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本就是极好的,又何须我来奉承呢?不过妹妹若是爱听,我搜肠刮肚...”
黛玉团扇半遮,星眸斜嗔:“我才不爱听呢,哼,哥哥果然是个大‘禄蠹’,惯会哄人的。”
话说半截,她自己便已梨涡浅浅,偷笑不停。
章这才完全放下了心,面上却佯作恼怒,抬腿欲走:
“这个宝兄弟...我得去好好监督他的课业了!”
哥哥身负圣眷,一意仕途,宝哥哥最恶经济,不喜读书,偏偏哥哥又得了大姐姐的托,哈哈...这二人可真好顽。
黛玉想起方才宝哥哥的模样,心中更觉可乐,一时扶着紫鹃笑弯了腰,见章真的要走又连忙喊住:
“哥哥你回来,我还有话说呢。”
章笑着踱步回来:“我原也不急着走的,妹妹有事直说便是。
不过...虽说妹妹泪容动人,但冬日残泪,也最伤肌理,妹妹先洗洗脸可好?”
紫鹃也正待开口来劝,闻言不由多看了眼章,又见自家姑娘红着脸应了,便将她扶着坐下,然后出了南边的门,促人舀来了洗脸水。
雪雁也跟着忙活起来,取毛巾、搬文具,又打开自家小姐的头发一一的梳篦归拢,动作倒也十分利落。
章本束手一旁好奇地瞧着,那边菱花镜中,黛玉正一眼瞥见那双熠熠凤目,不禁“暧呀”一声,瞪眼薄嗔道:
“你快别看了,你且背过去坐着,我有话问你。”
“好罢,谨遵妹妹令谕便是。”
章瞧着那凶巴巴的小眼神,虽心中不舍,但也不敢“违逆”,只老实坐了。
黛玉虽知章是在哄她顽,仍不禁下颌微抬,唇角轻勾,心中生起小小的得意和开心:
爹爹原是如此厉害,那哥哥定不敢再欺负我了。
不过...他先前虽气哭了我,却也不算欺负我的。
再则,他虽只是表兄弟,但待我...和三位姊妹也跟嫡亲的兄弟一般用心。
唔,等爹爹回京了,我就拉他去见爹爹,让爹爹好好地谢他~
自听了章的“金尊玉贵论”之后,黛玉虽未生半分娇矜之意,但心内那丝若有若无的自轻已悄然散去;
又知道了自家爹爹有望年内调任回京,思父念家之情也大为舒解,一时所思所想、所言所行俱是笑意难藏。
黛玉本就是个旁人待她真心,她以真心还人的性情。
原著里宝钗以《西厢》“审”她、劝她,她之后便推心置腹以还,再不当宝钗藏奸,二人自此情比金兰,亲近和睦不同旁人。
而今日章的“金尊玉贵论”几乎字字句句都撞到黛玉心坎里,非止是对章自己错处的解释,更能解她郁结、释她疑虑。
再者,以黛玉之聪颖,多少也能猜出,章是因她的缘故才去问了官场前辈,了解了其中内情。
因此也让她对这与她一齐同至贾府、又莫名体贴她的哥哥再无半分疑心,心中亲近之意也自此越过了旁的兄弟姊妹。
故而当下黛玉径直问道:
“我看你今儿竟束了发,不知可会违了礼?再者你只用木簪,会不会让人看轻了去呀?”
小妮子这话似乎亲密了好些,若换作先前,这般问题她定会羞口的。
章听着那洋溢着喜悦、又不掩关切的脆声笑问,也不觉露出了笑容:
“我本是为了戴那乌纱帽才束的发,是否合礼我实也不知,不过常人见我着了官袍,大约也猜不到我未满十五。
至于这木簪,原是早起走得匆忙,随意削了一根木棍作成的,不过今日反被上官、同僚赞了几句古朴。”
黛玉从潮热的巾帕中抬起小脸,一边细细对镜观照泪痕可擦净了,一边瞧了眼坐姿端重的哥哥头上的木簪,心中暗暗记了,便略过此节不提。
两人随意说笑一阵,黛玉也梳好发式,洗了脸、净了手,又抹匀面脂、涂了口脂,方才拍拍小手,跳下凳来:
“我好了,我们出去罢,免得老祖宗她们担心了。”
章起身回眸,一位肤转流光,眉眼弯弯,笑靥明媚,亭亭玉立的纤美少女便映入眼帘。
“快走,快走,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还等着在呢。
哼,都怪你惹哭了我,她们待会要笑话我了。”
不待他多瞧,黛玉便抱起书册,小手拉起他的袄袖,扯着他出门去了,亲近厚密远胜先前。
“这事倒也容易,妹妹日后多哭几场,她们便也习惯了,再不会笑话的。”
章心头一动,随口顽笑了句,便试探着要去握她袄上晃荡的绒球。
“有人先前分明劝我少哭,刻下又来气我,真真不是好人!”
黛玉一扭身躲了开去,小手攥紧绒球,回眸斜嗔,跺足轻哼道:
“哥哥,你再闹,我就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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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路笑闹,直到荣庆堂前,方才端正颜色,一前一后进去了。
章在门外听得堂内安静无笑,正在疑惑以凤姐控场能力应该不至于此,莫非是宝玉又摔玉了?
等他迈步进去,才见得堂内娇媚丽影已然散去,只余三春姊妹尚端坐榻旁陪客。
见到他与黛玉进屋,探春、惜春便盈盈起身,但三人都只将关切目光投来,连笑意都不好露出。
至于缘由...
正对着贾母榻前,现在多出了两张圈椅。
椅上两名中年男子也都将目光投来,一者笑意温和,正是贾政;
另一者面容沉肃,却是个玉带金冠的锦袍大汉。
其人满脸虬髯如戟,面色不怒自威,体格魁梧雄壮,近乎塞满了整张圈椅,而且只是端坐在那,便与章身高仿佛,刻下正目光审视,灼灼望来。
此人虽是便服,但国朝唯有一品及以上重臣方能腰玉。
唔,这人应该就是刚刚通传入府的“大屎侯”了。
不过这等时候他还能直入荣庆堂,老太太还让三春见客...
原来非是大屎侯,而是大史侯啊!
保龄侯史鼐。
章猜出了来人身份,微微侧身还笑,顺带遮住了身后脚步踟蹰的小妮子,嘴上却不言语,而是带着小妮子直行到老太太榻前,才偏过身形将小妮子让出,笑着一揖:
“回老祖宗,幸蒙妹妹宽宏大量,容我解释清楚,如今特来向老祖宗复命。”
“好,好,当哥哥的就该屈伸俯就些,这样才能和睦啊。”
贾母笑呵呵地拉过黛玉细细端详着,见她笑意自然灵动,又洗了脸,涂了脂,心下便也放心,才指着章朝那大汉笑道:
“鼐哥儿,这就是你要寻的哥儿了,你攸妹妹的儿子。”
又推了推黛玉叹道:“这是你苦命的敏妹妹的女儿。”
末了贾母方道:“哥儿,林丫头,都去拜见你史家舅舅罢。”
竟是来找我的?我和他哪里能有交集?只除了...
不过老太太只让以家礼相见,倒是颇显爱护了。
章蓦然一愣,偏头与悄悄放下书册、有些红脸羞口的黛玉对视一眼,笑着递过去一个眼神,当先迈步到了正中,朝着那坐得四平八稳的锦袍大汉振袖一揖,肃容道:
“外侄儿章~”
黛玉见他弯腰等在原地,心头一片暖暖,连忙碎步跟上,向那威严中年盈盈万福,颔首低眉,脆声唤道:
“万福。外侄女~”
“拜见史家舅舅。”*2
史鼐安坐不动,一双锐目扫过二人,面上仍是不苟言笑,心中早已暗叹不止:
“国公爷血脉果然不凡,这对侄儿、侄女的形容竟如此出众。
放眼家中男女,也只有湘云还能比上一比,其他的小子相较他们,不过砂石瓦砾罢了。”
他目光在二人手势上微微一顿,看清了章是右手握拳、左手成掌,那林丫头是两手握拳、右拳在上,均是吉拜无疑(注:左右调转便是吊唁时用的凶拜),再观二人仪态,也都是一丝不苟,方才沉声道:
“贤侄、贤侄女不必多礼,且起来罢。”
“谢史家舅舅。”*2
章、黛玉刚刚起身,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便递到了二人面前。
掌心糙砺似砂纸磨成,掌纹深刻又宛若斧凿,上面正静静躺着一簪一佩。
簪是浮雕螭虎纹白玉簪,佩是白玉镂雕螭虎佩,观其形制似是一对,观其品貌价值不菲,少少也得上百两罢。
章不由诧异抬眉,在史鼐腰间玉带、还有其头顶金冠一转而过,果见得玉带空空,两根对插用以固定金冠的玉簪也只余下一根,心下不由暗忖:
“这等贴身的贵重之物竟就这样送给了初次见面的两个晚辈...
原以为这保龄侯是个高傲威严、不近人情的性子,刻下看来实在大错特错,这分明是豪爽大气才对!
可湘云说家中连针线上的人都不用,还得自己做活做到三更天...
不会正是一因一果罢?!”
史鼐看着难掩惊讶的二人,面上挤出一抹笑意来:
“今日本侯来得仓促,权以此物当个见面礼,你二人随意挑罢。”
章面露感激,又带难色,刚要推辞,就听到贾母笑道:
“你史家舅舅最是豪气,又最烦这些虚礼,既送了你们,且收下便是。”
章只好与黛玉一齐谢过,各取了一簪一佩,又向贾政行了礼,方才各自回座。
史鼐也不叙闲言,径直道:
“我今儿漏夜登门,也为侄儿而来,有一事须得问个清楚,还请老太太拨间静室。”
贾母已知他将要出镇天津,当下也不多问,只吩咐鸳鸯领人收拾了南边一间厅房,又屏退了左右人等,方才领着史鼐、章过去。
大约半刻钟后,二人复归荣庆堂。
章面带思索地坐了回去。
史鼐拧紧的眉头似乎松快了些,也有闲心坐下陪着贾母说笑了一会,聊了些史家的大事小情、老亲故旧。
直到戌初将近,他才起身告辞:
“圣旨十万火急,侄儿不敢耽搁,已定于明日星驰天津。
今夜便拜别姑母,回京之日再登门请安,万望姑母勿忧勿虑,仔细保养。”
众人一时皆离坐相送,贾母也坐直了身子,笑叹道:
“圣旨要紧,皇命为上,你自去便是。
只是战阵凶险,刀枪无眼,凡事要小心为宜啊。”
史鼐一一应了,再拜方退。
众人正要一齐送出门去,探春偷偷落在后面,悄悄拉过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宝玉,团扇掩面,低声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