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亭内并无笔墨,却该如何书写呢?
元春行至大理石桌前,在大袖中微一摸索,便取出一条长不盈尺、阔不至寸的黄檀木盒,并着一叠桃花纸,翻面压平铺于桌上,而后轻启木盒,现出内中凹凸。
凹陷处放着一支形如竹管的带筒毛笔,凸起处嵌有一只带盖的黄铜墨斗。
元春旋开笔筒,持笔在手,又拧开铜盖,倒放于桌,权作笔舔。
而后环视亭内,却未见半点残茶,又望了望亭外深湖,她一时蛾眉悄蹙,双颊微热,不由偏头瞧了章一眼,还是背过了身去。
这是在找东西?
章正自纳罕,便见得她云髻低垂,花钿轻摇,等她再转过身形时,笔尖已潮润若湿。
只在笔舔上随意一刮,捋顺了狼毫,元春便伏案行书、笔走龙蛇,玉容淡淡,口中轻笑,续上了方才话题:
“皇后娘娘昨儿本是生恼,今日却又允了,你日后只不要耽误了殿下课业就好。”
章佯作未觉元春侧脸上那抹可疑的红晕,顺势笑道:
“若非大姐姐提点,我竟不知此节,但殿下有令我唯有遵命的份,诤臣还得大姐姐来当才好。
谁让大姐姐得赐玉尺、身负凤恩呢。”
元春闻言嗔他一眼,还是抿唇应了,顿了一顿,又肃声道:
“今日那吴名芦...弟弟还得小心才是。”
章一怔,疑惑道:
“不提此人虽是忠顺亲王之子,却仍未受封郡王,纵他是亲王之爵,也不能越过陛下来发落我。
而且又有殿下爱护,他该无法乱来才对。”
元春蹙眉沉吟,笔下不停,过了半晌,方才低声道:
“所幸此处通透,不虞隔墙有耳,我才能提上一提...
弟弟可知,吴名芦为何身为忠顺亲王嫡子,早满十岁,却仍未封郡王?”
国朝有制,皇帝诸子年十岁立为亲王,亲王嫡长子十岁立王世子,其余诸子十岁封为郡王。
按制,吴名芦既满十岁,早该受封郡王,这或许也是他张口闭口本王的因由?
而如果年满不受封,那就违了祖制,纵是道正帝为之,也要被宗人府的老亲王们找上门来劝谏。
换作他的兄弟忠顺亲王,怕不是要被拉去奉先殿跪个一夜祠堂?
如此说来,根由竟在...
一念及此,章悚然而惊,起身东望。
可惜行道树高大茂密,挡住了那宫阙重重,更看不到宫城最东边。
那座玉砌陛基、朱栏金漆,白瓷瓦覆顶、碧琉璃饰脊,色彩明艳、极尽奢华的大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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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苍龙,耸帝京之积翠;层宵彩凤,流阿阁之霏烟;巍成少广之居,盛极东朝之礼。
这是数年前大明宫上梁时,首辅潘玉庭所作颂祝骈文中的一句。
其后不久他便得赐常服行蟒、禁中乘辇,极尽人臣恩荣。
为恭迎太上皇移居,推平旧宫所建的大明宫,规制高爽,不下乾清;色彩新亮,迥异诸宫。
更兼有亭台楼阁、小桥飞瀑,遍植奇花异树,处处鲜活生动。
冬日午后,天光正好。
主殿大明殿中,烛火莹莹闪烁,轻烟飘飘袅袅。
南侧殿墙上挂着三清道君尊像,下有祭坛供奉。
祭坛前一尊一人多高的饕餮纹青铜双耳三足炉,正在盖上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白色的檀香,将大殿晕染得恍若人间仙境。
香炉之前,大殿正中。
以“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为序,镶嵌着八卦紫金砖,无数只白蜡正在安静燃烧。
中宫则设有一尺高、七尺宽的白玉圆榻,榻上铺着一床薄薄的锦被,上绣阴阳太极。
太极图上,纱幔垂悬,白雾朦胧。
一位头戴香叶冠,只着单薄紫金道袍,正跏跌而坐的老者若隐若现,有如得道真修,似将飞升天界。
戴权内穿厚袄、外罩道袍,跪在烛火外侧,两手持着长长铜钎,钎子另一头插了根崭新的蜡烛,正屏息凝神,双目灼灼,紧盯着殿中蜡烛,随时准备替换。
殿中一时静谧非常,蜡烛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如此过了良久,正在他额头汗滚、双膝酸痛,难以为继之时,纱幔里面终于传来一记清越玉磬声。
戴权悄悄松了一口气,手指一动,便有一个小黄门微步上前接过铜钎,另有一个附耳报时。
他这才扶地起身,踉跄着上前撩开纱幔,露出其中鹤发童颜、面色红润的清矍老者,低声唤道:
“陛下,老奴为陛下贺,陛下道行越发深厚了!
今日行功足足三刻九分,比昨日竟多出了十二分来!”
老者颌下三缕长须,两侧双耳奇长,狭长双目似阖非阖,灼灼精光若隐若现,真真好一派仙风道骨!
却正是这大明宫主人,国朝首任太上皇。
因其未死,暂无庙号、谥号,权以年号相称--永宁帝。
永宁帝并不答话,又是良久静谧,他才调匀呼吸,轻吐长气一缕,面上红润渐退,露出苍白肤色。
戴权瞧得分明,忙接过小黄门手上刚刚取下熏笼的貂绒大袄,为永宁帝披上系好。
感受到身上暖意融融,永宁帝这才睁眼起身,双目熠熠,毫无老态,踱步下了玉榻。
等戴权跪地为他穿好靴履,他才轻笑出声:
“运功能过三刻,朕已玄功小成,百骸俱暖,寒暑不侵,初见其效。
张天师所炼扶元护宝丹功不可没,且赏他黄金千两,玉如意一只。”
“老奴遵旨!”
戴权连忙躬身应下,眼角却跳个不停。
永宁帝殿中踱步一会,略微舒展筋骨,方才落回北面御座:
“说说罢,潘承恩又递来何事?”
戴权忙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就要双手呈上。
永宁帝一摆手:“念罢。”
戴权便摸出眼镜带上,目光微闪,轻声念过一遍。
永宁帝闭目沉思,念叨了两句:
“韩琳去职,骆骏补任...那骆俊朕有些印象,似乎是壬辰科的。”
戴权忙翻到奏折下面看了,不由惊叹连连:
“陛下真神人也,正是壬辰科二甲!”
永宁帝不以为意,又随口道:
“韩琳虽有小错,但也不值得阵前换帅,不过他是皇帝,也就随他罢。
镇江扼守大运河咽喉,实乃险要之地,那冯唐老成持重,了、最善守御,派他去守镇江倒也不差。
不过天津...英夷本就劳师远征,又怎会再跋涉数千里北上?
而且朕记得天津炮台尤多,十年前才拨了上百万两银子换的新炮,英夷纵来又有何惧?”
说到这,永宁帝微微一顿,便想清关节,登时面沉如水,语气幽森:
“呵,原是想派史鼎过去白赚些功劳。
等他回京,功劳资历便足够总督京营戎政了,朕那好皇儿终究还是对朕的老人不放心啊。
...忠靖候,一心不二曰忠,讨逆平叛曰靖,真真好一个忠靖候!”
戴权此时早已跪地埋首,战战兢兢,不敢言语,身后阖殿数十位小黄门也是安静伏跪,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永宁帝霍然起身,盯着戴权冷声道:“去传话潘承恩,忠靖候不准,着其另换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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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东苑,内阁正堂。
潘承恩立于阶前,目送戴权过了转角,方才转身回了值房,望向面前恭谨如故的卢桢,抚须而叹道:
“老夫有言在先,若选了史鼎是断无法用印的,刚刚益都就该好好劝劝陛下。”
卢桢满脸无奈,苦笑道:
“陛下今日所言‘与英夷对垒,当以操炮为先’,兵部的三位堂官并着前府、后府的四位都督,均是叹服,可见很是在理。
而京营十二团营中,以忠靖候的奋武营最善火器,天津又是腹心重地,陛下此举英明无差,怎好轻驳?
还得劳动相国去劝劝上皇才是啊。”
潘承恩闻言皱眉:
“火器...就是因为他太擅火器了,才有今日的麻烦!
当年还在锦衣卫时,他领着百人击退了那位的千余护卫,后来还以此功得封忠靖侯,却将上皇置于何地?
陛下实做得过了啊!”
卢桢忙道:
“相国慎言!那位是上皇亲定叛逆,忠靖候当日所为,非止保护陛下,更是拱卫上皇,忠靖二字并无不当。”
潘承恩拿手指了指他,哂笑道:
“益都啊益都,跟老夫还打起了马虎眼。
那位事败自尽之后,上皇早有悔意,虽非史鼎所为,但上皇却只认准了他,老夫也是无可奈何啊。
陛下最重孝道,还是劝陛下稍退半步罢。”
上皇那边仍是耿耿于怀,看来陛下上策难行...
卢桢眸光沉凝,半晌方道:“敢问相国可有人选?”
潘承恩定定打量了他数息,才似笑非笑道:“保龄侯史鼐,益都以为如何?”
第86章 湘云 归府(加了400字)
国朝有制,袭爵降等,门楣不坠。
许多开国公侯时至今日,虽仍有爵位在身,尚可自称公侯之家,但到底已沦为子、男、将军一流。
而开国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金陵史家这一代的景况却是大相径庭。
上代史家族长共生三子,从小读书习武、熬炼筋骨,俱都体格健壮、弓马娴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