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11缕】
章扫过面板,缓下了神色,温声道:
“都起来罢,你们二人年岁更长,只称我官职就是。
我虽领着中营一威一旗,但一则初来乍到,二则无暇分身,纵有百户代管旗务,平日消息往来还需你们尽心。”
连大人都不让叫,听着不像客套,再者又有需要自己效力之处,想来今日这关该是过了。
余正、赵勇这才心头一松,忙不迭地应了,又被章催了句才起身告辞。
章目送二人牵马出了宁荣街方才上马,显得很是敬畏顺服,心下却微微摇头:
自己是二人直属总旗,又有面圣之权,压服他们也不值得什么,权作一闲棋罢了。
至于麾下其他军士...
虽说今日领了一总旗连自己在内共56人的兵力,但若非自己身兼皇差,竟连一兵一卒也不能带出宫来。
便是在宫内,也不过在营房与值守处两点一线,一板一眼,端的乏味得紧。
远不如现在的皇差时间灵活,更没有随时递牌子请求面圣的权力,也就不值得太过上心了。
这般想着,他朝着满脸堆笑迎上来的门子回以一笑,随手递过缰绳,摸了摸袖袋中的桃花纸,便转身进了西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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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路院,外书房。
贾政亲自剪短灯芯,盖上灯罩,又小心翼翼地将面前折成三角状的桃花纸复原摊平,才逐字细读了起来。
“父亲大人敬禀,并问大人金安。
女儿一切都好,今日升任掌书,特与大人同乐,详情可问弟。
……
女儿瞧着弟弟人物风流,品格贵重,机变甚佳,更具能为,极肖姑母,诚为良配。
女儿又闻贾、章两家世代约为婚姻,若弟弟与家中妹妹两情相悦,还当早定婚约为上,如此家中景况当有转机,切切。
......
国事虽重,身体为要,望爹爹善加保养,切务记念。
时短情长,不尽下怀。
女儿再叩金安。
父亲大人若有训示,可一并托付弟带入。”
贾政看完全篇,神色渐渐平静,淡淡欣喜之外,又生出些奇怪感觉来:
自家女儿最是沉稳端方,轻易不会信人,但这字里行间对哥儿的亲近之意却溢于辞表。
更别说,女儿匆忙之间挥就,信封、蜡封皆无,却在这信中关心起了哥儿的婚事,分明是笃定哥儿一眼都不会瞧的。
才只见了一面,如何就这般信赖了?
他抚须蹙眉,定定瞧着案前正襟危坐,目光却难掩好奇的章,半晌方道:
“哥儿想看吗?”
章目光一亮,伸手要来接信,却又想到亭中临别前,元春雾眸朦胧,玉容幽幽,似笑非笑,若喜若悲的模样,还有那清润婉转的嘱托:
“弟弟可不许看的,你若是看了,姐姐在这宫中又再无可信的人了。”
想来这信中定是有些蹊跷,让自己见了便再难不露痕迹,以元春之聪慧就更加难以瞒过了。
他心中一凛,不舍地坐了回去,满脸正气道:
“二舅说笑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贾政一抖手中信纸:“真不看?”
章咬了咬牙,果断道:“...不看!”
贾政这才露出些笑意,移开灯罩,将信纸凑上烛焰,静静注视着桃花纸燃成灰烬,方才低低叹息了一声:
“是我这当父亲的无能,却苦了大丫头啊。”
章微微讶然,抬眼望着那烛火映照下,满脸怅然、双目晶莹的贾政,一时也不知从何安慰。
难道要说“贾家男人皆为无能之辈,二舅倒也无须自责”?
唔,好像也不是不行...
正在他纠结沉默之际,书房外边有小厮通传:“回二老爷,大史侯来了!”
大...大屎侯?!国朝还有这等奇葩封号?
章一下子更沉默了。
第87章 莺燕满堂
“史鼐来了?”
贾政闻言一怔,愁绪稍敛,沉声道:
“快请侯爷到正厅稍坐,再去请了大老爷过来。”
等小厮领命去了,他才一正衣冠,起身回望着屋外黯淡天光,不由微微纳罕:
“我这姑表弟素重威仪,非礼不为,这等时候却来登门,却是少见啊。”
章虽心有好奇,但见这情形,也忙起身告辞:
“二舅且忙,侄儿这还有大姐姐给老太太、二舅母的信儿,并着给宝兄弟和姊妹们的关问,便先去了。”
贾政本欲带他见见家中亲戚,见此也只好笑道:
“你且去罢,晚些时候再出来说说大丫头的景况。
再者入宫不比出宫,尽也不必留墨了,老太太和你舅母那儿也是一般...我只一语托你相带。”
章稍稍轻松,忙道:“多谢二舅爱护,还请二舅吩咐,侄儿必不漏一字。”
贾政静伫良久,方涩声道:
“...望她勿念爹娘,更祈自加珍爱。
惟兢兢业业、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娘娘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一语即罢,他便脚步匆匆出了书房,被清客、仆役们围随着往大厅去了。
章忙跟着送出书房,远远望着那一向最重仪态的二舅竟是露出了些狼狈模样,心内也不禁幽幽而叹:
“二舅少年荫官,至今三十余年,也只升了半品,而这点助益与贾府日渐显露的颓势相比,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贾赦纵情高乐,贾琏不肯读书,唯一有望振兴家族的贾珠却又英年早逝,教人叹惋。
一边是家族兴旺之机,一边是自己亲生女儿...
二舅纵然忍痛送女入宫,以期得征凤鸾之瑞,但终究无法像贾府其他男丁一般安享其成。
算算时日,离元春封妃也只有二三年了,而她纵使鸾驾省亲,也是忍悲强笑...
若有余力,还是该帮她一帮...
可她又是个极有主意的,贾府若不复振,纵有出宫之机,她却也未必愿意啊。”
等目送那一行人转进了灯火通明的向南大厅,他也抛开忧烦,转身往西边角门行去,心头有些好奇:
“那迎到门口,与二舅把臂同进的身影便该是那劳什子侯爷了,观之十分亲近,不过也太高大魁梧了些,略略一看,得在一米八九了。”
行不多时,灯火渐明,已到了垂花门前。
前头提灯引路的小厮刚要躬身退下:“二爷到了...”
里面三两个婆子便抢着迎了出来:
“暧呦,二爷下值啦!”
“外头冷,二爷快进来!”
“二爷还记得老婆子吗?我是...”
章避开满脸热情要来接弓的婆子,笑道:
“这如何记不得?昨日劳烦妈妈引路了。”
“暧,是我,是我!”
那婆子喜出望外,忙挤开旁边两人,提着灯笼小脚连迈,乐呵道:
“刚刚摆饭的时候,老太太还在念呢,二爷快随我来罢。”
章微微一愣,这一句话似曾相识,正与前日仿佛。
但比起前日的期待、忐忑,现在的自己要从容许多。
不过,期待却是未变...
哈,也不知小妮子在干什么。
他心头一动,脚步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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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庆堂内,灯烛辉煌,暖香氤氲;玉动珠摇,莺声燕语。
堂内正中,已安桌设椅,一张大排桌,并着东西两边六张空椅。
桌上,珍馐满目,菜色琳琅;
桌旁,贾母榻上独坐,左手黛玉、探春、惜春,右手迎春、宝玉,尚还空着一椅。
李纨、凤姐、尤氏、秦可卿都立于桌旁布让。
王夫人坐在旁边靠椅上,满脸笑意地听着宝玉高谈阔论,说些学堂里的趣事。
谁家的书没背会,挨了瑞哥儿的板子,谁家的课上说小话,被代儒太爷赶出去罚站;
谁家的哥儿粗粗笨笨,谁家的哥儿灵秀可爱。
又细细看着宝玉神色,见其言笑自若,并不勉强,她才松了一口气,心里不住念佛:
“真真菩萨保佑,这翻过年来大了一岁,果然进益了。
也不图他...跟珠儿一般,往后少受些老爷打骂便是极好了。”
至于宝玉口中提了好几次的唤作香怜、玉爱的两个小学生,她听了一耳朵也不以为意,只尽心陪着贾母说笑去了:
“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不爱吃,只捡了一样椒油莼齑酱来,也不知老太太觉着如何?”
贾母笑道:“这样正好,正想吃些南边的小菜,年岁大了,再想南下北上怕是难咯。”
众人连忙安慰。
贾母却笑着摆手:
“如今玉儿...还有哥儿也都上来了,儿孙都在跟前,老婆子再为了口吃的巴巴地南下千里,旁人见了怕得笑话我是乞丐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