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夹菜就稀饭的功夫,杨默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面前那个装著霉豆腐的土碗往自家小徒弟的方向挪了挪……
………………
正当杨默在餐桌上跟孙健瞎聊著的时候,食堂里忽然传来一阵小骚动,杨默扭过头一看,却是李世海等人在社员们期盼的眼神中,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来。
“王会计,王会计,记帐了!记帐了!”
李世海一行人挤到了角落里的某张桌子处,一边眉开眼笑地嚷嚷著,一边贼兮兮地直接从某个带著黑框眼镜的老头面前的碗里拿了两个豆包,然后分食起来。
年纪已经超过五十的王会计有些无奈地看著这群臭小子打秋风的动作,左手死死护著盆里面最后一个豆包,然后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这吃著饭呢,记什么帐!?再说了,哪有在食堂记帐的?”
李世海全然不见今天下午在杨天星面前表露出来的干连和凶悍,坏笑著从身上的包里掏出一本帐本和一大摞子钱出来:“王会计,当初可是你说的,帐不过夜……今天我们几个可是在乡街上大卖特卖了一下午,如果不现在就开始记帐,我怕到时候会坏了你老人家的规矩!”
说著,李世海贼兮兮地瞄了瞄王会计面前那仅剩的一个豆包,然后指了指他身边椅子上的那个公文包:“再说了,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去哪儿都带著吃饭的家伙啊……要不这样,您这些吃食我们帮你分了,然后帮你擦擦桌子,您老就直接在桌子上办公,咋样?”
扭头看了看自己凳子上的那个有些掉漆的皮革公文包,王会计恶狠狠地瞪了李世海一眼……这群混小子,整天就惦记著占老头子我的便宜,几个豆包而已,又不是没有工票,不知道自己去厨房那里买啊!
正想张口,狠狠教训一下这群一下子就顺了自己两个豆包的狼崽子,却见李世海身后的那群年轻人齐刷刷地从随身的包里取出帐本和现金,然后一股脑丢在桌子上,嘻嘻哈哈地看著他。
嘶~!
这么多!?
看著那一捆捆用橡皮筋扎好的现金,王会计倒抽了一口凉气:“你们今天卖了这么多?”
看著倒抽著凉气围过来的社友们,李世海得意洋洋地说道:“今天一天,光我的摊位就在兴隆镇上卖出去了84个高压锅……除此之外,还发展了3个下线,愿意小批量进货,拿著这些高压锅在自家村子里试著卖一卖!”
“喏,货款加上定金,一共是1048块钱,这里是客户名册,王会计你数一数,对一对!”
“我跟你们说,也就是今天下午的货不够卖了,要不然光我这边拿回来的钱,起码这个数!”
炫耀式地比了一个二的手势后,李世海嘿嘿一笑:“即便是这样,那三个下线也愿意在没有现货的情况下先把定金交了……要不还是说咱们通销社的招牌硬呢,要是换成别家,这年头谁会傻兮兮地在没见到货之前,就先把定金交了?”
将自己的帐本和那一摞混杂著各种面额碎票的营业款往王会计面前推了推,李世海不怀好意地摸上了那个装著豆包的土碗:“嘿嘿,就冲着今天能把货甩完这事……王会计,我怎么也值得您老人家赏一个豆包吃吃吧?”
眼见著王会计眨巴眨巴眼睛,就要松开捂在土碗上的老手,其他人顿时不干了。
“嘿~!~世海你小子猖狂个什么劲!不就是卖了一千多块钱的货么?这点钱算什么,王会计把那豆包留给我,我今天足足卖了将近一千六!”
“我呸!松强你也好意思邀赏?你不就是仗著自己的录音机价格贵么……我就问你,你那些录音机今天卖完了没有?……嘿嘿,没有吧?……要我说,这豆包怎么著也该给我才对,我今天摊位上的一百多口铁锅可是所有人里第一个清完的!”
“切~!二刀,要比走货数量是吧?那我还真告诉你,今天这豆包铁定是我的……就我摊上的那三百多件衣服,一天就卖了两百多件出去不说,货款也足足有三千多块钱……就这出货量,就这回款速度,在场的哪个能跟我比?……王会计,你老人家做事可得公正,不管从那方面来说,您这豆包也该赏给我吧?”
看著这群小年轻得意洋洋地在那邀功,食堂里其余的社员也纷纷起哄。
“就是,就是,人家虎子说的在理,王会计,我看你该请虎子吃个豆包才成!”
“那哪成啊!往日里一次乡街最多也就能出个一半的货,今天的成绩这么好,王会计怎么也得自掏腰包请大伙吃上一顿才成……我觉得,来上两屉粘豆包不算过份吧?”
看著在一群人的怂恿下,王会计心疼无比地掏出几张工票,然后看著李世海等人吆喝著,拿著工票冲向后厨,
一旁看著的张林等人顿觉有趣:“孙经理,不是早就取消工分制了么?怎么,你们这还留著那口大锅?”
孙健哈哈一笑:“这哪能呢,这不是社里前两年财务周转都比较困难么,有些时候连社员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但大伙都需要吃饭,老这么有一顿没一顿地欠著也不是回事;”
“所以严总在征询大家的意见后便想了个招……只要愿意,大伙的部分工资就可以折算成工票,拿著这些票就可以在村食堂里吃饭,毕竟我们是全村入股的企业,村提留下来的钱和粮食虽然不是很多,但保证大伙一段时间的温饱是没问题的;”
“这样一来,至少在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大伙饿不死;等到社里的财务状况有好转的时候,大伙就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决定是不是把这些工票换成工资。”
说到这里,孙健有些好笑地说道:“其实这本来是一种应急的做法,严总本来是打算等到合适的时候取消工票的;”
“但一来你们齐鲁人做饭水平实在不咋样,在家弄的东西远没有村食堂的师傅做来的好吃;”
“二来在村食堂里吃饭省掉了洗碗收拾的功夫不说,由于食堂里的所有饭菜都是平价供应,长期在这里吃甚至比有些人自己在家里弄更实惠划算;”
“于是一来二去,工票这玩意就被保留了下来,而村食堂也成了大伙最喜欢聚在一起聊天顽笑的地方……不信你看著,等吃晚饭后,最多大半个小时,这群小崽子们就要在这里闹腾开了……运气好点的话,还能见到他们练练手,摔摔跤什么的。”
扭头看了看正愁眉苦脸趴在餐桌上记帐对帐的王会计一眼,又扭头看了看李世海这群正一边吃著饭,一边互相攀比吹牛的年轻人,最终又把视线落在了食堂里那些已然吃完饭,但兀自不肯散开的汉子一眼,白蒙蒙顿时感到新奇无比。
她当然知道这年头的农村都没什么消遣可言,大伙吃完饭后喜欢凑在一起摆龙门。
但在她们贵州,摆龙门阵一般都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哪里会像这里一样,超百人聚在一起吹牛?
而且……
摔跤?
大晚上不正是小年轻们追姑娘、谈恋爱的大好时机么?难不成夏留村没有年轻姑娘?这些家伙怎么就全部扎堆在这里互相瞎比划?
第一次感受到南北巨大差异的小姑娘困惑了好一阵子,最终只能将其归结于齐鲁这年头武风盛行的缘故。
切~!
怪不得听说齐鲁这边找媳妇都得靠媒婆说项呢!
就你们这些家伙的德性,要是没有媒婆这种东西,估计一辈子都得打光棍!
某个看惯了年轻男女在山上月下你侬我侬的贵州小姑娘如此想到。
……………………
但与张林和白蒙蒙等人好奇地盯著一食堂的社员们看个不停不同,杨默敏锐地察觉到了孙健眉宇间的一丝忧色。
“老孙,出什么事了?为什么看你一副高兴不起来的样子?”
悄悄把身子凑到孙健身边,杨默小声地问道。
孙健诧异地看了一眼他:“怎么会?今天走货走的这么顺利,身为业务经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杨默嗤笑一声:“老孙,我把你当朋友,你就这么糊弄我?”
说著,杨默环视了一圈这个硕大的食堂:“别以为我没见过村食堂,一般来说,即便是六七十年代建的村食堂,它的饱和客量一般也只有全村人口的1/3左右……以你们夏留村的规模,大概就是容纳100人左右的规模;”
“如果用普通人的视角来看,今天这食堂里的人数没啥问题,毕竟这一屋子人怎么也过百了;”
“但你是不是忘了,你刚才还说,由于工票制在你们夏留村很受欢迎,绝大部分社员都会来食堂吃饭;”
“那么问题来了……就算刨去那些害羞不喜欢见人的大姑娘,以及那些腿脚不便的老人,你们村食堂晚饭时候的人数怎么也得将近小两百吧……那其余的大几十号人哪去了?”
说到这里,杨默看著表情已然开始不太自然的孙健冷笑一声:“不是我杨默人自吹,哪怕你今天下午的那番话是在糊弄我,严总并没有真的把我当朋友,但以我现在特别工作小组副主任的身份,到了你们夏留村,他严老西不管如何都该出来跟我打声招呼吧?”
“所以……你们的那位严总呢?”
看著杨默那看似调侃的眼神和嘴角的弧度,孙健嘴巴蠕动了几下,最终却没有拿“严总出去跑货源”之类的话来应付差事。
他很早以前就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只有二十来岁,但你要是敢把他当成小白一样的来糊弄,绝对有你的好果子吃……就算再傻,他也知道这么一个毫无背景可言,但却能在钻探公司一众高层之间转移腾挪的人,不是那么容易骗过去的。
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正在津津有味看著李世海等人吹牛打屁的张林和白蒙蒙一眼,孙健侧眼看了看正在认真对帐的王会计一眼,这才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然后将脑袋往杨默这边靠了靠:“小杨师傅,既然你看出来了,那我也不瞒你了。”
“实话实话,如果放在往日,小李他们货卖的越多,我这个业务经理自然就越高兴;”
“但现在……说实话,看他们出货速度这么快,我的心肝都是在打颤的!”
杨默皱了皱眉:“哦?为什么?”
孙健咬了咬牙,声音低不可闻:“因为我们快没货了……如果小李他们明天的出货速度还是这么快,后天我就得强制让他们休息几天!”
杨默一脸不可思议地看著他:“这年头从来都只怕卖不出去,你竟然还怕没货?没货再去进就行啊,你不是说严总帮你们跑了不少优质货源么?”
孙健脸上涌出一丝古怪的懊恼和担忧之色,一股凶戾的气息也不自然地从这头野生熊猫身上散发了出来:“问题就在这!”
“其实,早在一个多星期前,我们就已经向那些厂家打款了,而根据电话里的反馈,他们也的确按照我们的要求按时发货了;”
“可就在前天,我们忽然接到货车司机的电话……”
“那两车商品,被劫了!”
说著,孙健的表情阴沉了下来:“而接到电话的当天,严总就带著社里面的一些社员,开著社里面仅存的两张卡车,去出事的地点交涉去了!……要不是因为出了这趟子事,今天我怎么可能这么乖乖服软,向那家伙承诺就此不再踏足兴隆镇?”
杨默顿时恍然,他是说这家伙今天下午的反应跟他印象中夏留通销社的做派不太相符呢,闹半天是因为后方出事了。
只不过,这年头跑车的都很有防范意识,两辆车都被扣了……车匪路霸的情况已经这么严重了么?
“是在哪里出的事?”杨默的表情有些严肃。
需要让严老西带著大几十好人过去“洽谈”的,自然不会是等闲货色。
偏偏默默百炸现在也有自己的配送车队,配送范围更是覆盖了中原三省,提前预知一些高风险地段,实在是有益无害……这年头拦路的可不会像影视作品里的那么斯文,人家连火车都敢动,你区区一家央企下属单位的车队又算哪根葱!
听到杨默问起这个,孙健的表情顿时古怪了起来,沉默了好半天,这才叹了口气:“这个地方小杨师父可能也听说过……就是火车到站后,列车员都警告乘客不要开窗的那个地方。”
额……
杨默顿时秒懂。
然后很有些诧异地看著眼前这货。
运输路线需要途经教员老家?
中原三省嗷嗷待哺的生产厂家不计其数,只要你有经销能力的话,什么样的价格和品标谈不下来?
夏留通销社进个货……需要跑那么远么?
第181章 县域中间的干系
这年头的齐鲁农村,是没有路灯这么一说的,再加上电对他们来说属于稀缺资源,因此夏留村的晚上虽然称不上伸手不见五指,但那种混杂著混沌感的暗色,却绝非后世的城里人所能感受到的……事实上,即便是后世的农村,除非是全村停电外加手机信号中断,否则也很难感受到这种虫鸣中显露著万籁寂静的苍寂感。
但在后世受够了各种光污染和信息污染的杨默显然很喜欢这种重回混沌母胎的感觉。
此刻的他,正躺坐在凉椅上,一边懒洋洋地挥舞著蒲扇,赶走那些不长眼凑过来的蚊子,一边则是半眯著眼睛,欣赏著厚厚云层中那盘几乎见不到轮廓的明月。
这是孙健为自己等人专门腾出来的庭院,据说是某位至今任然单身的社骨干的房子,由于这位骨干已随著严老西紧急赶往湘南,于是便顺利成章地成为了临时招待所。
说实话,杨默是不反对就这么在院子里的凉椅上摇著蒲扇放空自己的思绪,最终在微凉的夜色中默默睡去的。
但无奈的是,今晚落脚在这间院子里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
………………
“师父,院里蚊子多,我要来了蚊香,帮你点上!”
提著马灯的白蒙蒙一脸殷勤地亮了亮手里的蚊香,然后熟稔地将这盘蚊香在地上轮著敲了敲,食指朝准某个部位弹了几下……顿时,原本并在一起的两盘蚊香被分了出来。
略有些得意地显摆了一下手里那两盘形状无损的蚊香,白蒙蒙拿出一盘点燃放在杨默的脚旁处后,又摸出一各个未开封的蚊香片,打算撕开点燃。
杨默见状,立即制止了她:“有蚊香就够了,那玩意你自己留著在屋里点就成了。”
这年头的蚊香片虽然灭蚊效果很猛,但那味也极重,他非常讨厌那种杀虫剂的味道。
白蒙蒙闻言,虽然不明白这位新师父为什么放著这么好的东西不用,但对方既然说了,她也只得哦了一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搬了个小板凳坐上,白蒙蒙看了看另一张凉椅上已然开始打盹的张林,想了想,把另一盘蚊香点燃,放在对方的脚下后,这才重新走了回来小声说道:“师父,你现在困不困啊?”
自打前两天自己提交的那份推演报告被杨默喷的狗血淋头后,白蒙蒙虽然当时委屈的想哭,但却对这位新师父越发上心了起来……杨默的教学方式跟学校里那种强输硬灌完全不一样,虽然用词尖锐了些,语气也刻薄的恨不得让人用菜刀去砍他,但他的每句话往往都能诱导白蒙蒙从另一个自己之前从未想过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因此,空前想拜杨默为师的白蒙蒙除了忙前忙后伺候的更加殷勤之外,一旦有空,竟然也开始后者脸皮不断向杨默请教起问题来了。
这是她读书时候观察和琢磨出来的小伎俩……不管老师平日里多么瞧不上一个学生,但只要该学生趁著课间时间不厌其烦地主动请教问题,哪怕老师下意识里觉得这个学生已经笨的无可救药,但时间长了,总会对他比别的学生多了点情感,然后另眼相看起来。
哼哼,本姑娘长得那么可爱,人又那么机灵,虽然之前的确对这位师父敷衍了些,但只要我拿出态度来,我就不信你不正式收下我这个徒弟!
白蒙蒙眨巴眨巴自己月牙状的眼睛,如此地想到。
见到这位小徒弟一副扭捏害羞,想请教又不敢请教的好学模样,杨默有些无语扫了她一眼:“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少在那给我装模作样!”
实话实说,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保护的太好,这姑娘一点也不像在大院里待了十年的模样……就你这么点小心思,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好不好!
虽然杨默这话说的粗俗,但白蒙蒙却一下子高兴了起来,立即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为什么你打算和孙经理他们合作啊……咱们不是跟县里面达成了共识么?”
由于严老西这个话事人并不在场,因此杨默只是跟孙健提了一嘴,打算把部分地区的农村市场需求拓展和深挖工作交给他们……如果夏留通销社愿意接下这个大型业务的话,杨默承诺特别工作小组会向他们开放和输送一部分资源。
实话实说,任何一个人听到这话,估计都是一肚子的疑问,毕竟有了杨默等人之前的打样后,县里已经正式发文,要求各乡各村的干部向本村村民宣传和推广这种“债务置换”模式,并且要求他们走访村民,把村民们对于大型农业器械的定制信息统计上来。