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77节

  眼下拓跋鲜卑的大单于拓跋禄官已经率兵去攻打宇文部首领宇文逊昵延。而为了响应叔父,拓跋猗卢便领兵北进,转而去攻打威慑那些不听号令的漠北部落了,据拔拔彻透露,大概会一路北上直到燕然山,而后才会返回。

  这一来一去,最少需要三月。在这三月时间内,相当于朔方的鲜卑是无主状态,刘羡原定的向拓跋鲜卑求援的计划,在拓跋猗卢归来之前,只能被迫搁置了。

  可这件事在告知军中诸将之后,李含等人与刘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毕竟众人之所以愿意随刘羡来到泥阳,多半是期待能得到拓跋鲜卑的援助,如今期待落空,对于这些人是巨大的打击,对未来的战事也充满悲观。

  李含干脆主张说:

  “既得不到援助,不如直接退到河东去,我们可将沿河船只尽数焚毁,直接向朝廷请示命令,也好过在这里坐等被贼寇围困。”

  言下之意,是要彻底避开叛军锋芒,打算置身事外了。

  刘羡却反驳道:

  “眼下关中这个局势,只有我们尚有余力机动,若是连我们都退出去,任由叛军继续掠地,那关中就彻底为叛军所有了!到那时生灵涂炭,岂是仁者所为?”

  李含暗嘲道:“刘府君说得这么好听,可当时说好的援军又在哪里呢?”

  刘羡辩解道:“我们现在的粮食足够吃到秋天,必然能等到鲜卑人回来。莫非世容兄没有鲜卑人,就不会打仗了?”

  双方闹得不欢而散,好在索靖最后还是支持了刘羡,他劝解那些不服从的军官道:

  “不论如何,即食君禄,但解君忧,做事但对得起良心,若是一退再退,与孙秀何异?”

  军中诸将多不齿孙秀,平日里也都看重自己的名声,听到索靖的这句话,终于是激起了一些羞耻心,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同意留在泥阳。但在没有鲜卑援军相助的情况下,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还是需要一个新的定论。

  于是再次开始争吵,李含主张去攻打那些投靠齐万年的渭北部落,削弱叛军实力,刘羡则主张去叛军主力背后袭扰,逼迫叛军撤兵,为长安解围。

  双方各执一词,在索靖的劝解下,勉强达成了共识,即不去攻打叛军在长安围困的主力,而是去劫掠叛军在秦州到长安之间的粮道。

第240章 长安之围

  元康七年二月,齐万年率大军攻占渭桥,越过渭水,各拨一万人去对付杜城与蓝田,剩余的五万人主力军,则直接到长安城北面十里处扎营。就在羌胡军抵达的同时,雍、秦、凉各州的羌胡们也在陆续不断地向赶来汇合的路上。

  长安城座落于一座庞大的高塬之上,名叫龙首原。龙首原东有铜人原,铜人原西南有白鹿原,龙首原南有少陵原、凤栖原、乐游原、神禾原,这些土塬环卫长安城,高低错落,中间又有泾、渭、灞、、丰、、、潦八条河流穿过,地形极为复杂。

  更别说,长安城的城防本身就极为可怕。的城墙高六丈,宽三丈,可供士卒在上方走马,城外还有数个如长信宫一般的外围宫城,可以相互支援,节节抵抗,几乎是一个锁链式的防御体系了。

  叛军进入到长安城下时,感慨万千。从东朝西望去,只能依稀看见一片连绵不绝的平原与丘陵,除去南面巍峨的秦岭外,到处都是可以耕种的良田,而且确实可以看见,有农人小心翼翼地在平原里拾掇着刚发芽的作物。

  “这里没有石头。”来自秦州陇右的胡人们握着田里的土,高声喊道。

  “是真的!田里面没有石头。”

  真是难以想象。自有农业以来,除去田里的石头,是一项必经的工作。田里面应该有石头的啊。但是,关中作为黄土高原最肥沃的部分,确实没有石头。这对于在陇上乃至河湟的羌人们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不过齐万年并没有正面进攻长安的想法,自古以来,正面进攻长安而获得胜利的战例,仅有一例,那就是李、郭汜领十余万凉州军大破吕布、王允的战例。但当时两军数量悬殊,凉州军的人马是吕布的十倍以上,不足作为参考。除此以外的长安易手,基本就是不战而克。

  因为长安作为中国有数的大城,城内的人口实在太多了,在西汉汉平帝时,长安的人口一度达到四十万。即使在此之后落没,依然保持在二十万人口左右。这样庞大的城市人口,是不可能单靠城内储存的粮食驻守的,现在长安的粮食基本要靠武关来运输。

  而齐万年现在要做的,只要像此前晋军打算对齐万年做的那样,把粮道封锁达到两到三个月,长安城内就会因为缺粮而不战自溃。最起码,城内的饥民也会引起相当的骚乱。除非晋军敢于出城与叛军大战,再度打通粮道,才能改变这种困境。但从眼下晋军的表现来看,他们是全然没有这个想法的。

  所以齐万年的部属是,从城南到城东,再到城北,以三面之势包夹长安。士卒们在官道上修缮鹿角和牙门,推倒周遭的民居,砍伐周围的树林,以此来压缩长安城内守军的活动空间。

  在齐万年看来,此时的长安城就是一颗即将熟透的果子,只需要静静地等待,它就会自然落入手中。

  “我曾在这座城池待过两年。”

  齐万年带着随从围绕长安视察的时候,指着这座古老的城市说道:

  “那段时间,我是这座城池的奴隶,每天迎来送往,没有人看得起我。”

  随行的沮渠遮则称颂说:“但不久之后,您将成为这座城池的主人,当年轻视您的所有人,都会跪在您的脚下。”

  “哈哈哈,”听到这句话,齐万年忍不住放声大笑,继而用马鞭指着长安,对沮渠遮道,“我可没兴趣要当什么城的主人。”

  “啊?”沮渠遮一时有些愕然。

  “真正的大丈夫,当然是要做九州万民的主人!”

  只见齐万年又调拨马头,豪气干云地指向东方道:

  “今年打下长安后,我们休整半年,等到明年,我们去打洛阳!活捉司马家的那个傻子皇帝,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当世英雄!”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原来齐万年在席卷关中之后,还要去攻打洛阳!

  一时间,随行的胡人们胸中激荡,无不为主上的雄心壮志所打动,继而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普通人来说,敢于做梦的人总是比冷静的人更富有吸引力,因为没有人喜欢庸俗的生活,短暂的寿命总是让人渴望宏大,人们什么都不做,往往只是知道无能而对未来感到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罢了。当有这样一个人横空出世,点燃梦想的时候,腾腾的欲望之火就无法熄灭了。

  胡人们便以更加高昂的士气来围堵长安,探视城内守军的行动和抵抗程度,同时开始议论起主君的入洛之梦。

  可惜,城兵毫无出城之意,无论叛军如何哄闹挑衅,城内依然平静。不过,一旦有胡人上前到晋军的箭程范围内,城内立刻便会发出如雨点般的箭矢。撤退后,箭矢就又停下来了,胡人们来回试探,死了百来人,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唯一出现的变化,就是在夜晚时,城内的晋军会装备一些木筐,然后偷偷从城上缒下一些市民,让他们趁着夜色摸黑逃出去,每夜都有千余人。但此时的长安城已经被叛军团团包围,西面虽然有空档,但也有不少士卒巡逻,自然有一些百姓被抓住了。

  负责巡逻的是氐人蒲光,他向被抓住的百姓询问城内的情形。

  百姓回答说:“唉,梁王殿下说是军中粮食不多,为了保证长安不落,就在征收城中平民的粮食,每征收一批,就把人从城中放出来,让我们到城外自谋生路。”

  “大人您饶了我们吧!我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是在这里饿死,生了疫病,对您也没有好处!”

  这些逃出来的人当真是面黄肌瘦,说话也有气无力,蒲光稍作审视,便知道这是实情,立刻向齐万年去汇报。

  齐万年得知后,挑了挑眉毛,说道:

  “不让灾民在城里吃粮,用这种方法让他们出城,司马肜这是想把难题甩给我?”

  很显然,灾民们没有粮食,逃出来后,一旦脱离胡人的视线,必然成为关中的不稳定要素,极有可能闹事。

  齐万年对此评价道:“他想得挺好,如此又省粮食,又能给我生事。可惜,我可没有佛陀一样的慈悲心。”

  他当即下令,令全军封锁长安,将逃出来的长安百姓全部堵回去,并绕长安一圈设置栅栏。凡越过栅栏的人,一律杀死,就以这种方式,把逃出城的百姓给逼了回去。

  这些百姓只好又逃回长安门下,求守城的晋军将士开门。晋军士卒虽多有不忍,可军令如山,他们并不能多做什么,城门依旧紧缩,而后仍旧在夜里逼迫百姓们下城。

  如此一来,城下的百姓越来越多,进不得也退不得,又没有吃的,只能跪下来哭喊着对着城上的与栅外的两军士卒求情,希望能够给他们一条生路。这其中还有些妇孺和孤寡老人,凑在一起流泪,场面实在是过于凄凉,即使是再心如铁石的人也难免动容,并不忍直视。

  可即使如此,两军的主将依旧严令部卒堵回百姓,任由他们饿死在长安城下。

  于是长安城外、围栅之内,出现了一副惨绝人寰的景象,到处都是双目无神、骨瘦如柴的饿殍。继而有人折骨为炊,煮儿为食,最后发展为人人互食。

  谁也不会想到,在三个月前,长安市民还对晋军获胜信心满满,可三月之后,大规模人相食的炼狱景象,竟然又一次出现在关中大地上。

  但齐万年不为所动,他认为这是一种必要的代价,如果不能以此来消耗晋军的粮食,至少要摧毁晋军的意志。司马肜通过这种方法来节省粮食,最多也就再拖一个月,但自己的时间多的是,就算多拖一个月又能如何呢?

  目前所有人都认为,齐万年距离彻底攻略关中,已经是唾手可得的事情了。

  当然,也会有一些小意外,比如,负责在渭北扫荡诸郡的姚弋仲回报说,似乎有部分晋军在北地郡集结,规模似乎不小,请问该如何应对。

  齐万年的意思当然很明确,在当下的情况,没有什么比攻略长安更重要,他不想有任何意外发生,便下令道:

  “暂缓对冯翊的攻势,放一条通路出来,让他们前去河东。”

  “其余各地收缩兵力,先护卫粮道。若他们找死,不愿撤兵,只要粮道不断,等我们拿下长安,他们又能如何呢?”

  可以说,齐万年的战略眼光是极为敏锐的。他一眼就明白,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保证大军的粮道,若是真能推行下去,之后的发展就不好说了。

  但叛军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人能够彻底掌握全局。齐万年既然在长安前监督,后方自然也就顾不过来了。

  在连续大胜的光辉下,许多胡人也被冲昏了头脑。他们自以为晋军丧胆,必然不敢来向叛军发起进攻。而如今又是诸部各自跑马圈地的时候,这么好的耕地,若是慢了一步,就会沦为他人的,这怎么能甘心呢?所以也就顾不上收缩了。

  时间来到三月中旬,齐万年前线的粮食略有吃紧,便催促着秦州赶紧运来十万斛粮食。这件事由沮渠遮负责,他是老铁弗人,在这数十万胡人中,也算得上是齐万年的嫡系了。

  他亲自去陈仓检验粮食,沿着渭水一路看来,发现沿路的据点里并没有多少胡人护卫,也没找到多少斥候和哨兵,在抵达陈仓后,不由对负责看守陈仓的氐人李特抱怨道:

  “诸部如此松散,置陛下军令于何处?”

  李特则回复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们事先未受训练,仓促间肯定难以约束。”

  沮渠遮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无奈道:“陛下体谅大家,大家也要体谅陛下才是。我看,等陛下打下长安,少不得要好好教训他们。”

  只是如此一来,拖拉第一批三万斛粟米的队伍,仅有五千余名士卒护卫,其余的不是驮马就是一些临时征召来的民夫罢了。

  不过一般来说,五千余人也足够防御了。可不知为何,上路之后,沮渠遮感到有些心神不宁,他沿路观察,很快发现了不对之处:

  在运粮队周遭,时不时总会出现一些衣衫褴褛的人群,在粮队周遭观望,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就像是苍蝇一样。

  沮渠遮不由对手下问道:“怎么有人跟着我们,是晋人的斥候吗?”

  手下不以为然地回答道:“这些都是晋人的流民,我们去年抢了他们的粮,他们现在没吃的,就想在我们粮队后面捡些麦屑吃!大人不用管他们。”

  沮渠遮这才恍然,也就不再管这些人了。

  等到了夜里,他们抵达了县东二里的永康里。除了少部分人扎营歇息外,大部分人就靠着马和粮袋,直接开始呼呼大睡。只是做了一会儿梦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似乎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颤动。

  渐渐地,颤动发出了声响,好像是远处的雷声顺着地面滚过来。原本沉睡的胡人们,和栖息的飞鸟一起被惊醒。飞鸟扑闪翅膀怪叫着飞上了天,山中的猴群也被吵醒了,慌乱地发出悲鸣之声。

  沮渠遮和他身边的骑士,都是久经战场的人,听到这声如同闷雷入地般越靠越近,就知道那是万千马蹄踏地奔腾所发出的声响。不由得心魂惊飞,连忙舍了粮食,让骑士们团结起来准备作战。

  可他显然反应的慢了,索靖已经带兵杀到粮队面前,然后是一片火光大作。飞飞扬扬的千百个火点从天而降,一些打在四周的空地上,顿时将周围照亮。一些打在人和马的身上,人的惨呼和马的悲鸣交织而起。但更多的火矢是烧在了粮袋上,火光顿时飞腾而起,然后散发出焦香般的味道。

  原来,这是绑上了松明,点着了火的箭头。火光和浓烟围绕着胡人的马队,跟随无数的暗箭飞奔来的,是张光率领的突袭骑兵。

  在极短的时间内,这支胡人粮队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

  他们这时试图逃跑,但一边是敌人,一边是渭水,这是天然的锤砧战术使用地,沮渠遮想跑都来不及,他们徒劳地在围起来,发起了一两次冲击,然后就被占有数量优势的晋军包围,在箭雨下被射成了刺猬。

第241章 齐万年转围北地

  这一次袭击,晋军斩获并不多。

  因为为了防止被沿路的胡人发现,索靖仅出动了六千余人,袭击的时间又是在深夜,夜色迷蒙,而夜袭的晋军很难彻底包围胡人的粮队。除去沮渠遮等人还试图结阵抵抗外,很多胡人见势不妙,直接扔掉火把,推倒粮袋,骑着马遁入黑暗中,直接弃队而走了。

  这导致此战晋军仅斩首四百余人,俘虏三百余人。

  但在杀伤之外,晋军的收获却是极为丰富的。胡人马队所带来的三万斛粮食,全部堆在了原地,好像一座座小山,虽然有一些被火矢上的松明点着了,在熊熊火光中化为了灰烬,但大部分粮食还是保存了下来,有些袋子破了孔,黄澄澄的粟米哗哗地流在地上,由于热气烘托,散发出诱人的焦香,就如同黄金一样诱人。

  从军的士卒基本都当过农民,此时多忍不住香气的诱惑,在地上抓了两把豆粟捧在手里,猛嗅了几口,流露出满足的笑容。

  将士们当即开始整备车队和马匹,把这些缴获的粮食整理起来,想当然地打算带回到泥阳去。

  但索靖很快斥责他们道:

  “放下!都放下!我们带这些东西干什么?”

  “若是给胡虏知道了,派大军索战,这些东西就是拖累,最后还能逃走吗?”

  这是索靖和刘羡几人原定的策略,利用骑兵的机动性,不与胡人主力作战,而是不断地袭扰胡人的粮道,增加对方的后勤的压力。如今若是带上缴获的粮食,速度便会赫然下降,原本的机动性优势便不复存在了。

  但将士们看着这些粮食,还是感到非常可惜与不舍,说道:“那这些粮食怎么办?难道烧了吗,未免也太浪费了。”

  “当然不能烧。”索靖指着一个方向,面露慈悲之色:

  “我们把仗打成这个模样,实在有愧于百姓。我老了,却还记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道理,你们把周围的流民们都招过来,我们全都散出去!”

  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发现在山林的斜坡上,似乎有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随即恍然大悟,原来那里有流民在观望。

  现在的关中到处都是流民,无家可归者已经超过了数十万,无论是在渭南的山林中,还是在渭北的山塬间,可谓是随处可见他们的影子。无论是胡人还是晋军,都有些见怪不怪了。

  在此之前,晋军的斥候也是通过混迹在流民中间打探消息,才发现了胡人粮队的踪迹。现在有一些流民闻着香味找过来,实在是过于正常了。

  听说索靖要将劫来的粮食散出去,流民们欣喜若狂,几乎不需要怎么宣传,就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聚拢了近万名流民过来。而索靖又在分发粮食时做出许诺,只要这些流民主动向晋军告知胡人的动向,他们也将继续分发粮食。

  对于流民来说,胡人本就是害他们四处流浪的祸首,如今饥肠辘辘下,只需要告密就能获得粮食,这根本是百利而无一害的选项。

  等到次日一早,叛军前来探查被袭击的遗迹,所有的粮食都被瓜分一空,现场上除了燃烧的硝烟与灰烬外,就剩下一些被扒光了衣服的胡人尸体。这让叛军极为愤懑,当众拔刀斫树,势要将偷袭的晋军斩杀复仇。

  于是渭北的胡人们集结起来,一面给运输粮食,一面在沿路埋兵设伏。但很遗憾的是,接下来的数日,无论他们事先计划的如何精当,在流民的观察与通报下,这些设计几乎毫无隐秘可言,索靖轻而易举地就得知了敌军的意图,于是他选择暂避锋。

  而等到胡人们有所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又立刻带兵出现,飞速地带领骑兵来争夺粮草。

  这次护卫粮队的胡人便多了不少,大概有六千余人,与晋军数量旗鼓相当。但对于晋军而言,只要稍作设计,就能轻易击败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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