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日持久的战争征调了无数民夫,使得江南各州府如今人力紧缺,工坊的生产和粮食的转运,都受到了影响。
在抢种的秋粮收获之前,朱慈只能从福建,广东,甚至是通过福建的郑家船队,从南洋获取必需的物资。
江北的战局明朗之后,郑芝龙对于南京朝廷的态度,便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竭尽全力往北面运送粮草,还动员福建乡绅,捐献了十几万两白银的军饷。
但这十几万两白银,对于当前百废待兴的江北来说,也只能缓一时的燃眉之急,几十万百姓终究要自力更生,在这片打成白地的平原上重新开垦。
在南京朝廷实力足够强大之前,整个江淮地区都将是半军事化管理的状态,朱慈在部署屯田的同时,还打算恢复马政,将淮北的部分地区重新变成养马场。
天灾人祸连年侵袭,淮北各地人口锐减,就算是兖州,豫东等地几十万百姓南下,也能轻松安置。
但这里到底是战场前线,全面恢复精耕细作的农垦,倒不如在满足军民的基本供应之后,恢复马政。
如此一来,淮北人力匮乏和军队战马的问题,也就两难自解了。
不过,在屯田取得成效之前,这几十上百万军民的粮草供应,在往后一段时间,都得依赖长江和运河航道,从江南,江西各地调拨供给。
而此时,最新运抵的一批稻米,不仅要配给徐州各城的驻军,还关乎着各城中十几万百姓未来一个月的口粮。
徐州城内外,无数的民夫和工匠正在忙碌,朱慈打算进一步加固这个屏护江淮的堡垒,在此不断消耗南下清军的力量。
多铎虽然已经暂时领兵北撤,但清廷再次对江淮用兵,南征应天,只是时间问题。徐州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将是明军在淮北的军事中心。
在击退清军之后,大明南都的官僚体系经过这场大战的锻炼,以极强的动员能力,迅速接管了兖州府大部和开封府东南的几个州府。
这些地方的乡绅们在见识过清军的野蛮残暴之后,此时都十分配合,甚至可以说是拖家带口,争先恐后,不少人还主动捐资劳军,就怕表现得不够积极。
大明立国二百余载,虽然江山差点倾覆,但政治上的号召力,依旧不容小觑,特别满清还是关外的蛮族。
如今,号称“二十万雄兵”的多铎南征大军狼狈败退,朱慈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更重新立起了大明这面金字招牌。
毕竟,就算仅仅从斩杀八旗甲兵的角度来说,这一仗的意义和影响便已经足够大,更不要说在清军入关,李闯覆灭,八旗无往不胜的时候,其对人心士气的鼓舞,完全远超此前的任何一次对清大战。
朱慈证明自己拥有了反击清军,恢复天下的军力之后,许多人担心的已经不再是鞑子会不会杀回来,而是自己能不能乘得到这场东风,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要知道,这世上从来不缺想当官的人,更不要说朱慈还是正统的大明天子。
当然,明军在这些新收复的地方,除了转移百姓之外,还要对此前主动割辫,投降清军的汉奸,追责清算,重点打击,绝对不能让他们混进南迁的官僚队伍之中。
整个江淮地区,朱慈都需要绝对控制,这里是他培养新官员的基地,无论是军队的将领,还是民政治理的文官,都是如此。
而且,他还需要借着严惩汉奸,整治民政的机会,敲打地方,展示铁腕手段。
这些具体的事情,朱慈不会亲自插手,江淮的事务,路振飞自然会处理妥当,他在此地经营了好几年,威信极高。
不过,这段时间里,路振飞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跟着朱慈巡视江淮的各部军营,慰问大军,同时会见从兖州,豫东等地提前迁徙而来面圣的部分乡绅和宗族长老。
朱慈借着这些事情,进一步在地方强化自己的权威,同时也是为了给路振飞铺路,内阁的某些大臣,已经到了该换的时候。
“淮北的屯田,只要满足军民的基本需求即可,屯田所在之处,一定要考虑军事,确保能在清军突袭之前,及时收割,至少要确保有时间销毁,以免清军下次南侵,能就地获得补给。”
朱慈视察一圈之后,对着赶来汇报各地军事驻防,民政部署和屯垦恢复计划的路振飞吩咐道。
“马场配种繁育所需的优良种马,朕会派人专门处理,鞑子封锁得了陆路,但绝对看不住海路,辽东那么大一片土地,处处都是走私的据点,想要买马还是不难的。”
“陛下英明。”路振飞听了,当即拱手抱拳道:
“臣一定尽快安排好百姓的迁移,恢复江淮的生产,一年之后,必定为在江淮大明建立至少十个马场。”
他对于此前山东登莱一带和山西北疆地区的走私,也早有耳闻。大明治下有人走私,鞑子治下,自然也不会例外,更不用说还有朝鲜连接辽东,想要获取战马,并非不可能。
“高杰和黄得功的部署,有什么变化?”朱慈随即又问道。
这些事情他此前都交给了熟悉江淮各军的路振飞来安排处理,但军事部署的最终决定权,他依旧牢牢把握。
“高杰依旧领兵驻扎徐州,兖州各城此时是北调的大军和地方义军驻守,黄得功本部如今也在淮安,豫东各处是殿前军留下的三个千总部驻守。”
路振飞顿了顿,紧接着又进言道:
“臣以为,等兖州和豫东各军和百姓南撤之后,可由黄得功接管兖州南部州府,高杰接管豫东,然后从山东,河南的义军中挑选一批精悍兵马,补充两人的兵力。”
“高杰和黄得功两镇兵马补充之事,朕另外有安排,山东,河南的义军归属,现在暂且不论,让高杰和黄得功都不要打他们的注意。”朱慈语气严肃道。
他此前便看出了高杰和黄得功有这方面的想法,而路振飞到底是大明官场的老臣,对自己约束的这两个武将,是既提防,又偏袒,更遵循着某种官场的潜规则。
其实,路振飞的处置方法,在此前是再正常不过的,这些兵马原本就是高杰和黄得功对接招揽的,只要二者没有跋扈不臣之心,自然默认是他们的兵。
崇祯末年,随着局势崩坏,就算是掣肘武将的文臣们,也越来越多开始默许这样原本绝不容许发生的行为,路振飞没必要因此为难高杰和黄得功。
但现在,朱慈既然已经发话,路振飞当然不会为两人争辩,当即拱手抱拳道:
“臣遵命!”
他其实也从朱慈此前的一系列部署中,嗅到了这个年轻天子准备大刀阔斧改革的意图,只不过最终要如何改,他还没摸清楚。
.
随着时间的推移,阿济格从九江撤军,渡江北上,郑四维,王体忠等部兵马也悉数退守荆州,武昌各城,清军在长江中游发动的攻势,彻底结束。
而左良玉在阿济格主力撤出武昌十三日之后,于九江城官署中暴毙身亡的消息,也被锦衣卫的塘马快马加鞭,送到了朱慈的手上。
左良玉一死,其麾下那十几个骄纵跋扈的军头们,便到了不得不立刻安置处理的时候。
不仅如此,李自成死后,大顺东路军数万甲兵,十几万家口,此时也陆续集结在岳州府和长沙府的平江,浏阳一带。
朱慈虽然早有准备,堵胤锡也已经在接触顺军余部各军将领,但他还是打算亲自出马,前往招抚。
这两支都是抗清的有生力量,也都是能为己所用的,运用得当,便能成为在湖广对抗八旗兵的强军。
朱慈收到赣北和长沙传来的军情之后,随即整顿大军,准备领着部分将领和兵马西进,前往九江和长沙,亲自收服这些兵马。
凤阳行都的一众随征官员,除了部分留在江淮,协助路振飞的之外,大部分都已经被他打发回南京。
此时,大胜的消息早已经传遍天下,大明重新展现了欣欣向荣之态,各级官员的晋升,物资的调配,还有战后的封赏,以及新朝首次科举考试等一系列大事,自然而然都被提上了日程。
而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无一例外,都是文官们拉帮结派,扩充自身势力的好机会,与其跟着朱慈去赣北,还不如回南京。
当然,不少人还是有些犹豫的,他们既想要各级官员晋升提拔的机会,拉拢下级官员,或者向上爬,又想着能在皇帝陛下面前好好表现,一步登天。
于是乎,不少暗中结成了小团体的官员们,便纷纷开始了押注,团队中有的选择回南京,有的选择了留在江淮,还有的打算跟着朱慈去赣北。
到时候,无论在哪里,他们都不会错失良机,只要有一方得到重用,其他人得到提拔,便易如反掌了。
不过,这就是他们想太多了,朱慈根本没打算带上这一大堆拖油瓶子,除了随行的军队和兵部的少数官员之外,其他人都奉旨回京了。
而朱慈也很快在淮安和路振飞告别,同时叮嘱其妥善经营江淮,为将来北伐积蓄强大的力量。
“阿济格,多铎如今虽然都败回了北面,但清军很快就会再度南下,下一次就是直接奔着朕来的了。”
“陛下不必忧虑,东虏不过十万之众,此番南征折损了七八千,只要再挡住其一次,臣等辅佐陛下在江南练出二十万强兵,定能一举扫灭东虏。”
路振飞朝着朱慈拱手抱拳,顿了顿,随即又道:
“至于那些投降东虏的边军,他们绝对不会出死力,只要我大军取得优势,他们必定会及时反戈,除非是耿,孔,尚,沈等罪无可恕之流。”
朱慈点了点头,对路振飞道:
“这就是朕一定要亲临赣北的原因了,徐州当前在咱们的手上,扼住了运河这条大动脉,淮北便有了屏护,清军无法迅速运粮,维持大军行动。
豫东的归德,同样在朕的手中,只要构筑起坚城,布下重兵,清军今后很难再随意侵扰淮河一线,更不要说南下渡江,突袭南京了。
但武昌如今在清军手中,阿济格还留下了一支八旗兵驻守,王体忠手下也有数万大军,咱们想要夺回这座九州枢纽,恐怕得废不小的力气。”
“这其中,洪承畴一定起了作用,接下来四川极有可能是清军重点攻略的地方。”
路振飞听罢,想起这段时间锦衣卫传回的军报,也忽然沉声道:
“张献忠如今虽然拥兵十数万,但其生性残暴,又喜滥杀无辜,汉中天险也不在手中,想要守住四川,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王阁老在遵义已有不小进展,如今手下已经召集杨展,屠龙,莫宗文,贾登联等一众干将。三四月时,马乾(四川巡抚)也集结重兵,其麾下副将曾英是可用之才,领兵收复重庆,曾英是首功。”
朱慈北上徐州之后,路振飞便一直跟在身边,常常参与军议,由此能够接触锦衣卫传回的各方军情,此时俨然已经对从东西南北各地的局势,都十分了解。
朱慈对此也十分赞同,清军对于关内局势的判断,虽然并被直接仰赖洪承畴一人,但对方确实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洪承畴从陕北起家,历任要职,特别是指挥大军在中原各地围剿农民军的经历,使得其对于各地的了解,并非纸上谈兵。
在这个时代,受限于交通和信息传播的速度,这样的认知和履历,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此前张献忠也派出兵马北上,想要攻取汉中,但那一战西贼撞上了贺珍,损失惨重,北进受阻,此后在川南,重庆也是连战连败,损失不少老营兵。
清廷腾出手来之后,必定由汉中入川,若是守不住保宁,在清军的持续干扰下,张献忠便不成威胁了。
而且,其一直不擅于治理,治下官员也不安稳,一旦愈挫,损兵折将,逃亡反叛之人必定不少,绝对难成李闯这样的大势!”
“陛下说得没错,此人打仗的本事不算强,清军若是集中数万大军,从汉中南攻四川,他必定挡不住。”
路振飞到底是知兵的,他又接着说道:
“但川南,川东地形复杂,西贼也最擅长逃窜,加上四川残破不堪,清军恐怕也没办法深入经营,至少这一年内,张献忠应该还是能撑得住的。”
“有这一年时间就够了,朕整合湖广,江西的两支大军之后,守住岳州,九江,应当不成问题,清军兵力有限,不可能同时三路出击。”
朱慈说着,仰头看了看西面的天空,又道:
“徐州,武昌,一东一西,都是至关重要之枢纽,朕掌握其一,多尔衮便不能占尽优势。四川在张献忠手上,川南还有王阁老的数万大军,整合起来,借助地势,足以再挡住清军一年半载。
等到那时,朕在南直隶和湖广,江西练出了一二十万大军,长江防线的这一处漏洞,便也就不怕了!”
路振飞明白朱慈的担心,长江上中下游,从古至今,由北往南,一统天下,都有过胜例,清军必定会由此制定出新的南征策略来。
从历史来看,欲攻四川,得先下汉中,而后才能夺川入滇,清军在西路,此时已经掌握了主动;而襄荆一旦被夺去,长江中游便处处漏洞,难以防守,如今武昌也在对方手中,清军在中路更是占尽主动。
换言之,在明军坚守徐州,归德之后,清军下一轮大概率会派出兵马牵制江淮,然后从占据战场主动权的中路湖广出兵,亦或者是先出兵西路,夺取四川,再从川南,武昌两路出击。
不过,他虽然明白局势的急迫性,但对于一国之君过分亲近武人的情况,心中也颇有微词。如今,朱慈马上要领军前往九江,他也最终忍不住出言劝谏: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慈闻言,扭头看向了这个面色坚毅的老臣,以为对方要劝他提防流窜到长沙府的闯贼,和他唠叨贼寇国仇,当即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不过,他面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缓缓道:
“你我君臣之间,有话直说便是了!”
“权不专于一司,事不留于壅蔽。”路振飞顿了顿,最终咬咬牙,还是继续说道:
“太祖将大都督府一分为五,便是担心武人为乱,自唐末藩镇割据以来,安邦定国,防范武人坐大,都是朝廷首要解决的问题,限制军权武人,是千百年来,无数血的教训总结来的,绝不能轻视。
陛下要强军兴复,中兴大明没错,但君臣有别,文武有差,陛下九五至尊,平日里终究是要和武人保持距离的,否则天子之威就如同虚设了!”
朱慈看着路振飞紧张的神情,心中暗暗一笑,他知道自己和军中诸将打成一片,提升武人地位的做法,会招来文官非议,但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是路振飞。
不过,若是仔细想想,这也不奇怪,路振飞平时接触的就是高杰,黄得功两人。特别是高杰,此前便一直想要吞并山东义军,私下里还通过各种手段贪墨军饷。
“朝野上下,有如此想法的,恐怕不止见白你一人。”朱慈笑了笑,随即又意味深长道:
“你们呀,对局势还是太乐观了,现在就想着限制武人了?退一步说,朕亲近殿前军,京营诸将,难道不是因为左良玉部,闯逆残部,或不归心,或蠢蠢欲动吗?
这两部大军,乃是朕之亲军,各营将领,都是朕一手提拔带出的,如今又立下了如此大功,朕自然要亲近,要让他们显赫于人前。
唯有如此,其余诸军才会争先效忠于朕,殿前军和京营,也才会更加忠心,远近亲疏若是不分,今后谁还愿意舍命为朕多出一份力?”
“但武人的权柄,终究是要限制的。”
路振飞固然同意朱慈的说法,但就怕这个年轻的天子拎不清,还想再劝一劝。
“若为了制约另外几支军队,扶持一军,便如同为对付豺狼,引入虎豹,后患无穷。”
“军中自有军中的体统,朕登基以来,在军中新设立的那几个司,便是为了重塑军队体制,以免兵为将有,今后不止是殿前军,京营,诸军皆是如此,见白你完全是多虑了。”
朱慈说罢,顿了顿,又淡淡道:
“此前说到高杰和黄得功两镇兵马部署和山东,河南义军的安置时,朕便说过今后会有安排,具体如何,届时见白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