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便随意运劲,宽松的青袍陡然充盈,双臂的坚实轮廓尤为鲜明,胸前毛发蓬松、好似大猫的彪补也瞪眼呲牙,神态凌厉了起来。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纤薄少年倏然间就似成了蜂腰猿背、雄姿英发的青年将军。
桌旁众女俱都瞧见,不由美眸微亮,玉容讶然,更有丫鬟发出小小娇呼,又忙握嘴羞口,红脸垂目。
尤氏素手掩口,偏过头去,低声笑道:
“哥儿这模样,瞧着倒比琏二和他哥哥更像是国公爷的血脉了。
你珍大哥年轻时还常习骑射,打熬躯体,如今却也渐渐荒疏了。”
珍大哥刚袭爵时,可是想着要投身行伍,积功累爵,再挣回一个侯伯来呢...
直到后来史家叔叔为国捐躯,便再也不提此事了...
至于自家琏二,不喜读书,也不练武,一身白肉倒比自己还细嫩些...
只是...谁让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最是知疼着痒呢。
凤姐丹唇生霞,美目流波,附到尤氏耳边,细声笑语:
“我怎么听着,大嫂嫂竟像是在惋惜大哥哥髀肉复生,不复当年之勇呢?”
尤氏耳垂温热酥麻,闻言杏脸晕红,一抬手推开凤姐,蹙眉轻嗔道:
“要死的凤丫头,这般编排你大哥哥,真真枉费他素日疼爱你们两个了。”
凤姐听了却无半点愧色,只将柳眉一拧,凤眸乜斜,轻哼道:
“大嫂嫂若不提,我竟险些忙忘了。
昨儿家中小宴,也不知琏二哪里得罪了大哥哥,竟被他灌到醉死。
下午我回去脱换衣裳时,他还晕晕乎乎的,眼看着没个几日工夫是缓不过来了。”
尤氏稍稍心虚,避过那夹针带刺的灼灼目光,低声笑道:
“他们兄弟二人向来如此,哪有什么灌不灌的?你大哥哥昨日也是吃得烂醉,申正出门的时候才好些...
罢,罢,且不说这个,老太太让哥儿也上桌来吃,合该重新排座才是。”
“我也不跟你掰扯,赶明儿见着大哥哥,我再当面问问,他就是这般疼爱弟弟的?”
凤姐轻啐了一口,才暂且饶过此节。
她瞧了眼那正要去宝玉房里脱换官袍的少年,又扫了眼桌边座次,便随口道:
“这有什么难的?席口(桌南)上再添一张椅子,鸳鸯或者琥珀去坐了就是。”
尤氏抬眉看了看对座淑颜淡雅的李纨,语带迟疑:
“...那哥儿的座呢?”
凤姐掩口笑道:
“坐我下手便是,哥儿是个豁达的,想来也不会介意蓉儿媳妇稍越一位。”
秦可卿瞧见章运劲绷筋的模样,一时眸光潋滟,檀口微微,难掩心中惊叹,倏而又生出些忧愁来:
丈夫比二叔要大上不少,现在瞧着身子竟还不如二叔强健...
总该劝劝他熬炼番筋骨才好,可他又不大乐意听这些,这该如何是好呢?
这时又听到凤姐安排,她连忙回首笑道:
“这哪里使得,二叔可是长辈呢,还是我坐琏婶婶下手罢,只让二叔坐...”
她纤手一指眼前座位,却突然瞧见上手处坐着的温柔沉默的珠婶婶,不由双眉悄颦,欲言又止:
二叔这般年纪,又是老太太命坐的,原也没什么嫌疑...
只是珠婶婶...到底不同,而且二太太也还在呢。
昨儿只是瞧了瞧二叔的怀表,二太太便已不悦了,今儿再挨着坐下,怕是要累着珠婶婶的。
难道真要自己坐在二叔上位吗?
那自己定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不知礼、没教养的...
罢了!只不让瑞珠在外头听了回来学舌,自己权作未闻就是!
秦可卿微一思索,便拿定了主意,张口欲言:“便依...”
李纨虽只面容沉静,轻笑不语,但章异于同龄少年的健壮体魄、尤氏和凤姐的轻语笑谑、秦可卿的烦恼犹豫,她都一一看在了眼里,心中也有惊讶、羡慕和感激。
惊讶自不必提,羡慕却是对着珍大嫂嫂和凤丫头的言笑无忌,感激更是因为两位妯娌并着侄儿媳妇都是分外体贴自己,尤以侄儿媳妇为最。
但她又如何不知侄儿媳妇的难处呢。
纵使人品行事都是一流,终究年轻不压众,娘家又没助力,素来如履薄冰,不好出半点差错。
而从两府的管家奶奶往下,个个都是全挂子的武艺,便是凤丫头平日里错上一点,都要被她们笑话打趣,何况是侄儿媳妇?
刻下见秦可卿竟要应下这安排,李纨心中微颤,顿觉熨帖一片,却佯作随意一笑:
“哥儿再是年轻,也比蓉儿媳妇长一辈呢,又是官身,哪好这样轻慢的?便让他坐我下手罢。”
话音刚落,身后就似有一道目光幽幽扫来,她不由心头一紧,暗自轻叹:
“昨儿一时贪顽,本该被立一次规矩的,却被大姐姐的事儿岔开了。
虽不知哥儿有意无意,今日权作还他便是,也不必累着侄儿媳妇被人咬舌根了。”
等章脱了官袍、乌纱帽,挂在宝玉房中衣架上,接着束带整衣,又对着镜子仔细捋平鬓角,再推门出来的时候,便见得贾母已经歪在罗汉床上,王夫人正陪坐说笑。
他顿足行礼,告罪一声:“多谢老祖宗赐宴,老祖宗、二舅母,我这便去入席了。”
贾母笑着还没说话,王夫人面上淡淡,点头未语,那边凤姐便扬声笑道:
“老祖宗最喜欢看多多的人吃多多的饭,哥儿快快入席,多多吃些,便算是谢过老祖宗了。”
这是什么癖好?莫非上位者都喜欢看别人吃饭?
章见贾母笑着点头,感受着周身暖流涓涓,心头暗乐,踱到桌旁。
桌边黄花梨长条椅上,或坐或立都有人了。
除了北面主座,只剩下西边次座空着,正在李纨和鸳鸯之间,他便知这是自己的座儿了。
等他笑着见礼、落座,秦可卿和鸳鸯,还有那个唤琥珀的丫鬟,才先后坐了。
说来也怪,贾府规矩有时森严,有时随意。
主仆虽能同桌而食,但长幼尊卑这些基本规则却又不容践踏,不过到底比其他封建贵族多出了不少温情来。
章稍稍出神,便抬目扫过桌上,仍是佳肴满目,菜色齐全,只是分量浅去了一些。
但一来有丫鬟持着公筷搛菜,二来每碗菜下面都有盛着热水的瓷瓦罐保温,刻下仍是干净热乎的,并无多少妨碍。
等丫鬟添好红米饭,又依着吩咐夹了菜,众人方才动箸。
章鼻翼微翕,顿有菜香扑来,但只微微挣扎,便被一股自四面八方缓缓浸润而来的香醇芬芳驱离开去。
幽甜濡沁,侵肌入骨,与门口处所闻如出一辙,却更显醉人。
大约是眼前这些或含苞、或怒放,或娇嫩、或艳美,斗色争妍,美不胜收的花儿一同酿成的罢。
他摇头失笑,筷箸不停。
只是大排桌、长条椅,大家又都穿着外袄,举止行动之间,免不了些微摩擦。
章一开始身子还时时紧绷,后来见李纨、鸳鸯都不以为意,便也松弛了下来。
半刻钟后,众女漱口盥手,细细擦干,接过丫鬟捧上的茶浅浅吃着,边吃边笑,眸光讶然:
“哥儿这般体魄原是吃出来的吗?”
章见她们放了筷,动作愈快三分,但虽是风卷残云,仪态仍一丝不苟,细嚼慢咽,动静无声。
又过半刻钟,他方才停箸。
感受流淌在筋骨血肉中点滴异力,还有那不断温养躯魄的涓涓暖流,他略一估算,便有了结论:
虽说吃的饭菜分量相差无几,但今晚却一顿饭的能量只有中午御膳的三分之一,其中大部分该是食材的差距。
果然取天下而奉一家,实非寻常公侯能比。
他这边一边思忖一边漱盥,屋中众人却是惊叹连连。
贾母坐正了身子,定定看了半晌,双眸微显洇润,方才笑叹道:
“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只有宝玉形容身段、言谈举动和他爷爷像是同一个稿子,但唯独差了这食牛饭量啊。
他爷爷老了老了,一顿饭也还能吃上几斤肉、斗把米,跑马弯弓更不在话下。
今儿才知道,这饭量原是让哥儿得了去。”
众人听得一愣,都不由暗忖:
“瞧着祠堂里的画像却看不太出来,宝玉该是和国公爷年轻的时候一般模样?
先前竟从未听老太太说起过这些,老太太如此宠爱宝玉,莫非还有这般缘故在内?”
至于饭量,众人不过瞧个稀奇,略作感叹便罢。
纵使和国公爷一般武勇,在老太太眼里也是比不过宝玉去的。
凤姐眸光闪动,好奇笑问:
“我听说国公爷允文允武,出将入相,正巧宝兄弟过目不忘,哥儿筋强骨壮,日后二人一文一武,力同心,可不就是活脱脱的国公爷在世了?
怕不是要和史家叔叔一般,也给府上挣回来两个侯爷呢。”
贾母听了,先笑后叹:
“凤丫头这说法倒也新奇,只是封侯哪有这般容易...
哥儿虽是个有运道、又能为的,但也差着远呢。
至于宝玉,这家中的担子也轮不到他头上,安安稳稳过上一世便也够了。”
凤姐心头暗松,目光盈盈扫过,又见众人都无异样,方才放下心来。
虽口中嫌弃那爵位,但到底是个奔头。
大老爷嫡子只琏二一个,无人能跟他争抢,只除了...宝玉。
因着贾、王世交,她对当年袭爵的事儿倒比邢夫人知道得更多些。
国公爷临终遗本中,该是真提了让二老爷袭爵,皇上也险些允了。
只是文官不愿,吏部验封司不肯颁发文书。
僵持了好些日子,才有圣旨下来,命大老爷承爵,二老爷荫官。
若是大老爷走在了老太太前面,到时候再来一次袭爵,老太太又铁了心让宝玉袭爵,未必不会再重演当年旧事。
素日她连提都不敢提,只今儿寻到了机会,才不着痕迹地探问一二,所幸老太太并无这般心思。
刻下得了这话,她脸上笑意更盛,便与众人一齐陪着贾母说笑。
章冷眼观之,心头暗笑:
凤姐这下却是关心则乱了,非止自己有所察觉,王夫人在听到她问话时便已有些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