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百里奔袭
傍晚时分,雪花纷纷飘落,随着呼呼低吼的北风在天地间飞舞,荆门州城西南方向七十多里,漳江西岸密密麻麻的低矮山坡上,仿佛覆盖了一层白纱,显得宁静和肃穆。
马振丰用手轻轻拨开一片积雪,露出下面的枯草和冻土,然后慢慢爬到一块稍高的岩石边,举起“千里眼”向远处望去。
他此时领着一队夜不收,正静静地伏在白雪覆盖的山坡灌木丛中,身体与大地紧紧贴合,几乎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了一体。
这些夜不收是殿前军中最为精锐的侦察兵,身上披着用作伪装的白色披风,既可以抵御寒风,又能掩盖行踪。
这里是当阳西北方向,漳水西面,明清两军交战的缓冲区,马振丰已经在这里待了五日,他身后正趴着的六个夜不收,都在等待他下达最终的行动命令。
朱慈还没带着大军进入湖广,马振丰便已经领着隶属于殿前中军的夜不收进入了荆州府,开始利用堵胤锡此前派人绘制的地图,侦察地形,同时反击和他们一样,在侦察的清军哨骑。
殿前军的夜不收在“江淮保卫战”中损失惨重,原本近百人的队伍,在“涂山之战”后,只剩下了不到五十。
多铎所领的南征大军虽然最终战败了,但对殿前军造成的杀伤,不可谓不大,特别是殿前军的夜不收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往往不能依靠城墙的掩护。
战后,在朱慈的授意下,常登贵亲自主持了殿前军夜不收队伍的重建,并改为直接隶属中军提督,马振丰也因功升为了统领。
此前,夜不收的管理和制度并不完善,质量良莠不齐,甚至称呼都多种多样,职责包括平时及战时的情报侦查与传递,乃至从事间谍活动,劫营,烧荒,劝降等任务,可以说是几乎什么都干,哪里危险和紧急就往哪里搬。
而这次战后的扩编,马振丰在常登贵的要求下,根据“江淮保卫战”的经验教训,重新确定了“夜不收”的职能和规章制度,并整理出了一套明确的扩编方案。
“夜不收”经过扩编之后,士兵数目已经接近两百,新加进来的一百三十多人,全部来自各军各营,其中大半是各营原本的哨骑,还有部分是战技了得,或者拥有某项特殊本领,譬如越野攀岩,夜视水性等等的异士。
在马振丰的严酷训练下,他们的整体实力在这半年间,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叶臣派往当阳的少数哨骑,现在不是已经被他们肃清,便是主动撤退了。
叶臣为了引诱李过领兵北上,主动收缩了派往各方的侦察哨骑,营造出了大军因为攻城,抽不出兵马的疲弱假象。
但马振丰的任务并没有因此结束,朱慈决定突袭清军之后,常登贵便给他下了新的命令,此时在当阳北面,到处都是夜不收的暗哨,他们时刻监视着清军在这个方向的行动。
这里距离荆门州南面的清军主营,只有七十里左右,两地之间除了部分山坡,便是大片大片的平野,朱慈打算沿着这些山坡的边缘奔袭,以免暴露行踪。
“统领,咱们啥时候往东面推进啊,自从前两天杀了那两个鞑子之后,这一带估计是没有鞑子的伏兵了。”
严小七看着伏在灌木丛边上,一动不动,身上早已经覆盖了一层雪花,根本不可能被发现的马振丰,最终忍不住问道:
“咱们完全可以先往北,绕到荆门州北面,然后再从那里攻突袭鞑子,打这些狗日的一个措手不及。”
而严小七一开口,另外一个同样伏在地上的夜不收军官谭雄也当即开口问道:
“对啊,统领,这一带应该已经没鞑子了,就算原本有,被咱们突袭了这么几次,估计也全都跑光了。”
不过,马振丰并没有说话。他刚刚接到命令的时候,其实也有些奇怪,甚至百思不得其解。只不过,他作为夜不收统领,很清楚有些事情不该问的,他不能多问。
而随着常登贵昨天又派人送来了最新的指令,他已经大抵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但一时之间,却又迟迟不敢相信陛下居然要百里奔袭荆门州城南的八旗军大营!
这对于马振丰来说,实在是太不可思议的,陛下居然有如此胆魄。他既激动,又担忧,同时还十分期待,复杂的心情交替涌现。
要知道,在此之前,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不止是他,即便是陈福,常登贵等人,也同样如此!
那可是战无不胜的八旗军,满鞑引以为傲的铁骑,从来都只有对方百里奔袭大明军队的份,大明什么时候那么勇猛无惧了?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可又实实在在发生了!
而看马振丰还是不开口,严小七和谭雄两个夜不收军官,也不敢再多问。
他们一直感觉对方身上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阴狠之气,再加上训练时候受到的鞭笞,使得严小七每每和马振丰交谈,都能感觉到那种压迫的感觉。
他们都是听说过的,马振丰当初在淮北深入耿军大营侦察,最终冲过了耿军的重重阻碍,浑身是伤,硬生生将情报送回军营的事迹。
而马振丰也很懂得控制部下,带着这些新兵训练的时候,那一身密密麻麻的伤疤,以及这段时间真刀真枪和鞑子拼命的行动中,马振丰的身手和谋略,更是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七,你一会就带人,从山坡北面隐蔽过河,过了河之后,不用绕道北面,直接从山麓潜行,沿途留下记号,但务必小心,不要惊动清军。”
马振丰抬眼看了看远处一望无际的白色平野,然后又道:
“陛下马上就领着天骑军赶到了,咱们明天晚上之前,要摸到清军大营外围,将返回报信的清军哨骑,全部拦截。”
“陛下要来?”严小七闻言,惊得目瞪口呆,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他原本以为他们的任务就是反击侦察的清军哨骑。
“难道陛下要直接突袭清军大营?”谭雄闻言,瞬间想到了这一点,他原本是陈福麾下的骑兵,跟着朱慈一路南下,见识过朱慈的胆魄。
马振丰点了点头,随即道:
“这次行动极其冒险,绝对不能让清军察觉到陛下的计划,否则一定是一场苦战。陛下对咱们不薄,沿途的鞑子暗哨必须全部清除,若是清除不了的,也必须拦截。”
“陛下既然要打,那至少是有了七八成的胜算,咱们已经好几天没遇到鞑子的哨骑了,这很有可能是因为鞑子都被引到了南面。”
谭雄随即又道,脸上满是激动的神情,随即又压着声音笑道:
“哈哈哈,老子早就觉得憋得慌了,要是以前,老子在战场上遇到鞑子,早就开始杀他娘的了,哪有现在这样子,窝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道理?”
严小七听罢,整个人的按耐不住了。毕竟,这可是主动突袭清军,他之前想都不敢想。不过,当意识到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之后,他又居然没有一点畏惧,反而充满了期待。
“这要是突袭成功了,鞑子恐怕得全军覆没,一个不剩,北面那些所谓的鞑子主力,也都得全部丧胆,陛下果真是神武啊!”
“陛下的神武,还用得着你说?”马振丰顿了顿,随即又道:“行了,废话那么多,立刻去准备行动,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是!”严小七当即道。
马振丰说完,又立马进入了埋伏状态,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他举起手中的望远镜,继续观察起了漳水东面,那里是清军暗哨,最有可能埋伏的地方。
他对于严小七和谭雄的反应,并不意外。
要知道,夜不收的行动和纪律要求不同于战兵,训练也各具特色,原本就十分自主,所以更加崇尚力量和胆魄。
而这些战技了得,身怀绝技的人,在没有被选入夜不收之前,都是各部军官将领的心头肉,自然骄横了一些,对于朱慈的冒险决定,以及御驾亲征的胆魄,自然也是最为佩服和认可的。
但他们的内心深处,其实也还对清军有着畏惧之心,特别是马振丰这样的经历了明军二十年惨败的老兵,那种深深刻在记忆里面的畏惧,不是那么容易清除的。
不过,同样的,他也是最不怕清军的,若是遇上清军哨骑,最敢打敢杀的人,就是他。这是属于二十几年老兵的血性。
正是因为如此,他在得知陛下要突袭清军的时候,才会觉得不可思议,心中既激动,期待,又畏惧,担忧!.
第二天傍晚,漳江东岸,漳河口镇南面十多里的山坡间,一队队骑兵正在缓慢行动,周围稍高一些的山坡上,身上披着白色披风,裹着棉布的架梁马,正警惕地监视着四周的任何风吹草动。
不仅如此,常登贵还提前派出了三十多名哨骑,散到了前方的山坡丘陵之中,以防止清军哨骑侦察到异常。
这里距离荆门州城只有四十多里,在月光的映照下,骑兵沿着山坡群边缘,前锋哨骑重新标注的,夜不收早已探明的路线,轻装疾行,
现在夜晚极长,在平野之上,中旬月光正好,大军不携带除了甲胄兵器之外的任何辎重,一夜疾驰四十多里,完全没有问题。
这个时候,李过在荆州南面,也展开了行动,甚至引得叶臣和巴哈纳派出了骑兵前往应对,荆门州南面的清军主营,兵力进一步被削弱。
朱慈领着天骑营从长沙昼夜奔驰而来,在枝江渡河,然后又绕道夷陵州,远安南面的山麓,成功躲过了清军的侦察哨骑。
当然,叶臣此时的重心都在荆州李过所部身上,也根本没想到朱慈敢百里奔袭,自然对周边放松了警惕。
他集中了军中的二十几门重炮,不断轰击荆门州城,甚至为了逼迫李过领兵北上,最多的时候,一天射出了一千三百多颗炮弹,展示出了强大的实力,这让城中的刘汝魁惊得再次派出了塘马求援。
而这似乎也真的使得荆州城内的李过十分焦急,荆门州的局势在叶臣的猛攻之下,越发难以控制,李过甚至派出了塘马联络荆门州,但毫无意外,直接被叶臣拦截了。
不过,叶臣不知道的是,这些都不过是李过在朱慈的授意下,演给他看的好戏,为的就是使得他和巴哈纳做出战略误判,将整个用兵的重心,放在南面。
随着李过派出大量骑兵协助哨骑,开始屏蔽战场,驱逐清军的哨骑,并趁机调动大军,为朱慈的行动掩护,叶臣果然上当。
他随即开始示弱,收拢兵马,想要以此诱敌,并将此前部署在东西两边,本就不多的哨骑撤回,这使得清军完全处于情报劣势之中,成为了战场上的聋子瞎子。
朱慈行动迅速,天骑军的调动十分隐蔽,三个营,五个千总部的骑兵,加上朱慈的御营,四天的时间,便神不知鬼不觉从南往北,奔袭了七百多里。
常登贵策马冲上山麓的一处高埠,来到了朱慈的身边,拱了拱手,汇报道:
“陛下,刚刚收到了马振丰传回的消息,荆门州城外的清军大营,在今天午后,已经派出了一千余骑兵南下,领兵的应该是前段时间领兵南下襄阳增援叶臣的满洲都统巴哈纳。
现在,这支骑兵主力应该已经距离建阳镇不远了,根据李过之前派人传来的军情,他领着的大军,应该会在明天午后,和他们在建阳镇附近遭遇。”
“那荆门州城外的清军,现在应该只剩两三千骑兵,四五千步军了!”林昌锋得意一笑,扭头看向了朱慈,恭敬道:
“陛下,若是这样,咱们的胜算就更大了,等到扫清荆门州城外的清军,再南下和李过一起夹击巴哈纳领着的那支清军,必定可以将这些鞑子,全部歼灭。
这一次,多尔衮派来的这几千八旗马甲,看来完全是给咱们送人头来的,我还真想看看他收到了襄阳清军全军覆没的消息后,是什么表情!”
“呵!”朱慈呼出了一口白气,抬头看了看周边白茫茫一片的大地,冷声道:
“朕有五千骑兵和荆门州内还有步军接应,叶臣只要没有准备,就算巴哈纳没有分兵,战场的主动权也在朕的手上。”
“陛下英明,但这里到处都是平野,虽然有雪花掩护,可清军最擅长用骑兵,一旦他们有所准备,臣担心突袭就变成遭遇战了。”常登贵拱手抱拳,担心道。
“叶臣不可能察觉到,等咱们进入大营外围五六里左右,他就算开始察觉,也无济于事了。”
林昌锋信心十足,他听到朱慈百里奔袭的计划时,震惊之余,立马在军议上表示了支持,此时当然是仰着头,得意道:
“到时候,叶臣是再多骑兵也没用,咱们只要把营地前后一堵,骑兵再一冲,那些毫无准备的鞑子马甲,便也只能全都乖乖趴下,等着被咱们杀死。”
江淮保卫战之后,林昌锋便被调到了天骑军担任提督,他到处在辽镇到时候,便熟悉骑兵的运用和训练,在与常登贵合作中,各种战术更是进步飞快。
朱慈点了点头,也赞同道:
“朕要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打叶臣一个措手不及,让他知道,我大明的骑兵,也可以百里奔袭,一战灭敌。”
说罢,他又扭头看向了常登贵,道:“不过,你说得其实也有些道理,但却忽视了一点。”
“忽视了一点?”常登贵疑惑地问道。
“没错。”朱慈看着正沿着山坡间的通道,迅速前进的骑兵,笑了笑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
常登贵闻言,脸色一凝,立马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知道朱慈话里的意思,随即道:
“可骑兵行动,特别是策马疾驰,到底动静太大,臣以为有必要放缓速度,宁可多等一日,也要避免让叶臣察觉到了不对劲。”
“可朕此番突袭的关键,便是速度,若是不够快,又如何达到奇袭的效果?”朱慈顿了顿,随即又道:
“咱们的骑兵在西岸休整了一日,补充了豆料和盐巴,如今一夜只行进四十里,算不得快了。只要清军来不及准备,甚至清军就算仓皇准备,以朕的兵力优势,依旧可以重创之。
因为荆门州城内的刘汝魁部没有出城反击的实力,叶臣所筑起的大营算不上多坚固,防备也算不上多森严,甚至为了诱敌,他还收缩了哨骑,派出了巴哈纳。
但是这个敌人,可是身经百战的老将,现在没反应过来,可咱们若是放慢速度,再过一晚上,或者等到白天,被清军哨骑察觉到了不对劲,等他反应过来了,这场仗就不好打了。”
“陛下的意思是,咱们利用的,其实是叶臣的失误?”常登贵豁然开朗道。
“嗯,这就是朕让你们一定要参加五军都督府主持的‘局势推演军议’的原因。”朱慈点了点头,然后又道:
“很多时候,一军统帅指挥作战,是要倚靠个人战场经验的,甚至是依靠天才的直觉来行事。叶臣这个清军老将,虽然不清楚他到底是天生的将种,还是通过实战的经验总结,慢慢钻研而成的,但从锦衣卫的军情汇报来看,这个人对战事有着足够的敏锐。”
“就凭这家伙入关前后的表现,就像是天生的将种。”常登贵也同意道。
“陛下说过,一支军队的强弱,其实看的就是能否打胜仗。从这一点来看,叶臣所领的八旗大军是极强的。”林昌锋在一旁应和道,但脸上没有任何畏惧,反而是期待击败强敌。
朱慈现在已经逐步建立了系统培养将领的体系架构,只不过还在草创阶段。而且他手下的这些将领,大部分都还缺乏运动战的经验,此前“江淮保卫战”培养起来的,基本上都是守城战,以及在守城战基础上的突袭,追击,其中骑兵就得到了很好的锻炼。
除了极少数天才之外,将才,帅才的培养,必须通过实战,殿前军,天骑营,南京京营等大明亲军,在这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所以说,这次对咱们是难得的机会,一支强军,一个强将,若是能抓住机会,在他犯错的时候击败,便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
朱慈笑了笑,然后又冷声道:
“多尔衮派叶臣统军南下,确实做对了,叶臣这段时间的表现,也值得他的信任,若是咱们能击败这个身经百战的清军老将,那事情便反转过来了,多尔衮的这番部署,便是下了一步烂棋,而且是烂到不能再烂的烂棋。”
“这些鞑子恐怕还有很多不把咱们放在眼里,荆门州的这一战,咱们就得让他们看看我大明的强军。”林昌锋似乎被鼓舞到了,激动道。
“臣也明白,咱们这一战,是要真正打得鞑子心胆坠地,让多尔衮不得不在荆州,岳州都留下大量兵马驻守,这才是真正符合大战略的。”常登贵也当即道,朱慈平时在军议上的话,他都铭记在心,只是多了一份谨慎。
“清军在关外关内打了那么多年,特别是去年追击李自成的时候,那个机动性连流寇出身的闯军都比不上,而咱们大明的兵马,在这个方面,向来是被动挨打的,叶臣必定想不到朕敢如此,有这个实力。”
朱慈微微挑眉,抬头看向了东面荆门州城的方向,随即又沉声道:
“这就是清军当前的错误战略认知,也就是朕可以利用的。而且,天骑军最多也只能是奔袭到清军大营外围,不可能直接突袭进入大营,清军必定还会组织起有限的反击。
只不过那点时间,即便是叶臣这样的老将,也来不及组织起真正的反击,那所谓的反击,就是毫无意义的,甚至,这些出击的清军骑兵,正好为朕的铁骑填沟。
登贵,你现在明白了吧,那点细枝末节不重要,风险必然是有的,但咱们的赢面要大得多,这就值得一战了。否则,如何打出让鞑子心胆坠地的战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