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听闻西苑风景秀美,却始终无缘一见,方才一路行来,所见果然不差。
三年困居宫城,陡然见此美景,她一时心胸开阔,意气风发,淡淡的欣喜萦绕不散,却又有一抹遗憾挥之不去:
我入宫三年磋磨,今日连升两品,实在幸之又幸,更难得者是皇后娘娘信重,以长公主殿下相托。
娘娘优荣至此,唯有竭心尽力方能报以万一。
所幸殿下本性纯良、禀赋优异,知书懂礼、聪颖好学,唯年纪尚小、天真烂漫,顽心未泯、不谙世事,尚须我仔细戒备、小心规劝。
可惜...皇城高围,宫阙深深,此处见不得祖母爹娘,更难见到宝玉和众位姊妹。
暧,如此喜讯难以及时告知,让他们一并开颜...
还好有抱琴陪我在此,且等晚间跟她一说...哈!这丫头定然高兴极了!
思及此处,元春淡雅庄丽的眉眼之间不禁生出点点笑意,丰润的红唇微微翘起,本就婉美的容颜陡然生动起来,一时明媚嫣然,方桃譬李。
“殿下请看,这是一只金西洋自行船,放在水中便能活动自如...这是西洋的酒令儿...这是些外间女儿家常爱看的读物...”
第83章 风波 杀狗
吴名槿正将一件件新奇顽意献出,惹得隋珠公主美眸晶亮,跳下榻来观瞧,方才稍稍松气,就要去看紧自己个不省心的弟弟。
这一瞧正见得明珠身边新来女官一闪而逝的动人模样,再看清那丰腴端庄的曼妙体态,又与那双突然抬起的水润明眸相对。
他一时心头连跳,始终温和从容的脸上也难以抑制地露出些热切来,忙一把将腆着张胖脸,拖着椅子凑过去的吴名庐抓回,笑得云淡风轻:
“殿下身边的女官小王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女官妹妹想来该是皇伯母跟前最得意的人儿罢?”
这般端庄貌美,又还是个女官,远非那些俗艳宫女可比,且等她年满出宫,纳为世子侍妾也未尝不可啊。
元春悄蹙蛾眉,微凝杏眸,自那年仅七八就富态得紧的忠顺王幼子身上掠过,又扫了眼剑眉星目、姿仪贵美的亲王世子。
“世子谬赞了,娘娘身边胜于下官者不计其数。”
随意敷衍了一句,她便径直行到隋珠公主身侧,将那一本本装订精美的话本杂书翻过,把其中《牡丹亭》、《会真记》、《西厢》、《琵琶》之类一一捡出,方才柔声道:
“这些书儿虽有些可入眼的诗词元曲,但殿下眼前不宜看得,且等大上几岁才好。”
隋珠公主只喜新奇故事,对诗词并无钟爱,闻言瞥了一眼,便不以为意,只道:“贾掌书收着便是。”
元春松了口气,让宫女包好书籍,方才转身肃容道:
“殿下性情未定,看这些书为时尚早,世子既有爱护殿下之心,烦请日后先交由下官检阅。”
吴名槿面色讪讪,温声应了:
“是小王疏忽了,多谢贾女史指正。
小王只读经义时文,这些杂书少有涉猎,多是父王清客所推,小王回去即刻回禀父王逐了他们去!”
早闻忠顺王世子性情谦和、礼贤下士,今日一见,似乎不差,竟以超品之尊坦承己过,实为难得了…想来该不是故意为之。
元春容颜稍霁,欠身一礼,退回原班。
隋珠公主兴致勃勃地把玩了一会自行船,就要命内侍备船,准备亲自放船入湖。
吉祥、如意都觉不妥,却又劝阻无功,只能来看元春。
元春忙温言道:“太液池深水冷,冬日又有寒气浮凝,最伤肺腑的,殿下...”
隋珠公主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只随意摆了摆手,脆声道:
“本殿披上鹤氅,再掩了口鼻就是,贾掌书不必多言了。
吴名芦,你吵死啦,等本殿顽好了再轮到你!
吉祥、如意还不快快更衣?”
元春瞧了眼淡笑不语、不劝不阻的吴名槿,又看了眼也闹腾着要顽的吴名芦,心里升起淡淡警惕,忙碎步上前,附耳道:
“此时殿下纵是下湖,也不能下水,难免美中不足的。
不如晚间沐浴时放上满满一大桶热水,届时花海行船、舟翻红浪,殿下还能兴浪伏波,那才是真的好顽呢。”
“咯咯...有点痒...咦!”
隋珠公主正偏头偷笑,闻言稍一思量,便是双眸骤亮,忙拉过元春附耳细语:
“听起来像是很好顽呢,贾掌书也顽过吗?”
元春掩口轻笑道:
“殿下有所不知,我在家中时原也有个小小的自行船,直到进宫之前才送给了弟弟。”
端庄大气的贾掌书原也爱顽啊!
贾掌书素来就不爱告状,等本殿再拉拢了她,她肯定会在母后那里说我的好话的!
隋珠公主一时更觉亲近,当即仗义道:
“无事!晚间咱们一齐来顽,还有吉祥、如意。
唔,抱琴也来罢,本殿的浴池可大着呢!”
吉祥、如意双目微亮,连忙点头不止。
元春见隋珠公主这般亲近,心中也是欣喜,玉颊微晕,轻声应下不提。
吴名槿瞧见隋珠公主又坐回榻上,竟是按捺住了顽性,不由目光微闪,在那美貌女官身上顿了一顿,方才一推吴名芦上前,随口笑道:
“名芦近日看了二郎神的话本,非从父王手里求得一条上品的细腰白耳犬来,还寻巧匠打造了金弓银弹,今日特来呈献殿下。”
“二郎神?本殿知道,是灌江口的二郎真君!皇祖母前几日刚在畅音阁点了这出呢,和春班的武戏可好看了!
腰挎弹弓新月样,手执三尖两刃枪,斧劈桃山曾救母,弹打罗双凤凰...”
隋珠公主不禁哼了两声曲调,却被元春柔目所止,当下也觉不对,忙端正坐姿,矜持颔首:
“咳,听父皇说,王叔最是宝贝他的狗了。
吴名芦,也难为你有孝心了,呈上来让本殿瞧瞧罢。”
------
“吴名芦,快管住你的狗!若是伤了玉虎,本殿...本殿就...就狠狠打你的板子!”
“你...你不讲理!明明是你的玉虎先挠了我的乌龙,乌龙快回来,咱们好男不跟女斗!
住手,住手!你们这群狗奴才,要是伤了乌龙一根毫毛,通通打死拉了出去!”
......
西苑教场,四骑南返,正是章一行,沿着驰道一路奔行,径直往西华门而去。
队列中新多出的两个骑士,乃是一中一青两个男子,鹅帽锦衣、铜带皂靴(注:工作服),佩绣春刀,虽只是中等身量,远谈不上魁梧雄壮,但都身姿矫健、精神饱满。
“停!”
隐隐约约的声音飘进耳中,章神色一动,抬手握拳。
一道吁声未闻,三骑哒哒止步。
座下马儿悠闲迈蹄,欲要去啃食驰道旁的枯黄草茎,但被各自主人一挽一拍,就立即乖顺抬头,静立原地,只不时打个响鼻。
身后中年、青年对望一眼,都是难掩惊诧:
“这般年纪、这等骑术,莫非这位总旗竟出身武勋世家?可他也不是恩荫得官啊。”
章扭头西望,透过行道树的间隙,能依稀看到临湖的青砖步道上,宝盖飘荡,人影慌乱,不时还有怒吼娇呼阵阵。
他出教场之时,已见得此处贵人未走,但一者有行道树阻隔,二者驰道上往来快马也不在少数,故而不以为意,只是打马南行。
没想到到了近处,才听到动静不对。
“似乎有隋珠公主和吉祥的声音...如果只是一人,或许是我听差了,但两人都在...
而且先前的望远镜,也像是隋珠公主能做出来的事情啊。”
章侧耳听着,心中浮起一念:
“她不会是探知我入宫了,特意来问聘猫的事儿罢?如此热心倒让我受宠若惊了。
既然遇上了我也该献献殷勤才是,毕竟她可许了三品高官的...”
前方御马监黄门独自奔出一截,无奈拨马回返,闻声望了眼湖边,略带急切道:
“章总旗,那边似是宫中贵人争执,不关你我之事,还是快快走罢。”
“中官稍待,我与长...”
章正要解释,一白一黑的矫健身影追逐着钻过林隙,狼奔豕突奔来。
待他定睛一瞧,原是一只毛色雪白、体型流畅的白猫和一头通体乌黑油光,四足双耳洁白的猎犬。
观其品相体态,俱是难得珍品,只是白猫此时灰头土脸,黑犬耳上三道血痕斑斑,看样子该是这场风波的起源了。
章却不由一愣:“玉狮偷偷去抽脂了?”
正迟疑间,对面一众拿着树枝、木棍、网兜的内侍宫女们急追到树前,透过缝隙瞧着这边,目光扫过几人后便落到了那对绕圈追逐的一猫一狗上。
猫儿极速不差,终究耐力稍逊,猫狗之间距离越来越小,乌黑猎犬咧开了森森白牙,口中涎水四溢,直看得众人掩嘴惊呼。
所幸猫儿机灵,似乎知道驱虎吞狼,绕过了一个大弯,直奔四马身下。
紧跟其后的黑犬忌惮地停在十余步外,前肢伏地,尾部高抬,蓝眸森冷,龇牙咧嘴,不断发出“呜呜”的威胁。
树后众人刚松了一口气,一道圆滚身形撞开空位,贴到了树缝上一瞧,陡然炸起尖利刺耳的声音:
“竟敢吓本王的乌龙!该死的番子,快给本王滚啊!”
本王?
道正帝无子,国朝并无这般年轻的亲王,四大异姓郡王又只有北静郡王在爵,但听说他年未弱冠,形容秀美、性情谦和,绝非这般模样。
按制,亲王嫡长子立为王世子,余子受封郡王,如此,这人便该是亲王之子。
但纵是郡王之身也不该在宫内如此轻蔑天子亲军,其人小小年纪就这般暴虐无礼,若非超雄综合症一类的先天缺陷,端的是有恃无恐!
章看着那圆乎乎的半大少年,按捺住扶刀的冲动,只轻轻摩挲着犀角,面色沉凝,不发一言。
身后鹅帽锦衣的两人已认出来人,心中早生去意,但见章如此,一时也不好动弹,只是座下马儿在不安地踱蹄。
御马监黄门本就白皙的面容陡然一片煞白,立时埋头掩面,用力一夹马腹,从黑犬身旁冲过,一溜烟地去了。
却把黑犬吓得跳开,汪汪大叫不止。
吴名芦也气得跟着大叫:“该死的狗奴才,没脑子的蠢货,快给本王滚回来!”
但回应他的只是一阵烟尘滚滚。
他不由气急:“兀那番子,滚下马来!那个狗奴才姓甚名谁,哪个监的,本王要扒了他的皮...”
“闭嘴罢,吴名芦,你还没受封郡王呢!
锦衣卫士,快把那狗儿给本殿赶走!别吓着...
咦,章!你回来...唔~你来得正好!快把玉虎抱住,可别让它被狗儿咬啦。
啊,玉虎你别跑啦!”
披了鹤氅,戴了兜帽,虽是莲步急急,却仍姗姗来迟的隋珠公主蹙眉喝止了吴名芦的叫嚣,也不去管他面红耳赤的模样,就急命两名锦衣卫赶狗,待见到在马上含笑欠身的青袍少年,登时美眸盈光,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