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一边将酱碟挪到了贾母跟前，一边掩帕笑道：
“老祖宗要是去当了乞丐婆子，我们这一大家子自然也得跟着一齐，到时候一人讨上一碗，一桌席面也尽够的，旁人只怕是要更羡慕老祖宗四世同堂呢。”
一番话说得贾母开颜、众人都笑，凤姐却转而蹙眉伤神，口中烦闷道：
“唔，老祖宗还得赶早才好，若再晚个一两年，可就不好说了。”
话音刚落，堂内陡然一寂。
李纨、尤氏都纳罕地瞧着这平日最是伶俐的妯娌，见她颜色不变，似无所觉，心下摇头失笑，便知她又要俏皮了。
王夫人掌中佛珠一顿，又自默默转开。
桌上三春也都渐渐停箸，只宝玉一人无知无觉，言笑如故。
黛玉坐在左手第一，见三位嫂嫂并着侄儿媳妇在桌旁布让，因家中人丁单薄，从未见过这般景象，早有些小小不安，又兼胃口小小，已有了七八分饱。
但老祖宗尚未放筷，她也只好要来了几片菜蔬，就着碗中几口米饭，细嚼慢咽，佯作忙碌。
此时甫一听凤姐姐之言，她便知其意，暗道凤姐姐促狭，却也趁机放筷。
她也不去看凤姐，只偷偷瞧着那位毛施淑姿，工颦妍笑【注：出自《千字文》，意为毛嫱、西施姿容姣美，皱着眉头都俏丽动人】的侄儿媳妇，心头便是一乐：
“她原也猜到了吗？这下凤姐姐怕是...”
秦可卿翠眉含颦，明眸带嗔，瞪着那偏首托腮、凤目含愁的琏婶婶，一时娇腮欲晕，银牙暗咬。
贾母慢下筷箸，微微蹙眉，开口问道：“凤丫头，这里头还有什么说道不成？”
凤姐双眸骤亮，花容悄绽，丽色生春，未语先笑：
“哈，有着呢，怎么没有！再过一两年...呜呜...
暧呦，老祖宗，你可管管你的重孙媳妇啊...
这还没给老太太生个玄孙呢，就要来降伏我了。”
凤姐笑着打开秦可卿握来的玉手，提着裙摆就往贾母身边跑。
秦可卿抿着红唇，恨恨跺足，又见周围姑姑婶婶都笑着打望过来，只好垂首暗羞，又有幽怨悄生：
这琏婶婶虽是好意，却到底太羞人了。
再者...丈夫那...似乎与嬷嬷教得不太一样，也不知...
贾母这才反应过来，登时笑容满面：
“好，好...
蓉儿媳妇也别多想，弄璋弄瓦都是一样好，一两年工夫我尽也能等得，到时候可不就是五世同堂了？”
“...知道了，老太太。”
秦可卿绞着衣角，红着脸蛋，轻声应了。
贾母更加开颜，转头佯怒道：
“凤丫头你这当婶婶的尽欺负侄儿媳妇去了，我可不依的，还不快去哄哄蓉儿媳妇？”
凤姐花容萎顿，哀叹一声：
“人都说上屋抽梯、过河拆桥，老祖宗且饶我一饶，好歹也等蓉儿媳妇胖起来再说罢。”
贾母直笑得合不拢嘴：
“你们瞧瞧凤丫头这张嘴啊，这还是在我跟前呢，背后指不定把蓉儿媳妇欺负成什么样子。
珍哥儿媳妇，快拉了她过去，好好给蓉儿媳妇赔个不是。”
尤氏笑着应了，就上来拉过凤姐。
凤姐半推半就被扯了过去，也不知贴在秦可卿耳畔说了什么，惹得秦可卿蹙眉抬头，双眸秋水盈盈，两颊嫣然欲滴，抬手就来打她。
两人登时闹作了一团，花容照月貌，娇语映酥声，端的妍丽无方，妩媚动人，满屋女子也不由笑着多看了两眼。
贾母乐呵呵地瞧着，又多吃了半碗红稻米粥才停了箸，接着吩咐道：
“那一碗鸡髓笋很是鲜嫩，给兰小子吃去。”
等李纨谢过，她又向尤氏道：
“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你们婆媳太好了些，也不用常往这儿伺候的。”
尤氏笑着应了，又道：“家里冷冷清清的，我们也是图着这边人多热闹，实当不得老太太的夸呢。”
贾母一边洗手，一边随口问道：“今儿珍哥儿和蓉儿都出去应酬了？”
尤氏忙回道：“那倒不是，我家老爷陪着赦叔叔去了鼓楼西大街上的那间伴日楼。
蓉儿今日在家中宴请监里的同窗，也都是些勋贵富绅、仕宦名门之后。
前面闹哄哄的，后头冷清清的，我便带着蓉儿媳妇过来了，既是图热闹，也是躲清净了。”
贾母漱口洗手毕，下地由王夫人陪着行食，听着这话便道：
“伴日楼...听着耳熟得很，像是有些年头了？”
尤氏花容稍肃，上前半步，低声道：
“听我家老爷提了一嘴，似是宫中内相的本家侄儿开的。”
“内相...戴权...那该是为了大丫头的事，也难为这当伯伯的、做哥哥的念着想着了。”
贾母微微一愣，略过此节不提，又笑道：
“蓉儿也愈发进益了，往日只知去外头吃酒作乐，今儿却在家中设宴，延请同窗。
这就很好，如此才是正经公子的作派。
只告诉他一声，监里凡是品行端正、知礼好学的，也不必去挑人家世，家里头也不缺那些寒门士子一两口吃的。”
“老太太慈悲，等我回去便转告了他。”
尤氏满口应下，方才告坐。
黛玉悄悄挪了挪身子，双眸怔怔，苦着小脸，望着桌上精美菜肴，心头哀叹：
“真真再吃不下半点啦，不过大嫂嫂又刚落座，刻下离席会不会失礼呢？
可是...我还有半本宋词没翻完呢。
爹爹曾说宋代文人最喜欢养猫儿，写下了好多诗词的，得赶在哥哥明儿上值前查好才是，这样明儿哥哥下值的时候或许就能带回一只小猫了...
也不知御猫是什么样子的，要是一只白白的、绒绒的狮子猫就好了...
不行，可不好再等了！”
她正襟危坐，明眸忽闪，嫩脸悄肃，樱唇紧抿，就要告罪离席。
下手的探春突然盈盈起身，向着尤氏大方笑道：“我失陪了，大嫂嫂慢吃。”
尤氏自道无妨。
迎春、惜春此时也都跟着离席。
黛玉心头一喜，又看见探春偷偷递来的颜色，连忙混在一起，一齐笑道：“失陪，失陪。”
四人漱口洗手，告罪之后，又一齐拉着手跑到西边屋里去了。
宝玉呆了一呆，赶紧扒完最后一口，离席告罪，追了过去。
袭人忙带小丫头们捧着茶盘、漱盂、巾帕、盥盆等物跟了上去。
尤氏温婉大气的脸蛋上笑意不变，饱满红润的朱唇微微张合，无奈笑语：
“这下只剩我一个人，大排桌的却是吃不惯了。”
贾母笑道：“珠儿媳妇、凤丫头便在这吃了罢，等忙完回去也该饿坏了。
蓉儿媳妇也来同你婆婆一块儿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
尤氏听了便笑：
“好，好，我正要说呢，蓉儿媳妇快过来，不必装假。”
秦可卿脸色微红，摆手推辞，却被李纨、凤姐笑着拉到了桌边。
四人重新排了座儿，左手尤氏、凤姐，右手李纨、秦可卿，稍稍一让，便都笑着坐了。
四位青春少妇，虽分淡妆浓抹，俱都肤如凝脂。
堂内暖暖光芒洒落，一时宛若明珠生晕，美玉莹光，更添动人颜色。
又有笑戏轻谑，娇声脆语，真是十分热闹。
贾母负手看着取乐：“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
又指着两个空位笑道:“鸳鸯、琥珀趁势也吃些，又作了陪客。”
鸳鸯忙笑着摆手：“已有陪客了，哪好让我们再坐，几位奶奶吃着正好的。”
琥珀眸光熠熠，欲言又止。
尤氏四人互望一眼，凤姐便笑道：
“两位姐姐可是老祖宗跟前的红人，素昔难得亲近，今儿还请赏我们这个体面才是，往后才好央着两位淘换些老太太的宝贝呢。”
鸳鸯掩口轻笑，心下还待推让，却见凤姐作势离席，只好改口应了。
她与琥珀分坐在左右下手，只是刚刚沾上凳子，就听得外头小丫鬟嚷嚷着来回：“二爷来了！”
第88章 同席 试探（加了200字）
帘栊响处，一个青袍少年迈步进来。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除了章还有何人？
众女大多端坐，只以笑靥相迎。
秦可卿并着鸳鸯、琥珀盈盈起身，笑立椅旁。
章甫一进屋，立觉温香拂鼻，兰麝馥郁，等定睛一瞧，又见得满室珠辉玉丽，百媚千娇，直令人销魂骨酥，沉醉忘归。
他挥去心头浮思，微微驻足环顾，笑回美目顾盼，不由微微纳罕：
黛玉三春竟都不在？东府婆媳今日倒是来了...
这四人同坐一桌，真真是耀如春华，光艳逼人。
纵是鸳鸯与那垂眉敛目的丫鬟，一者高挑明丽，一者玲珑可人，放在府外也都是难得的小家碧玉，但在这桌旁却只能沦为绿叶之流了。
他略作感慨，等丫鬟铺下绣垫，便大步上前振衣下拜，口中唤道：“外孙给老祖宗请安。”
贾母连声笑道：“好孩子，快起来罢。
听鸳鸯说，今儿卯时你就在外头请安了，你才多大点，这天寒地冻的怎好受得，往后当值的日子一应免了就是。”
贾赦、贾政二人也不过朝日才免了早安，一月不过三天，自己却是免了值日，一月可能只剩下了三天。
贾母虽是好意，自己却不敢受啊。
章连忙推辞：“外孙感念老祖宗挂问，不过我一向身强体健，最不怕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