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有令,章总旗往后觐见不须通传。”
说是如此说,但实际上隋珠公主不方便或者不想见时,自己怕是连靠近都难。
章心里有数,微微颔首,回之一笑,便抬步进去,等还猫见礼毕,又是告罪谢恩:
“下臣先前怠慢,望乞殿下恕罪。殿下如此礼遇,下臣受之有愧。”
隋珠公主端坐榻上,随手摸了把脏兮兮的玉虎便将之嫌弃推开,打量着面前一揖到底的章,见他居功不自傲,反比昨日更加恭敬,心中十分受用,一时眉眼弯弯,樱唇含笑,却佯作肃容,沉声道:
“你是本殿定下的护卫司指挥使,日后除了父皇,你该先听本殿的命令才是。”
【缘+67缕】
哈,果然还是公主可爱!
“这...下臣也没准备听世子...是,下臣谨遵钧令!”
章刚待辩解,就听到一声不悦轻哼,只好满口应下。
隋珠公主微一抿唇,略略颔首:“唔,正该如此才好!平身罢,吉祥,赐座。”
等吉祥铺好坐褥、靠背,章推辞不得,只好斜签着坐了,但刚抬眉便是一愣,眼中不觉掠过一抹惊艳。
对面正是个背挺肩直、坐姿相类的貌美女子,装扮与宫女迥异,花冠袄裙,云堆翠髻,发间随饰三树花钿,该是一位宫中七品女官。
面若皎月,色如春花,丰肌腻体,肤若凝脂。
其人颜色丝毫不下于家中姊妹,更兼年华正好,体态绰约,双峰饱满秀挺,腰肢不盈一握,身姿玲珑曼妙处只有尤氏、凤姐、李纨妯娌三人可堪比拟。
而且...总觉得有些面熟的样子。
刻下见章抬目望来,她那双水润杏眸中点点欣喜漾动,饱满红唇之上笑意轻轻绽放,端容婉约,妍丽无方。
她这般含蓄一笑,那种若有若无的亲切感便越发分明。
章忙回了一个得体微笑,心中有些纳闷:
“她会是元春吗?可元春只是九品女史,便是升了职,也该是八品才对啊。”
但不待他多想,隋珠公主就笑问出声:
“章你可挑好日子、书好符契了?”
章看着她那眸光盈盈、满心期待的模样,心里竟莫名生出些负罪感,只好讪讪而笑道:
“殿下容禀,昨日下臣得官,家中设宴相庆,今儿又有皇差要忙,还...还没来得及呢。
不过,下臣已拜托了家中姊妹,必不会耽误了迎聘黑炭的。”
隋珠公主失落稍褪,诧异问道:“黑炭是谁?”
章老实道:“就是昨儿下臣挑选的那只小黑猫。”
一语落,亭中诸女或掩口,或抿唇,秀美容颜上俱都泛起点点笑意。
元春也自掩帕而笑,心中微有思量:
“这个表弟倒是个有意思的人儿,难怪会被殿下另眼相看,连长公主府的护卫司指挥使都许诺了出去。
再则昨儿他甫一得官,便是七品禁军总旗,足见得圣眷正隆,更是极为难得,可惜...不是贾家的男儿啊...”
隋珠公主本要笑出声来,但又担心章难堪,只好抿去笑意,温言劝道:
“哈...咳,本殿座下有玉狮、玉虎,吴名芦那条黑犬也叫乌龙,你的猫儿也该取个威风的名字才好呢!”
章却觉黑炭清新脱俗,心里不想再改,又不忍拂了隋珠公主的好意,只好肃容道:
“下臣窃以为,唯有殿下金尊玉贵,方能压服这等威风名姓。
常人取之,或有妨碍,今日王子...也是难免。
下臣只怕名字太贵,反来妨了猫儿性命,才取了此名。”
隋珠公主唇角微弯,端正坐姿,矜持颔首:
“是这个理儿,这却是本殿疏忽了。
唔,黑炭倒也恰如其分,便依你就是,记得要早定吉日。”
不待章谢恩,她又掩口笑道:
“今日你除了恶犬,救了玉虎,虽说算不得正经功劳,但本殿却是记下了,你有何求,尽管说来。”
章只道是举手之劳,愧不敢领。
见章坚辞不受,隋珠公主明眸一转,落在了章对面的元春身上,细细打量一番,心头不由暗忖:
“听父皇说,章是史老封君的外孙,今儿母后又说,贾掌书是史老封君嫡亲的孙女。
这样说来,章岂不是贾掌书的表弟?
我还从未见过贾掌书这般真切动人的笑容呢,想来该是与亲人久别重逢的缘故。
唔,那便如此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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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目送着宝盖玉辇消失在步道尽头,不禁转头望去,正与那美貌女官四目相对。
两人微微一愣,同时张口:
“大姐姐...”
“表弟...”
元春看着面前稍显局促的清逸少年,那俊秀面容虽是陌生,但那凤目修眉之间仍能轻易看出攸姑妈的影子,心头亲近萌生,不觉美眸忽闪,掩口轻笑:
“好了好了,仰赖殿下恩德,加上表弟今日功劳,方才换来这短短一刻钟,可不好这样耽搁了,不如且听姐姐先说?”
这丰润婉美的大气美人竟真是元春,这气场可比小妮子她们强多了。
章正不知从何说起,闻言微微松气,当下从善如流:“但凭大姐姐吩咐。”
“今日皇后娘娘新开凤藻宫,将姐姐晋为掌书,秩列七品。
姐姐正惋惜不能与家人同喜,还萌生些思家念亲之情,可巧表弟就进宫来了,可巧公主又要出游西苑,可巧皇后娘娘就着我随行看顾,如此你我姐弟二人才能相见。
能与此处地方得见亲眷,纵是从未见过的表弟,姐姐心中也是不胜欢喜。”
元春一边笑语盈盈,一边微提裙摆,莲步款款,转回了亭内。
【缘+58缕】
其人温婉大气,其言磊落光明,其声珠圆玉润,其情含喜藏悲,端的与众不同。
章沉默跟上。
里头残香淡淡,余温暖暖,却已空无一人。
第85章 大姐姐 大明宫 史家
元春数息未得回音,便好奇偏头来瞧,却见得章眉眼低垂、薄唇紧抿,面带伤感、目露怜惜。
一时竟想起了自己离家时父亲的神态,也是这般沉默伤神。
她不由脚下一顿,心头轻颤:
“这表弟心思端的晶莹剔透,只一句话便已察我之苦,更能共我之哀,让人如何不心生亲近呢?”
若说是这表弟是刻意作态,讨好自己...
今日看来,殿下亲近信重他更甚于我,反该我去讨好他才是呢。
那弟弟这般亲近自己...
大约因为是姑父姑母早去,弟弟孤苦伶仃,思慕亲情,才会以诚待亲,更能推己及人。
至于其他缘由...唔,倒也不必细究了。
元春轻抚脸庞,拂去愁思,眼睫弯弯,杏眸洇润,桃腮嫣然,柔声笑道:
“攸姑妈还在家中时,最爱教姐姐读书识字的,只是姐姐素来愚钝,更乏捷才,常气得攸姑妈抚额而叹。
哈,攸姑妈出阁那日怕我哭闹,还笑说日后再不用生我的气了。
京都、同安相距千里,攸姑妈远嫁之后难得省亲了一次,可那时弟弟并未出世。
姐姐又是女儿之身,纵使心中思念,也难以成行,便也从未见过弟弟。
不意弟弟竟已出落至此,若非眉宇间依稀能见得攸姑妈的风采,姐姐是万万不敢相认的。”
【缘+32】
又加了一份缘?称呼从表弟变成了弟弟?
这大姐姐真真敏感心细,又温柔和善。
章瞧着花容明媚,笑意动人的元春,也撇去心中无谓伤感,朗声笑回:
“大姐姐过誉了,还比不得宝兄弟丰采高雅,神明爽俊。”
“弟弟莫要哄我,我离家时宝玉尚且圆圆一团,几次家中来信,也只说宝玉不过中人之姿。”
元春笑着瞥他一眼,扭身进去,步态轻盈,行至亭中避风的一面美人靠前,自袖中取出一方雪灰色花卉纹棉帕,素手微一翻叠,伏身铺于椅上。
跟着进来的章忙侧立一旁,偏首移目,顿了一顿,方道:
“二舅对宝兄弟期许甚高,未免有求全责备之嫌。
单凭宝兄弟与大姐姐的那一二分相似,便足以当得‘佳人如玉,公子无双’之称。
若宝兄弟也仅是中人之姿,那小弟日后怕只能掩面见人了,遑论余者。”
俗话说长姐如母,元春本就比宝玉大上许多,再加上贾珠早亡,王夫人忧伤过度,她几乎是一手带大了宝玉,更教他发蒙读书,习字识韵,真真亦姐亦母。
便连入宫为官,元春也是拖到了宝玉年岁稍长,方才忍泪成行。
刻下听到章这般夸赞宝玉,更兼盛誉自己,元春心中早生欢喜,朱唇紧抿却仍梨涡浅浅,伸手细细抚平棉帕,方才扶腰起身。
她打量了一眼长身玉立、目不斜视的惨绿少年【注:原指穿暗绿色(青色)衣服的少年】,稍稍一愣便明白过来,白腻的脸蛋上悄悄滚过一团红晕,一双妙目秋水横波,两点朱唇似喜似嗔:
“弟弟的一张嘴真跟抹了蜜似的,不过姐姐比不得殿下,哄我高兴可没有好处的。”
【缘+26】
这元春大姐姐当真慷慨,想来是久居深宫、少听美言的缘故?
章心头一动,回望那双莹润美目,微微认真道:
“大姐姐说笑了,小弟并未虚言,哪里当得哄字,再者大姐姐若能稍稍展颜,便已是最大的好处了,小弟安敢奢求其他?”
元春杏眸盈波,桃腮微晕,素手掩口,两颊笑涡霞光荡漾:
“好罢,好罢,姐姐信你就是。
弟弟既为禁军总旗,当能出入宫禁无碍,我少不得要劳烦一二了。
你先将就坐坐,我来书信一封,咱们顺便说说话儿。”
一边说着,她一边让过章。
章还待推辞,被元春乜眼轻嗔,斥他磨蹭,也只好安然端坐,一边与元春交换些宫内宫外的消息,一边注视着元春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