承恩心中哀叹,可是去请阁老又怠慢不得,就要拖着身子去追,却听得道正帝又道:
“慢着...章你欲言又止,似有下文?”
章先行叠甲:“臣年幼无知,见识浅薄,姑妄言之,伏维陛下圣鉴。”
道正帝随意道:“少年本就心性不定,也难为你能这般思虑周全,且说来与朕听听,纵有些微错处也是无妨。”
章这才放心,说出他结合前世记忆和此世消息所作的推理:
“臣以为,英夷所求者仍以通商为首,想要逼迫朝廷签约,其当力陷命脉所在,又因其水师逞威,其目标该不离海河。
臣斗胆有两处猜测,一者为京杭运河腹心,如镇江等重镇,以图阻南北漕运,断国计民生;
二者或为...天津,天津近在腹心,又少见外敌,若天津一时失陷,难免天下震动、八方勤王。
朝廷届时或为天下生民...”
前番兵部会推,镇江已经布防,倒是这天津...
不意这小小少年除了语言天赋外,于兵事一道竟还有这般见地,颇有几分高屋建瓴、一针见血之感,军中指挥能如这般者,也是不多。
若是栽培得当,当堪大用。
至于旁人教导的可能...贾家几人,当无此能。
道正帝负手而立,望着南边天际浮云悠悠,目光幽邃,良久方才轻叹道:
“朕的颜面虽是重要,百姓生计却更紧要,若有那一日,朕...想来是要媾和的。”
“陛下心系苍生,福泽万民...”
道正帝抬手止了魏承恩和章吹捧之言:
“罢了...快午正了,几位阁老已有春秋,且让他们用了饭再来,再召前府、后府左右都督、兵部堂官一齐入宫。”
魏承恩连忙应下,又小声劝道:“陛下关心阁老,也要将息龙体才是啊...”
道正帝瞥了眼一旁眸光微亮的章,脸上浮出些笑意来:
“到底让章卿又蹭上了一顿,大伴,先去传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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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内,暖阁之外。
一个身姿高挑,容颜婉丽的紫衣宫女正在金柱下探头探脑,形容鬼祟。
但两侧十步一人,绵延到转角处的两排黄门俱都目不斜视,只作未见。
忽然,那紧闭的殿门被黄门左右拉开,一身斗牛服的魏承恩满脸喜气地急步出来,大袖一拂,旁边亦步亦趋的周贵便引吭高吟:“传膳~”
清脆的声音悠悠荡开,又经众人接力续传,直到传进了西长街御膳房内。
坤宁宫、慈宁宫及各处太妃宫中侍者自然也都听闻,忙着从各自膳房拣选菜肴送来不提。
紫衣宫女正是吉祥,见了魏承恩传膳,连忙缩了缩头,就要贴着柱子偷偷溜走。
“小吉祥~”
“暧,魏公公!”
魏承恩招手唤过吉祥,笑呵呵地道:
“殿下用过午膳了?是否有吩咐示下?”
吉祥盈施一礼,脆生生地道:
“殿下今日陪皇后娘娘用了午膳,也没有要劳动魏公公的事儿,只是派我来前面瞧瞧章总旗可在,问问他猫儿的聘礼事宜。”
魏承恩目光一闪,瞥了眼身后垂首躬立的周贵,心里暗哼一声:
一门心思往上爬的狗东西,这便赶着递消息去了。
他虽乐见章与殿下亲近,日后也好为殿下翊卫,却见不得有人越过了他去讨好殿下。
不过陛下虽然对章越发欣赏了,但昨儿娘娘果然不太乐意殿下贪顽...万一板子打下来了,倒正好由这东西担了责去。
当下他笑容更盛:
“陛下今儿又留了章总旗陪膳,之后章总旗还得去西苑教场一趟,大概得到未正才能出宫了。
殿下若有垂询,我等下派人领了他去觐见殿下就是。”
又陪膳了吗?章总旗可真受陛下看重呢,果真是个有能为的,殿下出府前升到五品想来不难了。
西苑教场,有点远呢…
吉祥正自惊讶,芳心不禁微喜,但听到觐见之语,却连忙摇头:
“殿下只是随意问问,不必劳烦魏公公了,魏公公事务繁忙,小婢不敢打搅,先请告退。”
魏承恩也不挽留,自去嘉明殿中监督内宦尝膳不提。
第81章 卫皇后新开凤藻宫 贾元春女史晋掌书
吉祥微提着裙摆,顺着砖石甬道,一路莲步急趋,到了坤宁宫前。
等身后两个勤侍宫女上前为她解开斗篷,轻轻擦去额头细密薄汗,她稍作喘息,微步盈盈,轻车熟路地绕去了一间小殿。
小殿位于宫殿东南角,东南两面窗棂皆是大块琉璃,里头阳光和煦、暖气氤氲。
一张朱漆描金檀木案后,卫皇后一身常服,随意靠坐凤椅,风华雍容,仪态端庄,玉手轻拈瓷勺,檀口稍启一线,将一勺细腻透亮的燕窝八仙汤缓缓送入,红唇微抿,眉眼轻舒,花容一时生光,似乎殿中又亮堂了几分。
“夏守忠,今儿这汤可给陛下送了?”
“回娘娘,刚刚陛下传膳,老奴已打发了两个腿脚灵便的小东西送去了,拢共三菜一汤,都是热乎乎的。”
凤冠微微一动,一个面白无须、鬓发微白的红袍太监当即躬身退回原班,动静间几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